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江南方綠望楓紅 第九百五十一章 川中(6)
隨着時間的不斷推移,中央戰線上的武田軍也承受着越來越大的損失。以善戰為名的甲州軍不是不能忍受傷亡——他們在長筱合戰里死傷慘重仍然能不斷發動衝鋒,然而那時的他們,已經成功地在織德聯軍的防線上撕毀了好幾道口子,突破了數層防線,眼看着勝利在望;可這時的武田軍,即使已經付出了數千人的傷亡,仍然難以取得任何突破,紅葉軍的岩砦就彷彿銅牆鐵壁一樣,在暴風雨般的侵襲里巍然不動——毫無意義的傷亡是絕大多數古代軍隊都無法忍受的。
時間接近午時,武田軍戰鬥在前線的各個備隊都已經呈現出明顯的士氣下降。越來越多的備隊開始放緩了進攻,雖然不至於像關東小大名們那樣消極怠工,但是顯然已經提不起盡頭了。少數幾支仍然酣戰不止的備隊因為失去了同伴的掩護而損失格外慘重,甚至有一支來自甲斐的備隊當場被打到潰散。
如果任由局面這樣進展下去的話,在正午之前武田軍就會在紋絲不動的岩砦和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的戰場上失去戰意,再也無法鼓起繼續進攻的士氣了——而那也將標誌着合戰的敗北。必須要做點什麼來振奮全軍的士氣,哪怕是取得一絲一毫的突破也可以,作為統帥的武田勝賴必須要有所動作來讓士兵們意識到他們的統帥仍在努力,而不是已經無能為力、放任士卒戰死。
“兄長,請交給我吧。”似乎是看出了武田勝賴的心思,剛從前線輪換下來休息不久的仁科盛信就主動站了出來。他的盔甲上破了兩個窟窿,右肩上也纏着厚厚的繃帶,脖子上的血跡還沒有擦乾淨,走路也有些一瘸一拐的——一看就是剛才傷得不輕。
“五郎…”武田勝賴皺着眉頭看向自己的弟弟,“你的傷…”
“都是些小傷,不礙事的。”仁科盛信以誇張的幅度活動了下自己的右臂,證明自己並無大礙。但是隨着他的動作,繃帶上的血印又多了一些。
“兄長,現在急需要發動一輪衝鋒取得突破來提振士氣,否則任由大軍這樣萎靡下去可不行!”仁科盛信同樣深諳兵法之道,斬釘截鐵地道,“而此時,也是我們這些武士該作出表率的時候了!請兄長允許我帶人去沖一次吧。”
雖然仁科盛信說得輕巧,但是武田勝賴怎麼會不明白自己弟弟的話是什麼意思——他估計已經下定決心要決死沖陣,以武田家親族武士視死如歸的英勇表現來鼓舞頹喪的士氣。
“五郎…”武田勝賴抿了抿嘴,他知道此刻自己只要一點頭,他這弟弟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轉身出陣。他的大哥謀逆而死,二哥目盲,三哥早逝,一直以來與他交好的就是這個同樣被過繼到他家、同病相憐的弟弟,父親死後的十年來仁科盛信也一直盡心儘力地扶持武田勝賴。如今,要讓他下達讓自己這親弟弟去執行幾乎等於死亡的命令,未免有些太過殘酷了…
然而此時此刻,武田勝賴並沒有別的選擇,只能緩緩點頭。仁科盛信得令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從容地跪倒在地向武田勝賴行了一套完整的大禮,隨後便轉身離去。目睹着仁科盛信離開的武田勝賴,彷彿一瞬間明白了當年川中島戰場上他父親武田信玄眼睜睜地看着武田信繁戰死卻無能為力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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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后,仁科盛信帶着由50名武士組成的敢死隊來到了陣前,他們都是信玄時代就跟隨武田家的資深武士,也只有他們才能在此刻執行這樣的任務。他們並沒有像普通的武士那樣身着具足,而是全身穿着布衣,以求最大限度地減輕負擔、加快行動。他們每個人都在背上綁了一面圓盾,希望它能擋住來自背後城牆的子彈。
“感謝諸君幾十年來武田家的奉獻,也請諸君最後一次為武田家奉獻忠誠吧。”仁科盛信對着跟隨自己而來的50名武士沉聲吩咐了一句后,就抽出腰間的武士刀,轉手狠狠地將刀鞘摔在了地上。身後的50名武士也都一言不發地抽刀在手,重重地摔下了刀鞘。緊接着,他們都將武士刀橫過來舉起,用牙齒咬緊叼在嘴裏,又用手拿起了另一面鐵盾,快速地向著紅葉軍的岩砦衝去。
此刻,北起第四棱堡上的鳴鏑備士兵已經奮戰多時,體力有所消耗,注意力也不夠集中。在這支小分隊剛剛開始攀爬雲梯時,他們還是照老樣子向對面牆上背對着自己的敵人展開射擊——然而射出的子彈卻被綁在背上的鐵盾給擋了下來。
“又來?”鳴鏑備的士兵們之前已經見識過這種防禦背後的打法了,根據最新下達的指示,前線的鐵炮手可以在敵人變換防禦方式時自行選擇射擊的角度和目標。當他們探出牆垛向瞄準自己身前爬梯的士兵時,卻發現他們的身前也頂着一面圓盾。
“打腿!打腿!”前線指揮官、鳴鏑備第二連連長久武長賀立刻做出了判斷,高呼着下令鐵炮手們射擊對面牆壁上正在攀爬的武田軍武士們沒能被圓盾護住的腿部,“背上綁着那麼厚的盾,打掉一個!後面的就都會被砸下去了!”
鳴鏑備的鐵炮手們聞言立刻開火,然而那些新補位上來的鐵炮手們要在電光火石間迅速瞄準正在快速攀爬的武田軍武士實在困難。好在鳴鏑備鐵炮手在查理的調教下各個射擊的精度都非常了得,倉促開火下也將6架雲梯中的5個爬在最上面的武田武士給擊傷,看着他們狼狽地墜落下去,將身後的同伴一併砸倒在地。
然而就是那唯一一個沒能擊中的梯子上,爬在最前方的武田家武士眼看就要衝到棱堡城頭了。他不是別人,正是領隊的仁科盛信。在剛才的射擊里他大幅度地扭動了一下下肢,躲過了射向他的四五枚彈丸,換來了在鳴鏑備鐵炮手前後排輪換之間這短暫的衝鋒機會。他咬緊了嘴中叼着的刀,將頭頂舉着的盾牌隨手向上甩去,擊倒了他頭頂正要射擊的那個鐵炮手,隨後手足並用地快速向上攀爬。只要在踏上最後那節橫杆往上一蹬,就可以跳上牆頭了!
就當仁科盛信已經抬手握向嘴中叼着的武士刀,右腳準備狠狠一發力向上跳去時,原本繃緊了的右腿卻忽然傳來一陣劇痛和衝擊,整條腿也瞬間失去了知覺,估計已經被打斷了。仁科盛信難以置信地扭頭向右看去,發現棱堡中央的指揮台上,一個金髮碧眼的武士正舉着一把還冒着硝煙的鐵炮對着自己——就是他替前線的部隊補上了這一槍。
右腿中槍的仁科盛信踏空了一節,被彈丸的衝力震得飛向一邊,險些摔下梯子,好不容易用雙手死死地拉住了梯子的側幫,但身體還是被吊在了雲梯之外。右腿孤零零地在空中晃着,一點知覺都沒有,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疼痛。因為剛才的碰撞,叼在嘴裏的武士刀更是把嘴唇、嘴角、舌頭全部割破,口腔里涓涓地往外涌血。可是鳴鏑備的鐵炮手此刻已經完成了輪換,後面補上來的鐵炮手將槍口對準了掛在雲梯側面的仁科盛信。
這就是我的最期了嗎…
怎麼可能啊!我是武田大膳大夫信玄的兒子!繼承了清和源氏新羅三郎義光的血脈!怎麼可以連敵人都沒摸到就窩囊地死在這裏?
仁科盛信從喉嚨里發出了一聲震天動地的怒吼,隨後渾身上下每一寸能動用的肌肉全部筋脈暴起,以誇張的扭曲姿勢一齊發力,愣是在完全失去平衡的狀態下翻身而起,以一個跳高運動員背身過杠的姿勢躍上了城頭,當場將兩個鳴鏑備鐵炮手給砸翻。
仁科盛信立刻用左腿和左手掙扎着翻滾而起,同時右手拿起已經被自己口中鮮血染紅的武士刀,對準鐵炮手們亂刀砍去。鳴鏑備的鐵炮手反應神速,見狀立刻拔出短刀格擋,而待命在後的長槍手們也挺槍而上,亂槍向仁科盛信刺去。仁科盛信猛地一個扭身,用身後的鐵盾擋住了刺來的多把長槍。可是單腿的仁科盛信也因為這一擊而失去了中心,踉蹌着再次摔倒。不過他就勢一個滾翻,翻身而起的同時狠狠一刀就將一個鐵炮手給砍落牆下。
仁科盛信在牆頭的打鬧讓這一側的犄角陷入一片混亂,給另一側的武田軍鐵炮手登城創造了機會,也讓身後的武士有了登城的空間。短短几個瞬間,就讓鳴鏑備的棱堡牆頭陷入苦戰。仁科盛信在高處城頭上的英勇表現鼓舞了整條戰線,原本頹勢盡顯的武田軍再次發動了聲勢浩大的進攻。
不過查理也及時發現了牆頭的異動,立刻安排作為預備隊的鐵炮手和長槍手趕去支援。及時補上的火力將後續想要登城的武田軍武士依次擊落,而已經跳上牆頭的武田軍武士則漸漸寡不敵眾而陷入苦戰,在紅葉軍長槍手的圍攻下先後戰死,最後只剩下最早登城的仁科盛信還在戰鬥。他剛剛右手已經被一個鐵炮手的短刀砍斷,唯一完好的左腿也挨了一槍,連戰鬥站不穩了,還勉強扶着牆垛,用左手揮着武士刀大呼酣戰。
然而個人的武勇終究是有限度的,從側面補上的長槍手對着仁科盛信捅出一槍,把他的肚子上給捅出了一個大窟窿,大口大口的鮮血瞬間從仁科盛信的嘴中湧出。又是一把長槍刺來,仁科盛信揮刀格擋,武士刀卻被給震飛出去。
挺槍捅入仁科盛信腹中的那那個長槍手試圖扭轉槍桿造成進一步傷害后收槍,終結仁科盛信的抵抗。然而仁科盛信察覺到了他的意圖,用唯一剩下的能活動的左手狠狠攥住了槍桿,鮮血淋漓也不肯放手,讓那個長槍手始終沒法轉動槍桿。仁科盛信以驚人的意志,愣生生地把刺入腹中的長槍給拔了出去,槍尖還帶出了一根沾滿血污的腸子。
就在這時,又是兩把長槍刺了過來,一槍刺入了仁科盛信的胸腔,另一槍則直接刺斷了肋骨。仁科盛信又是重重地咳出了兩口血,隨後含糊不清地大笑了幾聲,拿起剛才那根被槍尖帶出的腸子,狠狠地甩向了面前的長槍手。
“吾乃武田大膳五子仁科盛信!”仁科盛信用盡最後的氣力低聲大吼道,“誰來取我首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