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吃完飯,趙音音收拾桌子準備洗碗。
招娣有點擔心弟弟,又不敢明目張胆地進屋看,怕叔叔生氣,就跑去東廂房後窗看。倒是來娣今天破天荒地沒出去玩,扒着門框看趙音音洗碗。
趙音音自顧自洗碗,不看她。
她們宮裏以前養過一隻貓,剛被送過去的時候就跟這小姑娘一樣的,給它餵食也不出來。里裡外外都當沒這隻貓,過幾天它就自己出來看人了。
來娣的警惕性跟那隻鴛鴦眼的獅子貓一樣,只能叫她自己慢慢放下來。
趙音音刷完碗,又拿出許雲海給她練字的本子和鉛筆,在上面練習自己的名字。
這期間,來娣一會兒進屋拿個東西,一會兒進屋喝口水,伸頭探腦地看她在做什麼。趙音音既不看她,也不說話,她端詳着本子上的趙音音幾個字,覺得練得差不多了,拿起本子去了東廂房。
東廂房裏,許雲海端着本書半天沒翻過頁,一直用餘光瞟面對牆罰站的許小寶。
趙音音把本子遞給他:“你看看,我這幾個字寫得行了,你再教我幾個。”
她態度十分坦然,彷彿剛剛吃飯的時候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許雲海接過本子,有心挑點毛病教她一下,什麼也沒挑出來。
“嗯……寫得挺好的,”他想了想,家裏頭也沒有課本,“我再給你寫幾個字吧,就照《三字經》好了。”
趙音音聽說過《三字經》,可她又不是等着開蒙的蒙童,用起來才最要緊。
她走過去,把抽屜里的糧本副食本煤本拿出來:“你先教我這些本本上面的字吧,回頭買菜啥的都用得上。”
許雲海有點尷尬,對趙音音來說,確實是先用這些做教材更好。他自忖是個知識分子,結果這幾天卻一直叫這個不識字的趙音音壓了一頭。
“行,那我先教你煤本上的字吧,”許雲海的好勝心起來了,他指着煤本的塑料封皮,“這七個字是城鎮居民購煤證,你先把這七個字學會吧。”
從趙音音兩個字,一下子到這煤本封皮上的七個字,趙音音似笑非笑看了許雲海一眼,也沒說穿。
“你再給我讀幾遍,我沒記清楚。”
當初那協議都能一遍就記得差不多,這七個字反而記不住了?
許雲海看了趙音音一眼,早上那股滋味早就沒了,他指着塑料皮上的幾個字,一字一頓地又念了一遍:“城-鎮-居-民-購-煤-證,記住了嗎?”
趙音音道:“沒記住,你再讀兩遍。”
小寶又氣又委屈地罰站,也忍不住扭頭看了一眼。許雲海叫侄子看這麼一眼,心裏頭有點後悔,剛剛哪來的好勝心難為她?
他深吸一口氣,又讀了五遍,趙音音這才說記住了。他一時沒忍住:“你倒是一點虧都不肯吃。”
趙音音不肯擔這名聲:“你看看,我這明明是虛心學習,不懂就問,你這個當老師的應該高興才對。”
許雲海覺着趙音音也挺奇怪的,說是一個大字不識,可是說起話來時不時地就帶着一點文縐縐的詞彙。
不過,她畢竟是有個做大學校長的親爹,可能是環境影響吧。
“行了,下次我可不敢讓你不懂了,一個詞一個詞地教你,”許雲海揭過這一茬,看牆上的時鐘,許小寶的罰站時間已經到了,“小寶,行了。你過來吧。”
許小寶站着不動。
他覺得自己又餓又委屈,又想他媽。
還在家的時候,他媽連一下都不碰他,家裏頭的好吃的都是他自己的,兩個姐姐一份也沒有。
“嘿,我說你這小子,你還委屈上了?”
許雲海自己也還沒結婚生孩子,二十歲那年闖下大禍,叫他媽連夜託人送到鄉下。後來是他父親的老部下幫忙,才能以技術員的名義進了這廠。
他恨不得教育一頓小寶就立刻聽話,這會兒看見這小孩還不服氣的樣子,哪裏壓得下去火氣?
趙音音拽了他一把。
“小寶,你是不是覺得叔叔教育得不對?”
小寶還是不吭聲。
許雲海指着他道:“你說你姐姐是賠錢貨,你還有理了?”
小寶大聲嚷:“丫頭片子就是賠錢貨!”
許雲海:“毛主·席都說婦女能頂半邊天、男女平等,你自己覺得你媽說的比領袖說得對?”
小寶不理他。
趙音音在心裏道,這倒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了!
她過去問小寶:“你說丫頭片子就是賠錢貨,是不是?”
小寶把頭昂得更高了,許雲海氣得想再揍他一頓。
“那你媽小時候也是丫頭片子,你媽是不是賠錢貨?”
小寶這回有反應了,他轉過頭瞪着趙音音:“不許你說我媽!”
趙音音無辜道:“這不是我說的,這不是你自己說的嗎?你媽小時候也是跟你姐姐一樣的丫頭片子,你說丫頭是賠錢貨,那你媽也是賠錢貨。”
“我媽不是賠錢貨!”
趙音音乘勝追擊:“你媽不是賠錢貨,那丫頭片子就不是賠錢貨,你姐姐也不是賠錢貨。”
小寶不吭聲,她繼續問他:“你說對不對?你媽也是女的,女的不是賠錢貨。”
小胖子扭過頭去不看她了。
趙音音繼續說:“女的不是賠錢貨,那你這麼說姐姐,就是犯錯誤了。而且,飯都是我做的,我也是丫頭片子,你說我是賠錢貨,我還會給你做飯吃嗎?”
小胖子沒回答,但是頭卻低了下來,不像一開始一樣理直氣壯地昂着頭了。
趙音音也沒指着這小孩立刻就幡然悔悟,她衝著許雲海使了個眼色。
許雲海這次沒掉鏈子,沒繼續跟個四歲半的小男孩大談領袖語錄:“今天開始,每天早上要跟叔叔嬸嬸問好,嬸嬸給你盛飯,要說謝謝。”
小胖低頭一會沒說話,過一會扭頭問:“來娣呢?”
許雲海還要訓他,趙音音攔了一下:“你們仨都是,都要早上跟叔叔和我問好。”
過了一會兒,小胖子擠出來一個很小聲的“好”,趙音音道:“行了,那去玩吧。”
看着小胖子騰地竄出去,趙音音對許雲海道:“慢慢來。”
許雲海也知道,就是總忍不住生氣:“他這麼大點一個小孩,哪來那麼大氣性!”
趙音音看許雲海氣得這個樣子,沒戳穿他,心裏道,這一家子看起來氣性可都不小,就招娣一個軟麵糰似的。
不過,她倒寧願招娣也有點脾氣。
許雲海也嘆氣:“這仨孩子,沒一個省心的。來娣那氣性也大,我還不敢說她,招娣畏畏縮縮的一點都不像我哥。”
趙音音道:“要我說,你這哥哥就不合格。哪有親爹給閨女取名叫‘招娣’‘來娣’的?這名字現在還能改不?”
許雲海叫她提醒了:“能改,正好上戶口都改過來,我想想給她倆改個什麼名。”
趙音音捏着煤本,揚起來給他看:“你是讀書人,你多翻翻書吧。我要去練字了,等會兒還得做中午飯。咱家煤不多了,等我學完就去買。”
“行,我去翻翻書。”
這幾天,許雲海在教育孩子這件事上沒少受挫敗,這會兒有件他擅長的事情,立刻喜滋滋準備翻書。
才把書拿到手裏,許雲海突然反應過來一件事。
他好像很久都沒有像這兩天一樣,說過這麼多話了。之前每天晚上像附骨之疽一樣纏繞着他的不甘與悔恨,也彷彿消失了。
白天跟趙音音說說話,倆人拌拌嘴,有時候還要干點擇菜洗菜之類的活,晚上挨着枕頭就一覺睡到天亮。
他沉默了一會,喊在屋檐底下練噴霧的來娣:“來娣!來娣!”
來娣對這個叔叔印象還是很好的。她媽老打她,她爸爸總在炕上病着不起來,叔叔經常給家裏寄錢寄糧票寄吃的。收到東西的時候,媽心情就會好一點,可能好幾天都不打她,她也能沾光吃着點肉湯。
“叔。”
來娣進了屋,問許雲海:“叔你是不是夠不着書了,我搬凳子給你夠。”
“不用不用,能夠着,”許雲海招了招手,叫來娣站近點,“來娣啊,叔想給你和招娣改個名字,你願不願意啊?”
“願意!”
這還是來娣到了這個家裏頭第一次這麼高興,小姑娘皮膚有點黑,可是眼睛又大又圓,一笑露出兩個酒窩:“叔,我可不樂意叫來娣了。我……我想要一個我自個的名。”
小姑娘沒說明白,但是許雲海明白了。叫招娣來娣,都是為了帶來小弟弟,不是她自己的名字。
她衝出去把招娣也拽進來:“姐!叔要給咱倆改名,你想叫啥!”
招娣也高興,可是她心思重。老王太太帶她們姐倆的時候,沒少給這倆孩子灌輸亂七八糟的想法。
“叔,改名費勁不……要是費勁我就不改了……”
“我要改我要改!我不要叫來娣!我要叫菲菲我要叫菲菲!”
許雲海一聽來娣這話,就知道小姑娘怕是羨慕別人名字很久了,心裏頭更覺得有點慚愧。
“招娣別擔心,好改。可省事了。”
他不想貪了趙音音的功勞:“叔叔之前沒想到,今天嬸嬸說了,才想起來應該給你倆改個名。明年招娣就上學了,改個好聽的大名,來娣以後也上學!”
來娣看着她叔叔:“叔,你是不是怕我不喜歡嬸嬸。”
“不是怕你倆不喜歡嬸嬸,”許雲海可算信了趙音音的話,這小孩兒也不是哄一下就能哄過來的,不知道他那大嫂到底做了什麼把這孩子教成這樣,“這事情是嬸嬸說的,叔叔實話實說告訴你倆。不然,怎麼現在才想起來給你倆上戶口改名字?”
來娣似信非信地:“叔,我想叫菲菲!”
那場運動過去了一年多,現在人們取名字也不都是什麼衛東要武了,大雜院老劉家新生的小姑娘,名字就叫劉菲菲。算是這院子裏最洋氣的人了。
“那可不行,”許雲海笑了,“那以後叔喊菲菲,你倆都回頭咋整?叔給你想個更洋氣更好聽的!”
他本來打算從《詩經》裏選個名字的,結果不得不敗給了侄女的兒童審美。什麼柔嘉、子佩,兩個女孩兒都不喜歡。跟兩個侄女商量了一個鐘頭,最後招娣叫伊伊,來娣叫莎莎。
小寶的名字他想來想去,最後決定改名叫許懷山,取了他大哥名字裏的那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