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6 章 一更
陸裕有些怔然,從小到大向來都是直面風雨，他早就習慣了，從沒想過會有一天有個小姑娘站在他身前。
溫柔而堅定的想要保護他。
這種感覺……很……美好。
陸裕抿唇,點漆般幽深的雙眸里藏着欣喜。
院子裏的氣氛有些安靜,這一大長串說下來能看的出李皖的表情已經有些鬆動,雖然沒說話簇着的眉頭已經有些鬆動。謝蠻偷偷往那邊瞄了一眼，老太太依舊板着一張臉,油鹽不進的樣子。
謝蠻撇嘴，捧着臉有些煩躁的坐在小板凳上，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們是為我好,我這麼說你們心裏肯定也不舒服。”
“我就是想告訴你們別……唉……”
“算了,你們還是按正規流程刁難吧。”
她說完，拿起一根豇豆在半空中轉着圈的甩，閉嘴不再說話。
老太太無語的看了眼她,豇豆從她手裏扯過來,“多大的人了,還跟個小孩子一樣糟蹋東西。”
“去，跟你媽去廚房做飯,我來跟這個小夥子聊聊。”
她說著從門口又拉了一條長板凳過來,在屋檐下坐着,掃了眼站的筆直的陸裕,拍拍了空出來的位置，“坐吧。”
“我站着就行。”
老太太也不在多說，繼續擇着手裏的豇豆,看着被李皖帶着往廚房走還不停回頭的謝蠻嘆了口氣。女大不中留,這還沒怎麼呢就開始護犢,話要是再過分點，還不知道要怎麼鬧呢。
她說是要聊聊，實際上從謝蠻走後並沒有怎麼話說，一把豇豆根本不需要怎麼擇就能幹凈，她拿着盆去水井邊清洗。
這院子裏的是個按壓式的水井，在城裏很常見，需要水的時候用力按壓手柄，利用空氣壓力將水抽上來。只是在出水之前，按壓需要力道很大，要的一個成人六七分的力氣，在出水之後才會輕鬆一些。
陸裕在她之前眼疾手快握住了了手柄，輕輕鬆鬆的按壓了幾次，冰涼的井水嘩啦一聲迅速湧入裝着新菜蔬的盆里。
老太太由着他動手站在一邊盯着他的動作一會，突然開口了，“平時在家沒少幹活吧？”
陸裕沉默着點頭。
“小夥子，你和她不是一路人。”
她說話的時候，盆里已經裝滿了水，把手處自陸裕撤下力道后慣性的又流了一小會才慢慢停下來，聲音在安靜的在院子裏就顯得額外的清晰。
“她生下來是一個冬天，身子很弱大小病不斷，他們兩口子經常帶着她大半夜的往醫院跑，一個月有十天是在醫院住着掛藥水。”
“三歲的時候差點沒熬過去，她爸在醫院熬了兩晚上才把她從醫院熬了過來，過後就起了個小名，希望她以後的日子綿綿長長。”
“她命好，生在了家裏條件最好的時候，因為體弱多病她爸寵她寵的厲害，不捨得動她一根指頭，從小想要什麼就能得到什麼，在你還在為溫飽奔波的時候，她就泡在蜜罐子刁蠻任性，任意妄為。”
老太太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腕上，那上面大大小小受傷的痕迹交錯縱橫，這麼多年下來從沒有好好保養過，早就像烙在了骨子裏，去不掉了。
“我說這些只是想告訴你你們之間的差距，你應該知道我原本不打算用這麼溫和的方式。”
“你們年輕人好面子，尤其是你這個歲數的，大多都受不了一點屈辱，難聽的話說不了幾句就會扭頭就走。這才是是我的本意。”
陸裕抬眸，等着她的下文。
“可這世界上難聽的實話往往比故意的刁難更讓人覺得屈辱，不是嗎？”
陸裕頷首，“您說，我也想聽聽您的看法。”
“我沒有什麼看法，我只是想告訴你，這日子過的是柴米油鹽醬醋茶，不是你們嘴裏的情情愛愛。”
“可這兩者是可以統一的不是嗎？”陸裕語氣平淡，態度不卑不亢。
“你拿什麼統一？”老太太迅速質問道，“她從小在金窩裏長大，吃穿隨心所欲，衣服都是挑最好的，有許多甚至都是她父親給她買的舶來品，她那雙手從來沒有沾過家務活，從七八歲開始，就請了專門的老師來教她談鋼琴，練書法，學畫畫，所有的一切，她都得到了最好的。”
“你們差的不止是錢，十幾年下來，接觸的生活層面不同，對生活的態度也不同。她可能會因為幾個月的新鮮喜歡你，可能會因為剛到一個陌生的環境因為你的一點援助對你動心，可接下來呢？”
“十幾年的培養，生活習慣、文化差異、過日子的理念都不同，愛情能維持幾個月？雞毛蒜皮都要斤斤計較的日子時間一長，能過幾年？”
“那您的意思是門不當戶不對，我應該知難而退。”他淡淡的陳述。
“我只是告訴你，如果你堅持就這樣的現狀下去，那以後的日子一眼就能看到底。”
“我見過太多。”
“我帶大的姑娘我清楚，她吃不了苦，受不了罪。斷了一段天真的戀愛不算什麼，以後她就會明白，寧願心苦，也不要命苦。”
因為心苦只有自己知道，而命苦所有人都能看見。
陸裕在這種看似無法反駁的語氣中愈發沉默，他甚至蹲下身來開始清洗那一盆蔬菜，井水沁涼的有些發冰，他仔細的過第一遍水，再按壓手柄抽水的時候突然開口道。
“村子裏的水井很簡單，繩子拴着木桶放下去，使點力氣就能打上一桶水。他們應該從來沒有想過，一個水井邊上安一個活塞一個閥門就能把水抽上來。”
第二盆水在按壓間迅速裝滿盆，由於施加的壓力未停水飛快的外溢。陸裕站起身來，冷峻的面龐並沒有一絲被老太太打擊到的難看，聲音清朗，態度堅定，“可您看，只要壓力足夠大，水不僅會逆流而上，還會源源不斷。”
“我自知現在配不上她，所以逆流而上，從未有過想將她也拉入泥沼的想法。這點您大可以放心。”
“我也不是要告訴您我會要通過自己的努力到達和她一樣的高度，您不會覺得給我時間我就能做到，您只會覺得太可笑。”
“這些我都明白。”
“可如果您的要求僅僅是生活和愛情必須選擇的是前者的話，我想我已經做到了。”
“她不心苦，也不會命苦。”
他說話間手裏的動作不停，豇豆和青菜過第二遍水一一清洗乾淨，他把盆遞了過去，眉眼帶上了鋒芒。
“我護不住從前，護得了以後。”
斬釘截鐵的聲音。
“我想，這個保護的機會您應該不會吝嗇給我吧。”
老太太笑了笑，端起那盆青菜，轉身準備去廚房做飯。
陸裕聽見她擦身而過時低低的聲音，“城北有家搭台唱戲的館子，白天黑夜唱的戲都差是富家女和窮小子的橋段。”
“去的次數多了，這棒打鴛鴦的戲本子看了膩了，多多少少也學了一點，這不，今天就用上了。”
“我不吝嗇，這個機會也不是我給的，是你自己爭取過來的。”
……
屋外在明裡暗裏的相互試探，而屋內也沒有消停。
廚房的門一關上，院子裏就什麼也看不見，謝蠻起初還豎著耳朵想聽點動靜，奈何聽了個寂寞，索性放棄了坐在在板凳上看謝母切菜。
B市不用土灶燒火，用的都是煤爐子，已經到了中飯的飯點，煤爐子早在謝蠻來之前就已經燒好蒸上了米飯，桌上一盤炒好的肉末茄子溫在了燒水的爐子邊上，案板上還放着切了一半的土豆絲，一切都停留在謝蠻來之前的樣子。
“餓了吧，先坐會，我給你炒幾個菜，一會飯就好了。”
謝母從門后拿了個小板凳讓她坐下，一邊拿起了菜刀，最開始拿着那一半的土豆絲要切的時候謝蠻還有些擔心，她從生下來就沒看見過謝母下廚，還有些驚訝，不過註定她的擔心是有點多餘了。
謝母雖然拿刀和切菜的動作都像個初學者，但明顯看得出來還是學過的，雖然土豆絲粗細不均，有的甚至還切成了條，但在謝蠻的記憶里，這已經算是獨一無二了。
畢竟從前……
謝蠻托着腮，看着幾次回過身來看她的媽媽有些心酸，突然起身從後面抱住了她。纖細柔軟的身體，在她抱過去的時候猛然一震，隨後放鬆下來。
謝蠻在溫暖馨香的身體上蹭了蹭，主動開了口，“媽媽，你是不是有話想和我說。”
聞言，謝母淘洗土豆絲的動作一頓，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有些擔憂的道，“蠻蠻，你是怎麼回來的？”
謝蠻一愣。
一隻還帶着濕意的手指點了點她的腦袋，“知情下鄉的地方在哪，這戶口就落在了哪，你這突然間不聲不響的就跑了回來，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這話說出來，謝蠻瞬間就明白了是什麼意思。
這幾年大批知青響應上山下鄉留在了農村，但也有不少知青受不了那份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苦偷偷跑回來的，這一跑就出了亂子。
首先城裏居委會戶口查的很嚴，經常三更半夜還有人在挨家挨戶的搞突然襲擊，只要抓住一個盲流當天就會遣送回去。
這種趕蒼蠅一樣的驅逐讓這些知青只能再度回村，然而回到了村裡日子又會比以往更加難過，生產隊跑了一個知青隊上是要承擔連帶責任受罰的，對這些被趕回來的知青自然沒什麼好臉色，想當然，接下來分配給知青的活也會更嚴重，也因此，知青偷跑不斷的惡性循環。
謝母從見到謝蠻的那一刻，懷疑她逃跑回家的想法一直就在腦海里揮之不去。
謝蠻趕緊搖頭否認，猶豫了一會把帶着陸奶奶來B市看病的事說了一遍。
“你是跟着他回來的？他真的還有一個病重的奶奶？”李皖柳眉一簇。
“嗯。”謝蠻點點頭，又解釋道，“就算陸奶奶沒生病，我這段時間也一樣會回來看你。”
“走的時候你把錢都給了我，這幾個月我一直聯繫不上你，怕你出事，早就打算等村裡忙完這一陣就回來看你。”
“那你帶他回來……”李皖猶豫的看了看窗外。
她雖然不像老太太一樣想的那麼遠，但陸裕是個農村人如果將來一輩子都要在地里刨食，她是肯定不會同意的。
“媽，帶他回來這件事我是認真考慮過的，不是像你想的那樣不想吃苦才隨隨便便答應處對象的事。”
“那你和祁峰呢……”
祁峰？
“關他什麼事？”謝蠻的聲音瞬間拔高了幾個度。
“我剛下鄉沒多久他就和一個女的好上了，後來那女的受傷住院，他還跟隊上請了假天天跑醫院床前床后的圍着轉，不知道還以為誰家的大孝子呢。說不定兩人都琢磨着要結婚了，跟我可一點關係都沒有。”
“這不可能！”謝母的臉色驟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