第八十七節 煙花易冷,雨落無聲(二)
嵇山前有一條小徑,佈滿青苔的石階,盡頭隱入野林,山腰有一座茅亭,亭中二人相對而坐,四周秋木蕭疏,黃葉紛飛,一秋意濃濃的山野景色。空氣中飄散着雨後潮濕的味道,聽着風過樹杪之聲,身着竹青長袍的中年男子姿態閑雅的品着茶,淡淡說道:“孫兄又為何事而憂愁,不妨說與我聽聽。”孫庚眉頭緊鎖,問道:“難道丁兄還沒聽說譙縣剛發生的那起命案?”丁凝反問道:“這點小案子需要在意嗎?”孫庚撫了撫額頭,有些遲疑道:“劉洋不會在意,但是余齊民不會不在意。”丁凝的目光慢慢移望向了他,笑道:“這原本就是余縣丞的分內之事,孫兄又何必在意?”“可是嵇盪已經被牽扯進來了,嵇蕃為給兒子洗脫嫌疑一定會不擇手段,薛家也不會坐視不管,那麼——”丁凝打斷了他,臉上露出了怪異的神色:“有時候越救死得越快。”孫庚不解,疑惑地看着他,他抿了一口茶,又笑道:“裴家送的茶確實不錯。”孫庚看了一眼杯內清澈的茶水,接着搖了搖頭,“裴頠對這裏發生的事漠不關心,他來或不來,對我們來說都一樣。”“任何可以看見的手段都不是手段,他的習慣是未雨綢繆。你只看到陸雲巡視豫州的凌厲手段,卻不曾領略到裴頠的厲害。”丁凝失神地望着杯內清澈的茶水,接着搖了搖頭,笑容帶點苦澀。丁凝的父親丁度曾任梁州刺史,後來牽涉進袁毅行賄案,裴頠秘密上奏,丁度在服喪時有違忤之咎,又與袁毅來往甚密,要求對丁度免職削爵,丁度被免官后憂憤自殺,那時候丁凝也受到牽連,被迫辭去尚書郎一職,回鄉隱居,詩酒為伴。丁凝出身沛國丁氏,丁家作為沛國名門,與曹家世代聯姻,本該成為曹魏時期的頂級豪門,卻因在曹氏內鬥中兩次站錯了隊,慘遭誅殺,堪稱三國最倒霉的名門。沛國第一家族當屬蕭縣劉氏,其為漢室宗親,與汝南袁氏類似,也是累世三公。其次是譙縣曹氏和丁氏,家族中都出過漢末三公,但曹氏一門在漢末有太尉曹嵩,還有尚書令曹鼎,在朝中地位顯赫,勢力勝過丁氏,但丁氏遠在同縣夏侯氏之上。丁家在漢魏時期的重大變遷中犯了三次錯誤,先有丁夫人因曹昂之死遷怒於曹操,與之和離,然後丁儀、丁廙兄弟在曹丕和曹植太子之爭中站在了失敗者一方,最後丁謐因為黨附曹爽,在高平陵之變后,被司馬家誅滅三族。究其更深層次的原因,丁氏家族遭受慘劇,或都與丁氏自視甚高有關。但沛國丁氏總歸是曹家的姻族,外祖父家和功臣舊家,丁氏並未族滅,只是被殺得七零八落,在仕途方面比夏侯氏子弟還要艱難。二人都沉默了,孫庚眺望着遠處的秋景,沉聲道:“甘氏死了,賀循也意識到自己可能追錯了方向,我想是有人蓄意從中作梗,不僅僅對付嵇蕃一人,還有我們,甚至洛陽那邊。”丁凝用杯蓋慢慢撥了兩三下茶葉,語氣很平淡:“孫兄,你為了大局犧牲了兩位夫人,我理解你的苦衷,但是洛陽那邊的人可不會理解你。”孫旻表情凝重的說道:“都是我一時疏忽,才會讓那些人有機可趁。”丁凝擺了擺手道:“真正想要調查你兩位夫人之死的人不是銍縣令廉篤,仍是那些人,或許他們還想藉此案興風作浪。”孫旻似乎下定了決心:“如果他們真的出來興風作浪,正好將他們全部剿滅,這也是洛陽那邊所希望看到的。”丁凝眯着眼睛望向他:“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你的一隻腳已經踏在了懸崖邊上,一步錯,便是萬丈深淵。”清晨,譙縣城中的空氣悶得像是被凝住一般,一絲風也沒有,也不見雨來,陸玩、雨輕、夏侯殊和武遼乘車來到興賢巷嵇府,薛融正好也來看望嵇盪,夏侯殊便提議大家一起乘舟遊園。嵇府的軒閣、游廊、香榭、館舍、書齋多是鄰水隨意擱置,顯得隨性而自然,這處別院是嵇喜早年效仿弟弟嵇康的山陽別業園林風格所建,但整座園子看起來更加華麗和大氣。平靜的湖面上,一艘畫舫緩緩遊動,雨輕望着不遠處那片殘荷,不禁沉吟道:“王爺爺很喜歡聆聽雨打殘荷的聲音,因為它自然動聽,勝過世間很多琴曲,可惜今日沒有雨。”薛融眼中露出一點含笑的光,說道:“我不懂殘荷之美,君平或許了解,他最喜歡畫荷。”夏侯殊也不看嵇盪,只是望向水中的野鴨,冷冷說道:“畫荷需要書法技巧,字寫不好,荷也畫不好。”嵇盪毫不客氣的回擊道:“我記得潘岳將某人的詩歸入下品,那人也是虛有其表。”夏侯殊卻道:“有人去青州求見山簡,自詡琴棋書畫,都難不倒他,不料山簡一個問題,就讓他打道回府了。”嵇盪曾去拜見山簡,恰好遇到阮閎,山簡問他為何對阮閎白眼相加,他不願做解釋,轉身就離開了。嵇盪面色甚是難看,緊緊盯着他:“夏侯殊,我把你當朋友,你就是這麼看我的?”“嵇氏家世儒學,允文允武,族中子弟各有所長,令祖父顯於政,友人多是仕途相識,舉賢而交,就像如今令尊和賀內史這樣的往來交際,而嵇中散盛於文,崇尚俠義,不慕名利,淡泊脫俗,隱居數年,秉持着‘君子行道,忘其為身’的人生態度。你文武一般,又不善察人,識鑒不精,卻總想要能夠兼具祖父和叔公的優點,輕而易舉名利雙收,結果交友不慎,用人不善,給自己招來禍端,到了現在還不思悔改,你是想落個跟阮閎一樣的下場嗎?”嵇盪一臉怒容,聲音陡轉嚴厲:“他是咎由自取,做出如此卑劣的行徑,根本就不配做北阮子弟!”夏侯殊故意嘲諷激怒他,使他失去理智,邏輯自行潰散,或許就能從中找出破綻。因為從目前來看,馮延齡被殺,嵇盪的嫌疑最大。夏侯殊不以為然地笑了笑:“他只是好女色,也算不得多麼卑劣。”“阮閎他為了自己的仕途,甚至可以——”薛融急忙截住他的話,“何必再為那些人生氣,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一個玩弄男人的感情,一個利用別人向上爬,他們最後的下場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