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家三若

荀家三若

樹葉上的晨露漸晞,太陽升過屋檐魚鱗排列的青瓦,又升過庭中槐樹的枝梢,樹上鳥雀清鳴,與里中陣陣誦書聲應和。

荀柔抱着樹榦,探頭望向開敞的中堂。

堂中三足的銅盆貯滿了炭燒得正旺,平整光滑的青磚鋪地,放着木質三寸高的坐榻,榻上鋪了繡花的方墊,半人高的銅鶴燈台安放在屋內四角。

端莊又古雅的宅院,不是他家,是二伯父荀緄家。

祖父荀淑八個兒子中,荀緄伯父行二,字仲慈,為荀家二龍,大伯父早逝,荀緄伯父就是他們一支的長者。

伯父官做得最大,舉孝廉,先後歷任尚書郎和濟南相,半年前,才以老病辭官歸家。

尚書郎就是內閣秘書,而濟南相則是二千石高官,大概等於副省級,這職位將來曹老闆正好也干,可以說頗有緣分。

荀爽今天穿着靛青深衣,月白衣緣在席邊舒展,端坐如松,全不似往日閑散。

與他對坐的儒服老者,鬚髮斑白,儒雅溫文,姿儀翩翩,連皺紋都帶着文氣,正是二伯父荀緄。

伯父下首侍坐的兩個清秀少年,容貌略有相似,是兩位堂兄,昨日見過的十一兄荀衍,以及十六兄荀諶。

伯父本人很厲害,但他有三個更厲害的兒子。

荀衍在官渡之戰後,替曹操鎮守鄴城,發覺高幹叛亂;荀諶憑三寸不爛之舌,為袁紹說下整個冀州;至於荀彧——德行兼備,名重天下,冰清玉潔,瑰姿奇表,總之,吸引迷弟無數的男神,大漢尚書令荀令君。

宋朝迷弟裴松之,因為三國志沒誇荀彧顏值,耿耿於懷,特地不惜篇幅,記載禰衡事迹和當時人誇讚的話,為後世留下寶貴歷史資料。(臣松之以本傳不稱彧容貌,故載典略與衡傳以見之)

此時的男神,年方九歲,尚未束巾,長發垂髫,一身雪青色深衣,腰系玉佩,眉色疏淡,目若星子,膚色潔白剔透,宛然如玉,已經是個十分好看的小哥哥。

“二十二弟想進去聽大人們談話?”荀彧溫聲問。

“可以嗎?”荀柔回過頭。

不會被趕出來吧?

“自無不可。”荀彧淺淺一笑,輕輕招手,“隨我來。”

荀柔連忙跑到他身側,扯住他的袖子,“阿兄,以後叫我阿善吧。”二十二弟太多二了。

童子睜着圓圓的眼睛仰頭望來,眼瞳清澈明亮,荀彧不由莞爾,手腕一轉,牽住他,“好。”

繞過一段圍牆,來到一間瓦屋,一靠近荀柔就聞到屋內飄出的香氣,頭上不由升起大大的問號——廚房?

只見堂兄取了一隻陶罐,在水缸中汲了水,帶他到屋檐下,低聲囑咐,“伸出手來。”

荀柔乖乖伸手。

水瓢傾斜,水淅淅瀝瀝澆下,從手腕到手背在到手指,細緻的沖淋過一遍,水落在順着檐口一排的青石板上,流入石板下的排水溝渠。

荀彧又自袖中掏出一塊白色絹帕,拉過荀柔的小手,替他擦乾。

絲帛觸感柔軟,帶着一絲好聞的香氣,荀柔忍不住笑。

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還能有這樣的待遇。

“怎麼?”荀彧垂頭望來,容顏在陽光下越顯白皙,眼瞳清湛有神。

“沒什麼,”荀柔仰頭,“阿兄真好。”(看)

荀彧微微抿唇,頷首露出一絲赧然,低頭舀水凈手,“你我兄弟,不必如此…隨我來吧。”

廚房之內,木柴整齊的堆在牆角,靠窗有土灶三口,多層的架子上擺着陶器、漆器的盤盞,有些承裝了洗凈的食材,房樑上掛着肉乾和魚乾,正是東漢時候的廚房。

這廚房的高度,對他的身高還挺友好。

一個頭巾裹髻的女子跪坐砧板前,正捉刀切菜,回頭來看見他們,眼神一轉,沖他們一笑,梨渦微現,也不等荀彧開口,指了指放在矮几上的案盤,“婢子正擔心不能及時送去堂上,彧郎君恰好就來了。”

“請讓我為大人送去。”荀彧道。

女子點頭,“多謝彧郎君。”

荀柔湊過去。

黑漆紅紋雲腳漆案里,放着一碟切成條的米糕、一碟圓圓的芝麻餅,兩盞琥珀色清澄的液體,不像茶水,聞着有些香甜。

荀彧拿起一塊糕遞給他,“尚未到朝食,阿善若是餓了,先吃糕吧。”

…他不是因為餓…不,其實還是有點餓...算了,放棄解釋,荀柔拿起糕咬了一口。

米粉磨得很細,米香濃郁回甘,大概加了糯米,黏韌清香的口感有點像粽子。

等等,他真不是來開飯的,“阿兄?”

荀彧微微一笑,端起漆案,“如此即可,我們走吧。”

荀柔跟着他回到前院,走上堂,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如此,熟練且自然,荀令君,原來是這樣的荀令君。

堂上幾人聽見動靜,一道向門口瞧過來,卻見一高一矮,兩個童子相攜而來。

捧案在前的童子靈秀通雅,行步沉穩,案上水盞都紋絲不動,身後三尺小童雪白可愛,一手舉着半塊米糕,步子雖小卻邁得歡實,唇角上翹,天然帶笑,一看即讓人歡喜。

年長的童子先走到門口,回頭耐心等待落後的小童,待小白糰子笨拙的爬上台階,來到身邊,這才一道上堂。

幼子舉止具是一派自然可愛,望之足以解憂,荀緄與荀爽不由相顧一笑。

荀衍起身上前,接過食案,將盤盞擺在兩位大人面前,年少的荀諶看向荀柔,對他眨眨眼,笑着伸手點了一點自己唇角右下。

荀柔趕緊拿手一抹唇角的殘渣,緊張的觀察了一下兩位大人態度,悄悄挪到荀爽旁邊坐下。

荀爽含笑瞥了他一眼,抬手在他頸后輕輕一拍。

“…丘縣君頗慕荀氏家風,岸亭亭長為劉氏子弟,阿弟歸家之事,族中里中亦不會多言,”荀緄繼續着話題,“只是,畢竟小心為好,見過縣君、亭長,再見過太丘公,看他老人家如何說。”

…什麼意思?荀柔眨眨眼睛。

“諸事勞兄長費心。”荀爽恭敬道。

“兄弟之間,何須客氣,”荀緄道,“今春疫厲,漢水上下尤甚,常青怎麼沒隨你回來?”

荀柔記得,常青是他哥荀棐的字,雖然哥哥娶了嫂嫂,不同他們一起住…但是,有疫病?

“常青娶妻涅陽張氏,已入葉縣為吏。”荀爽道,“疫厲橫行,百姓疾苦,正當他為國效力之時。”

“涅陽張氏…”荀緄皺眉凝思片刻,“我記得何伯求曾評議一個汝南張氏子弟,思精、韻不致高,后當為醫,莫非是那一家?”

“所娶正是仲景之妹,”荀爽點頭,“阿善幼年嘗病,我求醫於張伯祖,仲景從伯祖學醫,懷仁慈之心,天賦卓絕,醫術已高於其師。”

“張氏….仲景,張仲景?!”荀柔一驚。

“要叫兄長,不可無禮。”荀爽警告的在他額上一拍。

“是。”荀柔連忙低頭。

在小朋友的記憶中,張家阿兄是個瘦高溫和的青年,但每次見他,都不是好事,身體難受,還要喝很苦的葯,故而,雖然這位張家阿兄給他糖吃,還是很難喜歡他。

然而,這個青年居然是醫聖張仲景?他家親戚都這麼牛逼嗎?

“如此說來,這位仲景賢侄欲為良醫?”荀緄探身問道。

荀爽低頭回答,“張氏歷仕郡縣,仲景治《尚書》,治病行醫,仁德傳頌鄉里,這一二年,即望舉孝廉入仕。”

“如此,朝廷又添一賢臣也。”荀緄撫須,點點頭,“天子日漸長大,聰慧聖明,去歲天子元服,聽聞今年有意更改年號,想來建寧之亂,黨錮之禍,遲早要消弭,天下復將安平。”

黨人?黨錮!

荀柔一拍額頭,難怪他們回家像做賊,漢末這麼重要的事件,他居然忘了。

黨,舊指鄉黨,結黨朋比,攻擊異己,不算是什麼好詞,但在東漢末年,黨人卻擁有特別的含義,指對當時政局黑暗、宦官專權不滿,而團結在一起的士人群體。

黨錮,則是指將黨人打入黑名單,禁止出仕做官。

東漢末期黨錮一共兩次,發生在桓帝和靈帝時期,兩次黨錮,本身其實有很大不同。

第一次在桓帝時。

東漢末年,小皇帝早夭,皇位頻繁更替,由於小皇帝常常不是太后親子,於是來自太后的外戚勢力,和皇帝支持的宦官勢力之間,一直進行着殘酷激烈的爭鬥。

漢桓帝劉志,原只是漢室旁系宗親,9歲被當時外戚梁冀推上皇位,當一個沒有感情的蓋章機器。

劉志不甘心於此,在宦官幫助下,發動宮廷政變,除掉梁冀及其黨羽。

分封功臣,五個出力最多的宦官一起被封侯,時稱“五侯”。

此後,宦官集團在皇帝縱容寵愛下,日益驕矜、攬權造禍,賣官鬻爵,不按正常程序給家裏的親戚朋友安排官職,中官子弟貪財好權,驕橫肆意,多行非法,欺壓百姓,引起了士人群體的不滿,造成士人和宦官之間的激烈衝突。

士人官員,遇到宦官子弟及阿附者犯法,判刑時就重加一等,甚至越權誅殺,而宦官們由於和皇帝關係親近,則能直接影響皇帝的判斷和命令,從而排除異己。

衝突不斷擴大激烈,物議越來越多,最終醞釀成社會事件。

漢桓帝眼看事態擴展,陷入失控,快刀斬亂麻,一刀切,將相關二百餘士人並作黨人,逮捕魁首,並其餘人終身禁止為官。

其實從整體來看,第一次黨錮的影響不算大,波及範圍不廣,大部分黨人雖然不能做官,但還活得好好的,並在第二次黨錮事件里活蹦亂跳。

但第二次,情形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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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官子弟不法,當然是真事,不是構陷,但士人官員里,也並不是都廉政愛民的,兩邊都不算完全清白,只是宦官子弟行事的確過分一點。

不過,這件事本質是政治鬥爭,政治不講道理,就算不是封建王朝也是一樣——參考鷹醬家最近的大選,以及馬克吐溫《競選州長》

漢桓帝雖然不算明君,但還不是徹底昏君,至少比他的繼任靈帝差遠了,在位之時,國家總體還是維持在一個穩定平衡之上,做皇帝的水平,和嘉靖差不多,唔,那時候還沒嘉靖,大概漢代對皇帝的標準比明朝要高一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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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香草門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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