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機勿泄
荀柔眼睜睜看着荀諶被荀衍拖走,地上留下兩道痕迹,好像有什麼奇妙的變化,在剛才發生。
兩位大人走下堂來,在門口穿上鞋履,荀柔嗒嗒蹭到親爹身邊。
荀爽將一頂竹編的斗笠扣在頭上,低頭溫和道,“乖乖待在伯父家裏。”
怎麼肥事?
荀柔顧不得欣賞他爹帥氣的江湖風造型,扯住他的衣擺,“阿爹?”
他爹不會將他卸載過後,繼續隱匿逃跑吧?
“為父會儘快回來,給阿善帶糖餅,可好?”荀爽彎下腰來,耐心叮囑,“阿善跟着十八兄,勿要淘氣,乖乖聽話。”
“大人去哪,帶上阿善可以嗎?”荀彧小哥當監護人雖然很棒,但親爹還是親爹。
孺子依戀,荀爽神色更加柔和慈愛,他撫着荀柔的背,“阿父去拜見縣尊,哺食前一定回來,阿善勿懼。”
“...唯。”縣長說見就見,還挺牛的哦。
不對,他爹不是被通緝嗎?
荀柔把糖含進嘴裏,看着親爹和伯父走出大門,被小堂兄牽往後院。
伯父家中圍牆數重,屋舍綿延,種滿桑樹、榆樹和槐樹,頗有幾分庭院深深之感。
荀柔被荀彧領到他的屋子,一進門,就聞到一股淡雅的香味。
這時候的人熏香,很多是生活需要。
城市少,大家分散住在鄉野,農田環繞,聽上去很田園風情,但不可避免,要和蚊子、蜘蛛、蜈蚣、壁虎之類同居。
尤其是隱士們吶,什麼獨自在深山老林隱居,晚上要點燈,真是招整座山的蚊子來聚餐的信號。
所以,如果不想一掀開被子,發現裏面跳出一隻呱呱,或者一抖衣服全是蟲眼,熏香很有必要。
但荀令留香,名載史冊,那和一般的熏香當然不同。
“阿善?”荀彧回頭,見荀柔站在門口,抽着鼻子使勁聞,不由疑惑,“可有什麼不妥?”
“沒有,阿兄的屋子好香,很好聞。”荀柔連連搖頭。
荀彧微微一笑,“叔父剛歸家,想是還不及熏香,阿弟若是喜歡,彧送些香丸給你,只是焚香需點火,阿弟要請長者幫助。”
擁有了男神同款熏香,荀柔一本滿足,脫了鞋,隨着他進屋。
東面的房間,顯然是書房。
木質書案,整齊擺着香爐、燈座、硯台、毛筆、書刀,書案背後書架上堆着累累的竹簡,上一層放着七弦琴和棋枰,靠牆邊的架子上橫放着一柄三尺長劍。
乾淨整齊,沒有玩具。
荀柔在屋裏蹦躂了一圈,轉到桌前打量桌上的石硯,墨色的硯台,刻着一叢蘭草,了了數刀,花葉扶蘇,神韻兼備,讓他忍不住伸手。
荀彧沒阻止他亂竄亂碰,站在原地想了一會兒,自架上取下棋枰和棋笥,在窗牖下擺好,召喚他過去,“阿善。”
“是?”
光透窗而入,形成絲絲縷縷的光束,塵埃在光線中浮動,打造出如夢如幻的背景,荀彧跪坐在棋枰旁,發頂和纖長的眼睫被陽光塗了一層金粉,容顏白皙剔透,像玉雕的人。
荀柔不由自主的就蹭過去了。
“阿弟年幼,指力尚弱,不便操琴,且以圍棋為樂。”荀彧將裝白子的棋笥推到他面前,“叔父教過阿善弈棋嗎?”
荀柔搖頭。
親爹以《詩經》消遣,小男神以弈棋為樂,真是同款學霸消遣方式。
荀彧輕輕點頭,仔細講解,“此為棋枰,此為棋笥,是圍棋器具。圍棋是帝堯所作,縱橫經緯十七線,合二百八十九道,三尺之局間,為戰鬥之場,阿弟且試投子。”
摸了一枚白子,荀柔偷望荀彧一眼,將之放在棋盤格子中央——不知道為什麼,但皮一下就很開心。
“阿弟錯矣,當放在經緯交錯之處。”荀彧用手指輕輕點過棋盤上的節點,取了一枚黑子放在天元,神色溫和耐心,“當如這般,明白嗎?”
荀柔被他一看,頓時湧起心虛,連忙點頭,“明白,明白了。”
“棋子所佔之地為城,縱橫之線是交通道路,一城如能道路通達則活,如四面被圍,則生機絕滅,為對方佔領,圍棋之爭,亦如兩兵交爭,得勢眾者為佳,佔地多者取勝,”荀彧拾起荀柔搗亂的白子,放在掌心中,托給他,“阿善再試試。”
手掌如玉,白子放在掌心之中,更顯溫潤光澤。
荀柔心下一動,伸手捏住棋子,抬頭看比棋子更溫潤的兄長,“阿兄。”
荀彧探問的凝眸看來,眸中浮光躍金。
“你日後——”別跟曹老闆混。
話才出口,還未到關鍵處,荀柔陡然覺得頭暈了一下。
吧嗒——
一滴血落在棋盤上。
他伸手一摸,果然鼻子下面是濕熱的液體。
巧合還是...
“曹——”
“阿弟,快住口!”
好吧,鼻管里的陡然加劇的熱流證實,還真不是巧合。
這種防止劇透的方式,還能更好嗎?荀柔朝天翻了個白眼。
...
布條堵住鼻子,血也止住,荀柔仰面朝天,十分生無可戀。
親爹和伯父不在家,伯母、親姐,另兩個堂兄全都聞訊而來,圍觀他出鼻血的囧樣。
荀彧小哥表情十分愧疚。
“阿善一歲余,常有鼻衄(鼻血),”荀采認真的檢查了一番,用輕鬆的口氣對眾人道,“伯祖先生看過,說沒什麼大事,小兒體熱,偶然飲食不諧,就會如此。這一回,想來是近來旅途中飲食不佳。”她向荀彧道,“與十八弟並不相干。”
荀柔連連點頭,表示贊同。
“唯。”荀彧低頭應答,表情嚴肅,仍未釋然,但對上荀柔睜大的濕漉漉的眼睛,還是彎了彎唇角。
荀柔蜷了蜷手指,這才發現,自己手上還攥着一個圓潤的東西。
方才從堂兄手裏接過的那枚白子,一直被他攥在手心裏,已攥得溫熱。
...
親爹flag不倒,吃過哺食后不久,帶着糖餅回來,雖然沒有說什麼,但看他和伯父的神色,今□□程想來算是順利。
歸家仍然是等到天色暗淡,荀爽抱起荀柔,沿着里中小路前行,荀采跟在他身旁,提燈照路。
此時家家秉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習慣,早早關門閉戶,里道昏暗,沿路幾乎沒有遇見什麼行人。
之所以說是幾乎,是因為,歸家的途中,他們還真遇見了一個人。
光線幽暗,對方並沒有帶照明器具,卻緩步從容。
遠遠發現他們,便頓步避於路旁,等到雙方走近,彼此認得清面容,對方躬腰長揖行禮,“攸見過慈明公,姑媽,小叔父。”
攸?荀柔一眨眼。
荀爽停下步來,將荀柔放下,望着少年稍加思索,“你是…公達?”
“是。”少年青色的直裾邊緣綉着雲紋,頭上青幘束髮,鬢髮如墨,被火光照亮的五官柔和秀美,雙眉纖長,低頭斂眸間,溫良恭謹得近於靦腆羞怯。
荀攸,公達?是他知道的那個荀公達嗎?
“為何這樣晚才歸家?”荀爽問道。
“攸從衢叔父學經,叔父見天時已遲,慈愛留飯,故而晚歸。”少年垂頭回話,聲音低柔恭敬。
荀柔一仰頭,與他四目相對。少年雙瞳漆黑,目光深邃,恭敬端正,但就離靦腆害羞…就有東海到昆崙山那麼遠。
大概也沒想到會和他望個正着,少年薄唇抿了抿,又埋了埋頭,輕聲道,“……小叔父。”
“你好呀。”
對哦,荀攸是荀彧的族侄來着,所以,真是那個荀攸了?十三歲就察言觀色發現殺人犯,後來又刺殺董卓、水灌下邳城、畫策奇謀十二的荀軍師,原來這麼可愛嗎?
稚子仰頭好奇張望,頭上頂着茸茸的短髻,眼睛睜圓,好像狸奴,荀攸手指動了動,從袖裏掏出之前衢叔父塞給他的糖,遞過去,“送給小叔父。”
荀柔眨眨眼睛,他該說“謝謝賢侄”嗎?
“謝謝。”荀柔雙手接過。
——還是算了,太不要臉。
“小叔父客氣。”荀攸彎了彎唇角,表情乖巧又溫良。
荀柔有些不好意思,眼神飄開,目光不經意瞥過他的耳畔,不由一愣。
被燈火映得透亮的纖薄的右耳廓處,有細細一條白色傷痕,隱隱約約並不清晰。
他不由想起《魏書》記載的一件舊事。
荀攸父親早卒,從小依於伯父荀衢,荀衢性格有些粗枝大葉,在荀攸七八歲的時候,荀衢曾酒醉,誤傷了他的耳朵,於是荀攸出入之間,常躲避遮掩,不願讓伯父發現,直到傷好。
他自己的七八歲…這輩子還沒到,不過上輩子,大概是在爬樹捉鳥,下河抓蝦吧。
畢竟只是道中偶遇,彼此都想儘早歸家。荀爽同荀攸只寒暄了幾句,勉勵他努力學習,就此分別。
荀柔被父親抱着,走過幾步,忍不住扭頭回望。
荀攸未走,仍站在道旁目送,大概沒想到他會回頭,微微一愣,再溫文一笑,低頭作揖。
青衫落落,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琢如磨。
當年的事情已經過去,但舊時痕迹仍在,大概一如失孤的幼年,總會留下點什麼。
有匪君子,如珪如璧,但誰又知道,溫潤如玉的君子,又是如何被天地造化琢磨而成。
【柔既友兄弟,又與從子攸相交特善,不論輩分,敘年齒而已,攸亦知名,其事見本傳。——季漢書.卷十.荀柔本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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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邊血緣關係挺遠了,以古代五服之親算,他們屬於四服?大概不該叫叔父?史書上稱“從子”“從父”,但這個稱呼沒有“叔父”萌,反正平行時空了,就這麼著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