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江南方綠望楓紅 第九百五十五章 川中(10)
“佐竹義重這是起義了嗎?”此刻,紅葉軍大營內的雨秋平正在望塔上瞭望局勢,發現了佐竹義重搭起了一面織田木瓜旗,並正在對之前並肩作戰的關東小大名們大打出手,脫口而出了一句內戰時的經典台詞,“這個時候才反正,應該不能算起義,只能算投誠了吧…”
“之前本以為佐竹義重會算個人物,如今看來不過爾爾。”雨秋平身旁的真田昌幸在看到大局已定后也輕鬆下來,和雨秋平開始閑聊,“整個東國識時務的,也就只有那出羽之狐了吧。”
“那可未必,有的時候不識時務並不是缺乏判斷力,而僅僅是有一腔雄心壯志難以磨滅罷了。”雨秋平搖了搖頭,意味深長地看向了真田昌幸,“有時候人明知道幫助一方才是更現實的,但是為了謀求更大的利益和追逐自己的夢想,還是會毅然決然地投向另一方啊。這就是富貴險中求嘛。”
“那也應該為家族留下存續的手段才是,像這樣一股腦地往劣勢一方下注可不是明智之舉。”真田昌幸依舊不認同雨秋平的觀點。
“有的時候就要有一些不明智的舉動,才會有武士的血性和可歌可泣的歷史啊。那麼多流傳至今、膾炙人口的故事,不都是末代英雄的悲劇嗎?有誰會去歌頌以碾壓之勢統一全國的勝者呢?”雨秋平有些唏噓地看向了戰場,對身旁的真田昌幸問道,“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追求罷了,所以才會有人做出不理智的舉動。有的人想成為留名青史的英雄,但有的人想成為笑到最後的勝者。你呢?你想成為什麼?”
“兩個都想。”真田昌幸非常坦誠地答道,把雨秋平給逗得哈哈大笑。
“小孩子才做選擇,成年人都是‘我全都要’嗎?”雨秋平用未來語調侃了真田昌幸幾句,“可是這攸關家族命運的選擇是難以兩全的啊。”
真田昌幸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嘴,沒有給出答覆。良久后,望着戰場的他略微有些傷感地道,“武田家要滅亡了。”
“是啊,要到盡頭了。”雨秋平也正關注着八幡原戰場上的動向,柴田勝家的大軍正在絞殺武田勝賴的斷後部隊,而迂迴而去的前田利家和佐佐成政也攔截到了正在突圍撤退的武田家信濃眾,不破光治則直取武田家輜重隊而去。已經奮戰多時、死傷慘重的武田軍在織田家的總攻下漸漸無法支撐,全軍崩潰也只是時間問題了。
而直到這時,在千曲川渡口處猛攻多時的北條綱成才終於不甘地放棄了努力,率領着部隊脫離了戰線,頭也不回地沿着官道向東南逃去。他大概也明白,在這裏選擇撤退就意味着天下的歸屬已經註定了,而北條家的命運也隨之註定了。保留這些有生力量,對大局沒有什麼影響了。
“殿下,要追擊嗎?”真田昌幸指向倉皇撤離的北條軍,“讓銅牆備先牽扯住,然後等各個備隊重整列隊追上去后,可以把北條軍咬下一大半來。”
“不必了,士卒們苦戰大半天已經很累了。勝局已定,沒必要為了戰果再付出犧牲了。”雨秋平倒是看得很開,思考的東西也要多一些,“而且別忘了這一戰的總大將可是少主啊,我們在這川中島和關東聯軍決戰已經搶了少主的風頭了,如果再把北條家的主力全殲了,那不是讓少主成了配角?到時候和主公可不好交代啊。”
“戰鬥還未結束,殿下已經在想着分配戰功的事情了,可是大大的輕敵。”真田昌幸微笑着挖苦了雨秋平一句,“竹中大人在的話,肯定會批評您的吧。”
“我也多麼希望他能在這裏親眼看到天下統一的一戰啊。”雨秋平長嘆了一口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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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田昌幸說得沒錯,武田家卻確實正在走向滅亡的命運。
隨着柴田勝家指揮着各部分頭髮動猛攻,武田勝賴之前為了撤退所做的一切佈置也都被拆解。他開始逐漸意識到,和能夠順利脫離戰場的北條軍不一樣,武田軍此役恐怕是在劫難逃了。
疲憊不堪、士氣低落的武田軍不是北陸道軍團的動手,信濃眾、上野眾先後崩潰,最後連武田勝賴身邊的甲斐眾也解體了。潰兵在犀川、千曲川之間的土地里四處逃竄,最後的結局也不過是或死或降。武田菱的旗幟被拋棄在血水裏飄蕩着,身邊倒斃着無數武田家忠勇武士的屍體。
現在還在抵抗的,就只剩下武田勝賴幕府外的旗本們了。他們有些人都是從武田信玄時代追隨而來、被武田勝賴繼承的老兵,此刻正在拼盡全力地為武田家奉獻最後的忠誠。
“殿下,撤吧。”到了殊死關頭,跡部勝資還沒有放棄勸說武田勝賴逃離的努力,“信濃甲斐還有大批將士等着您回去帶着他們重整旗鼓呢,您怎麼可以死在這裏!”
武田勝賴沒有回答,因為他害怕一旦和跡部勝資開始對話,他就會動搖自己不久前才立下的“戰死在武田家滅亡的戰場上”的決心。若是連這最後一戰鬥棄軍潛逃了,他就徹底沒有臉面去見武田信玄了。
“殿下,您不能這樣不負責任啊!還有那麼多武田家的武士在各地抵抗,還有那麼多城池打着武田家的旗幟,還有那麼多人在新府城裏等着您!您怎麼能就這樣輕生撒手而去了呢?您不管他們了嗎?”
不得不說,跡部勝資的嘴皮子是真的很靈活,他沒有用“活命”這一懦夫的借口來勸武田勝賴逃離,而是給武田勝賴找了一個非常好的借口來下台階——那就是為了武田家的大局考慮。跡部勝資竭盡全力地把棄軍潛逃的負罪感降到最低,希望能夠勸動武田勝賴。
“少主也還在新府城等您呢,夫人也還在新府城等您呢,您要拋下大家只顧及自己的名譽嗎?主公!您怎麼能這樣呢?為了武田家的存續,哪怕是投降的屈辱也要承受下來啊!先主可是把武田家交到了您的手上啊,您這樣任性地離去,九泉之下又如何跟先主公交待呢?”
武田勝賴承認,他已經快被跡部勝資說動了——哪怕他知道跡部勝資說的是錯的,但心底對生的渴望還是在不斷萌動。
武田家已經沒有未來了,哪怕武田勝賴逃回新府城,也不可能在宿敵織田家手上為武田家爭取到任何寬大處理的待遇了。等待着武田家的,只有徹底從歷史上被消去這一條路了。這個道理,武田勝賴心裏清楚。作為武田家的家督,戰死在戰場上是他能夠為武田家的名譽所做的最後一件事了,這個道理武田勝賴心裏也清楚。
但他還是忍不住地想回去,忍不住地想苟延殘喘,想再見到自己的妻兒——哪怕是一眼也好。這也是人之常情啊。
就在武田勝賴動搖之際,就在武田勝賴努力地鬥爭不讓自己開口應允跡部勝資的請求之際,忽然有一騎傳令兵從南邊沖入了幕府內。
“主公您看!傳令兵還能來!南邊的路還通暢着,現在撤還來得及!”跡部勝資抓住機會再次上前一步勸道,可是武田勝賴卻彷彿有了預感一般看向了傳令兵,低聲問道:“什麼消息。”
“主公,大事不妙了。”臉色慘白的傳令兵一個猛子就跪了下來,彷彿需要為帶來的壞消息謝罪一般顫抖地道,“穴山信君那廝開城投降了,新府城已經落到德川家康手裏了,少主和夫人他們也都險在德川家手裏了。”
“什麼?”得知這一消息的跡部勝資等重臣都是驚慌失措,回過神來后恨不得用最惡毒的語氣咒罵這個武田家的叛徒。然而武田勝賴卻是神色平淡地接受了這一事實,非但沒有抱怨,反倒是釋然地笑了一下。他甚至心裏有一些感激穴山信君,感激他把苟且偷生的後路斷了,讓他能夠下定決心戰死在這戰場上。
“傳令門外的旗本們,替我在頂住一盞茶的時間。”武田勝賴輕聲對侍衛們下令道,侍衛們聞言都是微微一怔——他們已經意識到武田勝賴要做什麼,不過並沒有人勸阻——因為這才是武田勝賴作為一個武士,作為甲斐武田家的末代家督最好的歸宿。
“首級帶走,不要留給敵人。屍體就留在這信濃吧,跪在這裏向先父謝罪,是我毀掉了甲斐武田家。”武田勝賴一邊解開身上的具足,一邊對身旁的侍衛們吩咐道。長坂光堅不知道從哪裏替武田勝賴找來了一塊白布鋪在地上,武田勝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隨後便跪坐在白布上,袒露出自己的腹部,抽出了腰間的肋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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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正九年(1581)11月11日,對峙數日的關東聯軍和織田軍在北信濃妻女山-川中島一線展開激戰,史稱第六次川中島合戰。是役,織田軍圍困海津城,而關東聯軍則在妻女山上駐紮。隨後,織田軍雨秋平前往川中島八幡原列陣防禦,柴田勝家則率半數軍隊迂迴襲擊妻女山。關東聯軍在得到海津城傳出的情報后,留下北條綱高在妻女山斷後,其餘全軍撲向川中島八幡原,但是苦戰半日仍然沒能突破雨秋平的陣地。午後,柴田勝家突破了北條綱高的部隊趕到戰場,將人困馬乏的關東聯軍徹底擊潰。佐竹義重在大局已定時倒戈,突然襲擊了關東大名的部隊,將關東大名們悉數擒獲。北條綱成在柴田勝家趕到戰場后就率軍逃離,一路撤回了關東一線,並沒有遭到追擊。而聯軍主帥武田勝賴則再戰敗后切腹,武田軍主力全軍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