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劍王城
劍王城。
沒有高聳的城牆,不過周圍有一大圈土堤與壕溝,教堂的鐘塔矗立在城中央。
建築之間不顯得擁擠,到處都有廣場。
是因為這裏曾經是附近農村的物資交換處。
廣場上農產品堆積如山,交易行為十分熱絡。
且看樣子,商品是依不同廣場分類販售。
許多穿着體面對的商人議價之餘,也和其他半年或一年不見的商人有親昵的互動。
就是這樣的露天交易所,漸漸聚集起來,才形成這個每年兩期的大市集。
“這裏賣的是品質差強人意的小麥唄,那邊是給馬吃的燕麥。那裏有剛炒好的大麥,可以釀成好酒唄!”
也許是阿薇進城時便下車走路,莉莉薇已經恢復平時的樣子。
她到處嗅嗅,像個孩子拉扯着羅利的袖子大呼小叫。
“阿薇少主,你知道官方教會的修道院的人住的地方往哪走嗎?”
像這種城鎮,只要先找到官方教會,去哪裏都不成問題。
貨車先往中央的鐘塔走,但阿薇很乾脆地搖了頭。
“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來這裏,找人問路吧。”
她說完就在路邊拉了個人,只是每個人都很忙的樣子,見人就趕。
到了第五個商人樣的男子,甚至一見到她就嚇跑了。
“願神保佑他。”
阿薇嘴上雖這樣說道,心裏說不定有點難過。
“都是你這個傢伙表情太嚇人了,以為要纏上來訓話了唄。”
莉莉薇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被羅利戳了戳頭。
“因為,這時候大家真的都很忙吧。”
阿薇曖昧地點點頭,手扶上額頭。看來“表情太嚇人”讓她很在意。
羅利又戳一下莉莉薇的腦袋,從馬車上攔了個路過的工匠小夥計。雖然他一樣拿忙着辦事推辭,塞了幾個銅錢之後還是不太情願地回答了。
同時他發現,小夥計也在不時偷瞄阿薇。
“說不定是女性聖職人員很稀奇吧。”
儘管羅利嘴上這樣講,他也深知那不是見到稀奇事物的反應。這裏是行腳商人云集的大市集,奇人異士多得很。
心想究竟是怎麼回事之餘,羅利還是以找到官方教會的修道院的人為優先。
羅利等人順利來到工匠小夥計說的旅舍。一樓的酒館部分坐滿了人,門前也有不少人拿着酒坐在地上喝。
雖然,看起來很邋遢,不過他們並不是地痞流氓,而是在買賣空檔喝點酒的商人。
有的一看到阿薇就閉上了嘴,有的甚至把酒瓶藏到背後。
平時白天喝酒被聖職人員看見,免不了要被訓上幾句,不難理解為何有此反應。而阿薇只是輕嘆一聲,對縮頭縮尾的他們說聲:“喝酒要節制。”就進門了。
然而每個人見到她的反應都很怪。酒館裏忽然鴉雀無聲,充斥着令人連咳嗽都要猶豫再三的僵硬沉默。
莉莉薇和羅利在停在店前的貨車上目睹這一幕,面面相覷。
“你說阿薇表情嚇人,是說笑的吧?”
“大笨驢。”
就連開玩笑的莉莉薇本人都不懂怎麼會這樣。
繞到旅舍後頭,停好馬車進門后,立刻就有一群商人吱吱喳喳地交頭接耳。阿薇在最裏面,被幾個人圍着。
“阿薇少主。”
一喊她,她周圍的人全都轉頭看來。
有三個穿便服,像是聖職人員的男子。另外兩個服裝品質不錯,但從他們粗里粗氣的樣子看來,顯然是代表官方教會的修道院村莊而來的村民。年紀全都是大羅利一、兩輪。
“就是他們?”
“對。他們是我的老友,羅利先生和莉莉薇少主。”
“幸會。”
他們略顯警戒地握起羅利伸出的手,其中一人自稱是村裏的主教。在溫泉旅館招呼了十幾年熟面孔,讓羅利幾乎忘了基本上走到哪裏都是這種感覺。
“到房裏說吧。”
一行人前往樓上的房間,有兩個像在顧行李的年輕村民坐在走廊上玩牌,見到人來趕緊收拾。在他們的帶領下,羅利幾個來到一間大通鋪。
“城裏氣氛好像不怎麼好呢。”
阿薇的一句話,竟讓年紀較長的眾人全都拉下臉,面子掛不住的樣子。
“幾個村裏的人到無敵商行去要錢了,可是情況實在不太妙”
“雖然城裏看起來很熱鬧,但只是表面上安穩而已。阿薇少主,您用這身打扮到城裏來的路上,有沒有人說過什麼難聽的話?”
聖職人員模樣的男子對阿薇使用敬稱,讓羅利有點驚訝。
阿薇是到處受人求助才輾轉來到二龍山,途中和哪位高等職員成了知心好友也說不定。
官方教會裏有獨特的上下關係,即使職位只是臨時祭司,也可能已經為她在官方教會裏博得不小的名氣。
“是沒有遇到這種事哦不,也不盡然。”
阿薇對羅利使個眼色,羅利便替她說下去。
“城裏的人,看到她穿法袍好像都很緊張。”
聖職人員模樣的男子回答:“我想也是。前幾天,還有個人被關進牢裏了呢。”
“咦?”不僅是阿薇,羅利也很驚訝,就只有莉莉薇還悠哉地看着窗外。
“既然,人們對法袍這麼敏感,是異端審訊官嗎?”
羅利的問題終於勾起莉莉薇的興趣。
對獸人而言,異端審訊官形同天敵。
“不,被抓的是商人。我們跟他很熟,做生意很實在,結果還……”
“現在很多人在猜他是不是已經這樣很久了,事實上也因為,這個緣故,城裏的人都緊張得跟走散了的狼一樣。”
莉莉薇一副想問什麼意思的臉,羅利便摸摸她的背要她別急。
這樣說道:“這樣說來,被抓的原因就很有限了。”
羅利往阿薇看,而這位通曉信仰問題,對俗世的認知也不淺的女聖職人員回答:“欠債嗎?”
借物不還,完全是背叛對方的信任。
欠錢不還,在官方教會甚至以罪孽論之。
“別看這城鎮這麼有活力,其實每個人都在為怎麼還債而頭痛。大家都在說,現在很多人在路邊喝酒都是為了怕人跑路呢。”
又或者是大部分的人都被債金壓得喘不過氣,到了不會去懷疑這種傳聞的地步。
“我們帶來的東西早就賣光光了,可是無敵商行硬是不付錢。主教大人、村長和幾個幫手加起來總共五個人天天到商行去討債,可是一直沒有好消息。”
“而且別村好像也是同樣狀況,幾個村的人擠在商行里爭誰先拿錢呢。”
“村裡是還有一點儲備,但要是真的空着手回去,這個冬天八成會過得很慘。阿薇少主,您那邊這麼樣?教堂里還有多少財產?”
劍王城的修道院請阿薇來也是為了清點財產。
阿薇面不改色地從懷中取出匯票說:“德利修斯商行跟我們買下魔山了。”
“哦哦!”
“不會吧!”
阿薇清咳兩聲,要興奮的人們安靜。
“解開山的秘密,並引薦德利修斯商行買山的,就是羅利先生和莉莉薇少主。”
聽了阿薇這麼介紹,他們先前的警戒全都飛到九霄雲外,手握到都痛了,還熱情地擁抱。
“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啊!有了這筆錢,過冬物資就不用愁了!哎呀,本來以為今年要完蛋了呢,這樣主教大人和村長都能先安心了吧。快把他們叫回來,要去買東西了。”
面對謝天謝地,慶幸逃過一劫的人們,阿薇將匯票收回懷裏這樣說道:“看來,無敵商行的狀況比信上說的還糟呢。”
“咦?”
阿薇用甚至有點冰冷的目光看着他們。
莉莉薇交互看着雙方,等好戲上場。
“據我所知,無敵商行已經幫了二龍山很多年你們應該不是只想着拿賣山的錢自保,不管他們的死活吧?”
官方教會的修道院的人聽了顯得很為難。
“可是阿薇少主,插手這件事,多半不會有好下場啊。您真的想用那張匯票救無敵商行嗎?他們欠錢不給耶?”
“如果無敵商行有救,那麼幫這個忙,有好處的不只是他們而已。”
“這這怎麼說?”
阿薇清咳后,解釋道:“他們付不了錢,就等於村民們辛辛苦苦種出來的莊稼得不到回報,只要幫他們度過難關,回報就回來了。如果丟下這筆錢不管,不僅對官方教會的修道院來說是個損害,對村民甚至神的羔羊們的辛勞都是種侮辱,你們不這麼想嗎?難道單純用別的利益來填補損失,就天下太平了嗎?你們這種想法,是在踐踏所有拚命工作的人啊!”
阿薇鋼鐵般的倫理觀,讓那群大男人全都聽傻了,就連羅利也不例外。
因為,阿薇幫助無敵商行的動機,並不是受過他們照顧或是為了賣人情,而是保護官方教會的修道院老百姓的勞動成果。
不過羅利的第一個想法,是救人花費應該會高過莊稼賣價,這樣恐怕沒有意義,而主教他們似乎也是這樣想。
就在場面開始散發出,阿薇自己才是沒看清事實的那一個時,她又開口了。
“我把帳簿全看過了。”
“?”
她瞪了他們一眼,指頭像箭一樣刺出去。
“你們的財務根本是一塌糊塗!帳簿上滿滿是浪費、用途不明、計算錯誤,亂七八糟!你們到底把錢當成什麼啦!官方教會的修道院有錢的時候或許還可以閉一隻眼,可是我們事奉神的人一樣不應該有這種態度!你們只會在這種時候考慮眼前的得失嗎?這樣到底有什麼意義!”
阿薇訓得他們全都變成縮頭烏龜。
看來二龍山為錢所苦,除了采不到岩鹽和鐵礦還有其他原因。富裕時代留下來的壞習慣,讓他們不懂得管理預算。這樣的態度還代代傳下來,遇到問題就打馬虎眼混過去。
被阿薇罵得挺直背桿的不只是他們,連羅利也是。
人基本上都是以勞動換取報酬,以報酬維持生活。換言之,損高於益就活不下去,可是阿薇還在這裏加上一個問題──為了什麼?
一回神,羅利發現自己注視着莉莉薇。
他無疑是喜歡賺錢,但其中肯定有喜好以外的基準。只要到達這個基準,即使虧損也在所不惜,只為了提升他生命的價值。
阿薇是一流的聖職人員。
羅利暗自這麼想。
“我不能把這張匯票隨便交給你們!你們趕快去調查無敵商行的狀況,做該做的事,不懂的就跟這位羅利先生請教!那全都是為了回報村民的辛勞,也是遵從神的旨意!”
這些老大不小的男人,被年紀和身高都能當他們女兒的阿薇罵得立正站好。阿薇多半是真的在高階聖職人員的介紹下來到二龍山,然而這些人在她面前抬不起頭的原因並不只是那樣而已。
“我說完了!願神保佑你們!”
阿薇的訓斥到此結束,挨罵的人們鵪鶉似的來到羅利身邊。
無敵商行是在劍王城發展初期,從南方來此拓展事業的家族商行。如今傳到第四代,中等規模,名聲還不錯。
有一定規模的商行,基本上是什麼買賣都做,其中葡萄酒是他們的主力商品。由於酒類絕不會有沒人要的一天,一般是擁有執照的商行才能販售。由此可知,無敵商行在城裏的地位並不低。
“沒聽說過他們走旁門左道之類的吧?”
在房門前玩牌的年輕人為他們準備的葡萄酒,多半也是無敵商行所販賣。羅利喝着偏酸的酒,先從這問起。
“我們是懷疑他們經商失敗,再一個這裏是小麥等農農作物匯聚的大市集賭博這種事是一定會有的。可是賭客之間都互相認識,有什麼根本瞞不住。”
比如預購明年結穗的小麥可能賺大錢,也可能慘賠。羅利不久前也吃過鯡魚卵的苦頭。
“那商行有賺錢嗎?”
這問題讓出來說明的聖職人員和村民們面面相覷。
“說錯了我也不會怪誰的。”
阿薇這樣說道之後,村民才鬆口氣說:“我們是不相信啦不過無敵商行的老闆是說他們有賺沒錯。”
這的確是很有可能的事。羅利早猜到會是這樣而點點頭,不諳商道的人們感到很意外。
“可是既然有賺,那為什麼不付我們錢?為什麼現在會經營不下去?感覺說不通啊。”
羅利側眼看看固守窗前吹着秋風喝酒的莉莉薇,將上次對她說的話重複一遍。
聽到賺錢的商行也可能會倒,帳簿上的數字與金庫實際存量會有差距等,他們懵得像見了錯視圖一樣,而羅利更在意的是商業現象之外的連帶問題。
“去無敵商行之前,可以先告訴我這座城的官方教會把商人抓去關的來龍去脈嗎?也請告訴我原因,還有當時的氣氛。氣氛是指大家都覺得官方教會遲早會做這種事,還是覺得很意外?”
莉莉薇在撥動瀏海的涼風吹拂下舒服地眯起眼睛,之後倒甩酒杯確定沒酒了以後才終於面向房內。
她的耳朵能夠分辨謊言。
阿薇是值得信任,但二龍山的人能不能信就不一定了。
如同他們恭恭敬敬地請阿薇做這個棘手的決定,外地商人也常是好用的祭品。而隱瞞和掩飾,是不好的徵兆。
不看清楚狀況就一頭栽進去,恐怕明天被問罪的就是自己。
而森林中的爾虞我詐,逃不過莉莉薇的耳目。
“我們知道的就只有……”
在劍王城的修道院擔任主教的男子,承受不了莉莉薇和羅利的視線,開始說明。
放高利貸,是會在地獄最深處遭業火焚燒的重罪,如果利息合理則不在此限。同樣地,官方教會並不是全面禁止金錢的借貸行為。
與遭遇困難的人分享自身財富是非常崇高的事,即使借張毯子給行腳商人也值得誇讚,歸還時添點謝禮也是榮耀神的行為。
“適度的借錢在信仰上不成問題。發生這種事,不只是驚動全城商人,我們自己也很錯愕”
“而且這座城的鐘樓議會向來是以特別優待商人着稱,感覺更危險。”
大概是信仰上有潔癖的阿薇就在面前,不想被她當成沉迷於賺錢的墮落聖職人員,他們語氣有點帶刺。
然而阿薇本人對此沒什麼反應,靜靜等他們說下去。
“優待商人是有原因的嗎?比如商人平常捐很多錢?”
羅利迂迴的說法,讓主教與其他人都不太敢確定地搖了頭。
“我是不敢說沒這種事但我想這還在合理範圍之內。”
“況且從歷史背景來看,這座城優待商人是合理的事。”
這句話就勾起莉莉薇和阿薇的興趣了。
聖職人員們你看我我看你,最後由年紀最長的主教繼續解釋。
“劍王城教堂的起源,可以追溯到這裏還是一大片草原的時候。在一個周邊農村以物易物,拿莊稼賣給商人的不定期市集邊,蓋起了一座小小的禮拜堂。一個曾經四處傳教的祭司住下來,劍王城便由此開始發展。”
羅利的經驗告訴他,住在無主鬧區的流浪聖職人員,不是遭到排擠而離群,就是從未領過聖祿,單純嘴上工夫厲害的騙子。
“後來在這位祭司的努力之下,人們開始興建旅舍給來這做買賣的商人住。人越來越多,開始有城鎮的樣子,演變成大市集。這裏也隨着這個步調,變成正式的官方教會的修道院。因此劍王城的歷史,可以說是和商人一起發展起來的。”
“這樣說來,突然用放貸為由逮捕商人,是受到最近風潮影響嗎?”
羅利的問題讓莉莉薇縮縮脖子。
現在,社會正吹起匡正官方教會的風潮,產生奇妙動蕩。儘管大多數都是恣意妄為的官方教會自做自受,但由於是在這大漩渦中央的不是別人,就是羅利夫婦的調皮女兒茉莉和寇洋,他們總覺得難辭其咎。自己拉拔大的人對社會造成奇妙影響,可能值得驕傲,也可能是場惡夢。而且那就像搬動長年堆置於倉庫的大木箱一樣,會弄出嗆人的塵埃。
他們知道寇洋和茉莉的冒險影響奇妙,帶來的不可能儘是好事。羅利千里迢迢來到阿薇所在的二龍山,原因就是那些麻煩事。
主教當然不知道,這位舉世聞名的改革旗手與羅利形同父子。
只見他凝重地說:“就是這個緣故,雖然算不上是扯了樞機閣下的後腿,可……”
以一名教堂中的聖職人員而言,這口氣嘆得很重。
總是旁如果無人卻頗為在意他人眼光的莉莉薇見到他的苦瓜臉,貓也似的別開眼睛。
“我們教區也收到官方大教會的修道院通知了,說要除去不當財產,順應神的旨意,我們請來阿薇少主協助。再一個,我們隨主教大人一起來到這裏,其實是因為前一陣子聽到了一個危險的傳聞,跟這個問題脫不了關係。”
“危險的傳聞?”
阿薇開口回答羅利:“據說,上面下達特令,要求市集型城鎮的教堂剷除有疑慮成為罪惡溫床的交易。你也親身經歷過了吧?”
羅利也向她說過在清鎮買鯡魚卵的事。
這讓羅利“嗯嗯”地思考。
“預售小麥或農產品說不定也會視為賭博而遭到禁止?”
“沒錯。我們每年都要買很多的過冬物資,但我們不是直接買擺在店裏的東西,預約小麥、油或肉這些東西是很平常的事。有時候看起來像是賭博就是了。”
大多交易方式是來自滿足需求。羅利沒有追問細節,點點頭說:“萬一,真的禁止預售,事情就全亂了吧。於是你們不希望發生這種事而來到這裏求證,結果發生了更大的問題。”
“對。這座城的主教大人也知道禁止買賣會造成大混亂,可是什麼也不做,會被當成罪惡的幫凶。”
“劍王城的主教大人心生一計而那竟然是抓一個商人進監獄,還自以為是好主意。”
真沒想到主教會這樣批評。
“自以為是好主意?抓商人坐牢?”
“對。現在這座城裏的每個人都欠一屁股債,動彈不得。明明買氣這麼旺,真是夠奇怪的。後來主教大人看不下去,想藉神的威光剷除罪惡並潤滑現況,來個一石二鳥之計。”
每個人都為債所苦,是因為,他們都欠錢不還。官方教會將這個狀況視為罪惡,想促進還債。
道理並不難懂,但羅利不禁拉長了臉。
“結果正好相反嗎?”
主教和村民看看彼此,當自己的失誤一樣垂下腦袋。
“就是這樣沒錯。人們害怕繼續這樣下去,自己也要坐牢,錢更拿不出來,同時催債的聲音也更大了。現在是大商行的老闆吵得臉紅脖子粗,吵出一個可以繼續做生意的結果出來。可是他們還是吵得很厲害,一枚銀幣都不想多給的樣子。”
想都沒想就拉扯一團亂的線會怎麼樣?
線會失去原有的空間,愈纏愈緊。
“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主教苦惱不已地說。
“城裏的買賣明明是那麼熱絡。”
敞開的木窗外,可清楚望見充滿活力的城鎮。
路口攤商生意好得很,旅舍和酒館擠滿了人。
“官方教會裏還有人在猜,是不是有惡魔躲在這座城裏呢。”
主教身旁的男子害怕地呢喃。阿薇挑起一眉,主教愣了一下。
熱鬧的劍王城會莫名其妙陷入困境,是因為,惡魔潛藏在市集雜沓之中,暗中搞鬼所致。
有這種想法並不奇怪,但阿薇的眼神頓時凌厲起來。
“是真的有人在這樣說道嗎?”
主教急忙幫腔。
“包含劍王城的主教大人在內,每個都是奉行教誨的人。那完全是無憑無據的瞎猜不是說真的有惡魔存在”
他們慌張,是因為害怕阿薇似乎與官方教會高階人士有交情,說不定會找來異端審訊官。
到時候,與劍王城相鄰的二龍山,也要隨後倒霉。
更何況,她人就在這裏,絕對沒有好結果。
然而,阿薇的反應似乎並不是出於對信仰的赤誠,而是替莉莉薇憂心。
想到可能有莉莉薇那樣的獸人躲在這裏,運使着某種不可思議的力量。
在阿薇的目光下,莉莉薇罵她大笨驢似的嘴扭曲地撇向一邊。
面對這一連串反應,羅利慢慢吸氣,大口吐出去。
感覺他們已經把知道的全說出來了,也抓到了大致的狀況。
那麼前行腳商人能做的,就只有一件事。
“我們就去把那個惡魔揪出來吧。”
商路是用腳走出來的。
所有人的視線,都聚集在羅利身上。
穿法袍太顯眼,阿薇便換上便服。一行人以她為中心,前往無敵商行。路口有許多農農作物攤販,小吃攤也是櫛次鱗比,一個表演團體前擠得黑壓壓一片。
乍看之下,每年兩期的大市集讓整座城是欣欣向榮,歌舞昇平。但如果知道這外表的底下是多麼拮据,懷疑有惡魔存在也是無可厚非。
“喂,你這個傢伙心裏有底了嗎?”
一行人以阿薇與主教幾個帶頭,羅利和莉莉薇走在最後。
四處張望城裏熱鬧景象之餘,莉莉薇潛聲問道。
“你是說惡魔的事嗎?”
莉莉薇像是想起阿薇的視線,有點不高興。
“那隻大笨驢好像在想會不會是本大人的同類吶。”
“疾病也經常被當成惡魔啊,人就是這副德性。有些城鎮的祭典,還會每年用疾病給人偶取名,從懸崖丟下去呢。這種事你也聽說過一兩件吧?”
身為前行腳商人,羅利並不是不信神。就只是他走到哪都是外地人,有過許多被迫扮演惡魔的經歷,能比較冷靜地看待這種事罷了。
“我們要注意的,就是不要被人栽贓,從懸崖上推下去了”
這種事莉莉薇也明白。人會為了一己之私,去輕視、疏遠原本崇拜的神,甚至永遠放逐。
“另一方面,阿薇少主有匯票這個強力銀刺。要是真的有壞人,說不定能釘死他。”
莉莉薇有點兒驚訝地睜大了雙眼。
“那隻兔子給了這麼厲害的東西啊?”
“也不是什麼東西啦,就是一大筆錢。那張匯票上的數字,還真的跟山一樣多。不過那不是一座普通的荒山,是一座生產力頗高的山,這也是當然的啦。如果只是金錢上的問題,那張紙還能跟王公貴族的一較高下呢。”
與那種金額無緣的羅利,興奮得就像見到傳說之劍的小孩。德利修斯商行的賀蕭一個念頭就能動用這麼大筆數目,也好比是傳奇英雄在揮舞這把寶劍一樣。
“那麼,你這個傢伙找得出這個壞人嗎?”
莉莉薇往雀躍的羅利頭上潑桶冷水。
雖然在旅舍時都是羅利告誡莉莉薇不要懶散與貪杯,但是到了殘酷的人世間,總是莉莉薇比較謹慎。
面對她“少當兒戲哦”的警告眼神,羅利挺直背脊說:“做生意的有趣之處,就是交易的線會把所有東西串在一起。只要順着無敵商行的交易記錄去找,就能找出到底有沒有惡魔。道理很簡單。”
“哼?可是你這個傢伙等人類動不動就愛保密,再一個那種事城裏的人不會去查嗎?”
莉莉薇說的也有道理,但既然對象是城裏的人,羅利就敢保證還沒有人去查他們的帳簿。
正確來說,是不能查。但是他有開口要查,對方就會透露秘密的自信。
莉莉薇聽了半信半疑,不過這裏是羅利的拿手好戲。
一行人來到無敵商行后,預測很快就成為肯定。
“誰來都一樣,沒錢給就是沒錢給!”
阿薇等人剛請求會見商行老闆,立刻就有人破口大罵。
“我們不是貪心小氣不給錢!是沒錢給你們!”
罵得滿臉紅通通,是個禿頭的白須老人──無敵本人。
辦公室里有幾名商行幹部,都埋首於長桌上堆積如山的帳簿,絞盡腦汁想擠出一滴黃金來。罵人似乎已經是家常便飯,無敵罵得再大聲他們也無動於衷。
“可是,還是有人會拿到你們的錢吧。”
聽阿薇這樣說道,無敵臉紅得像是額上血管都要爆開了。
“廢話!不知道這行規矩的人,少在那說三道四!我們就是為了你們的死活,才在這拚命不讓店倒掉的!”
阿薇的表情彷佛在說自私的商人怎麼會管別人死活,不過有一半是來自於她表情本來就很嚇人吧。
她回頭看羅利,也是出於“真的嗎?”這麼一個單純的疑問。
“或許你不相信,但沒有一個商人是該付的錢沒付也不在意的。因為,那樣做,就只是個騙子而已。”
“就是那樣!”
無敵的音量還是一樣大,可是在介紹下得知羅利是商人後,覺得總算來了個懂事的人。他慢慢地大口喘氣,平靜了許多。
“那麼,給付先後順序也合乎正義嗎?”
見到無敵額頭上的血管又像浮雕一樣冒出來,羅利趕緊伸手制止。
“看起來是不太公平,但實際上付錢有分能等的錢和不能等的錢。各位只要在冬天來臨前拿到物資,就可以再撐一年──哦不,說得誇張點,就算他們現在不給錢,只要在早春連本帶利還給你們,你們也能接受吧?”
羅利向阿薇背後的二龍山人馬問。
“或許是吧”
“窮一點的人家,是能靠教堂的儲糧過冬”
“那麼不能等的錢怎麼解釋?”
見阿薇不畏不縮,純粹只為說清道理而問,這次無敵就沒上火了。不愧是大商行的老練商人,已經習慣阿薇的個性了吧。
“不能等的錢,就是不能停的買賣的貨款,而且規模愈大的愈重要。”
無敵這樣說完之後,抓起辦公桌上的毛巾,用力擦他的禿頭。
那畫面似乎很有趣,看得莉莉薇直眨眼。
“現在有不計其數的農產品進到這座城裏來,並以眼花撩亂的速度交到每個商人手上。半年或一年前在大市集打的契約,也要在這時候結清。這些事不會只停留在這座城裏,跟其他城鎮的怪物級商行也有關,該給他們的錢是絕對不能拖,無論如何都不行。”
阿薇沒有開口質疑無敵的說明,而是又看向羅利。
“如果是這座城裏的問題,他們雙方都認識,可以坐下來談。但如果供應商是在遙遠的城鎮,當然不會知道這裏有什麼問題,說出來也會先懷疑你是不是想騙他。就算相信了,市集城鎮到處都是,人在遠處的他們也可能考慮改跟其他城鎮做生意。為了維持他們的信任,除了付錢以外別無他法。”
阿薇靜靜地點頭問:“那麼,這裏的商人,就是被這種錢勒住了嗎?”
這問題讓無敵皺起眉頭,羅利也難以回答。
“只吐氣不吸氣,怎麼會好受吶。”
莉莉薇這句話頓時解開羅利的疑惑。
錢只出不入,理論上城裏的人只會越來越窮。
“應該不是吧。來到這的商人不像是只看不買”
這次換羅利用視線詢問無敵了。這裏沒人比他更了解這座城的交易狀況。
“沒錯。就拿我們商行來說,要是葡萄酒的貨款都有付清,人家就會相信我們明年也會在這做生意,才敢跟我們預定明年份的麥子再回故鄉去。明年他又會送葡萄酒來,領先前訂的麥子,續訂明年份的再回去。買賣就像呼吸一樣,會流動的。”
“可是這個流動,在今年不知為何停下來了,對吧?”
羅利的探問,讓無敵重嘆一聲。
“在我們來看,原因倒是很明顯。”
他悻悻然地啐道:“都是旅舍公會在搞鬼,他們要把買賣的水路堵起來。”
“旅舍公會?”
竟然不是同一路上的競爭對手,讓羅利很意外。
這時,阿薇問道:“城裏謠傳的惡魔,就是在旅舍公會裏嗎?”
阿薇可謂天真的問題惹來無敵的不屑。
“受不了,你們僧侶動不動就說這種話。惡魔是吧也對啦,的確是惡魔的行徑。他們跟我們買了一大堆葡萄酒,可是連一枚銅幣也沒付。明明每天都是滿房卻沒錢付給我們,到底在耍什麼花招?”
旅舍的盛況是一目了然。
“他們有說為什麼不付嗎?”
“就只會說沒錢付而已。去他的,他們旅舍公會從爺爺那代起就是出了名的小氣,敗壞我們劍王城商人的名聲。不知道有多少我們這樣的商行被他們搞得慘兮兮”
他滿腔憤慨無處宣洩的語氣,充斥着多年積怨。
羅利認為城裏的人們沒有調查混亂來源的原因就在這裏。正確來說,是想調查也做不到。
城裏依職種設立了許多公會,已經鬥了好幾代。像烘焙公會和肉品公會幾乎是場宿命之戰,甚至會寫成戲劇。牽涉名聲與實利的爭鬥愈演愈烈,爆出流血事件也不足為奇。
正因為,他們打從出生就認識,又是從祖父輩就爭執不休,不太可能對彼此敞開心胸說明狀況。
然而,城裏金流堵塞會是因為,無敵指名控訴旅舍公會這樣,來自於公會之間的互斗嗎?
羅利往莉莉薇面思考時,無敵靈機一動地說:“對了對了,我有件事交給你們。”
轉頭一看,無敵上半身往辦公桌挺了過來。
“可以幫我去跟可惡的旅舍公會討債嗎?”
“咦?”
無敵當做沒注意到阿薇的疑惑,笑嘻嘻地迅速握住她的手。
“對,這就對了。你們是從城外叫那個二龍山的地方幫忙的僧侶吧?旅舍公會那些人啊,只要是跟我們有關的,就連狗尾巴都看不順眼。搞得什麼也沒辦法談,我們說什麼也不聽,不過換做你們說不定就不一樣了!”
莉莉薇扭動一下,是因為他提到了狗尾巴。
“用你們的權威把他們關進牢裏也沒關係!這樣也可以快點討到你們的錢,一石二鳥!對,就這麼辦!”
“咦!等一下,那……”
“基克爾!寫一張字據給他們!要把他們屁股上的毛都拔得乾乾淨淨!”
就連阿薇也抵擋不了無敵的強推。
那名喚做基克爾,像是幹部的男子很快就拿來一束羊皮紙塞給她。
阿薇沒把東西退回去,說不定是因為基克爾的死魚眼。
要是那重擔又回到他身上,也許會把他壓垮。
“好,這樣二龍山的事就搞定啦!啊啊,願神永遠榮耀!”
能在劍王城賣葡萄酒的無敵商行,果然很有一套。
阿薇被無敵硬塞字據,用好聽借口掃地出門之後,仍是一副不敢置信的臉。
“沒想到你這個傢伙也有被說倒的時候。”
對於經常被阿薇說倒的莉莉薇而言,這實在是不可思議。
連莉莉薇都辯不贏的羅利,則忍不住偷笑。
“簡直像老鼠嫁女兒一樣。”
“嗯?”
“很久很久以前,有個老鼠爸爸想給女兒找個厲害的丈夫。”
聽羅利開始說故事,拿着羊皮紙頭痛的阿薇也抬起頭來。
“他問貓願不願意娶他女兒,而貓說屋子裏的男佣會打他屁股,男佣比較厲害。”
“嗯嗯。”
“男佣正好砍完柴在休息。老鼠父女問他願不願意當老鼠的女婿,他說老爺比他厲害得多了。於是老鼠又去找獵鹿回來的老爺,結果老爺大發雷霆,說他被老鼠煩都煩死了,開什麼玩笑!”
“哦哦。”
阿薇恢復常態,轉向聽得很高興的莉莉薇說:“最後。老鼠父女回到巢里,從老鼠裏面挑女婿了。我家孩子也很喜歡這個故事。”
莉莉薇咯咯笑着探了探懷裏和腰間,才想到羽毛筆和紙都放在旅舍。
“晚點再跟本大人說一次。”
羅利聳了聳肩,對能討莉莉薇歡心感到很滿足。
“人類社會就如同一個圓環這種話,由剛剛被人牽着走的我來說,一點安慰效果也沒有。”
阿薇拿着無敵硬塞給她的羊皮紙,有些憤恨地說。
“只要你把那些錢討回來,問題就解決啦。”
羅利請阿薇讓他看看羊皮紙,上面有筆不小的金額。
“拿來付給我們的話,其實還差一點話說他是當做錢這樣就付清了嗎?”
“這個嘛要拿這來當貨幣,其實也是可以。問題就是這沒辦法像貨幣那樣隨手買點麥子或肉就是了。”
“那就沒意義了。”
阿薇望向遠處思索片刻。主教、村長和主教他們在她周圍抱着胸,不知如何是好。
最後阿薇恢復平時的嚴肅眼神,這樣說道:“我要到教堂去一趟。羅利先生,能麻煩你去收這筆錢嗎?如果能順利討回來,那是再好不過。”
“是沒關係啦去教堂做什麼?”
嚴謹樸實又信仰虔誠的阿薇將羊皮紙交給羅利,俏皮少主似的聳聳肩。
“無敵商行好像是真的籌不到錢可是我還是覺得不太對勁。”
佛經里求助的人,總是誠摯地下跪乞求。
絕不會趁對方一時緊張就塞張字據趕出去。
“我要去找那個囚犯和教堂的人問問這裏的事。”
看來無敵商行惹來了一個麻煩人物的懷疑。她不是想計較得失,純以原則為出發點。
“下決定之前,請務必和我這個商人談談。”
阿薇很快就解答她皺眉的原因。
“我才沒有異端審訊官那麼狂熱。”
她至少還知道如果是奉官方教會之名勒令無敵商行的老闆還錢,一定會在城裏引起大騷動。
“知道了,那我先正面出擊。”
“拜託了。這座城的事,簡直就像一大幅錯視圖一樣。”
阿薇不敢領教地說。
羅利抬頭看看手上的羊皮紙,為其沾染的灰塵味吊起嘴角。
一個人高馬大的二龍山村民隨後跟上他們。
是為了不讓羅利帶着無敵塞過來的字據跑掉,跟來監視的。
旅舍公會認識村長几個的長相,找平常都只是幫忙搬貨物,很少來到劍王城的人做這件事。
“我要怎麼做?”
“這個嘛就裝成保鏢好了。”
可能是都在村裡揮鋤頭搬乾草的緣故,他皮膚黝黑面目精悍,一副虎背熊腰的模樣,只要不說話就像是個剛退出家族邪教隊伍的老手。
“安靜站着就行了吧?下田我還行,打架就完全不懂了。”
“那樣就夠了,麻煩你裝得凶一點。”
聽羅利這樣說道,男子摸摸滿布鬍渣的下巴,哼聲回答。
前往旅舍公會的路上,莉莉薇不時偷瞄尾隨的男子,還對羅利耳語說:“他身上的麥子味好香。”
既然這樣她就開心了,以後生氣時就給她聞聞麥穗好了。羅利如此盤算時,他們也來到了旅舍公會門口。
“現在他們跟你這個傢伙是同行吶。”
劍王城旅舍公會的徽章是交叉的酒杯與餐刀,鐵制招牌就掛在門口。
“我現在假裝自己還是商人,玉龍府的溫泉旅館算是商行啦。”
“嗯?說得好像是不服老的老人一樣。”
羅利聳肩抖落莉莉薇的調侃,不過下一句話卻讓他稍微睜大眼睛。
“那麼,本大人別去比較好吧?”
見羅利不解地歪了頭,莉莉薇立刻擺起臉色。
“大笨驢,你這個傢伙忘了那次的事嗎?”
“那次?”
聽他反問,莉莉薇表情更臭了。
“就是你這個傢伙虧大錢,到處找人借錢的那次。”
當時剛認識莉莉薇沒多久,羅利中了圈套,為籌措資金搞得火燒屁股。
他只顧着跑遍各大商店,希望儘可能多借一點錢,沒注意到自己帶着莉莉薇。
有人因此罵他帶着女人又管不好錢,簡直蠢到了家。
“當時被你這個傢伙打掉右手的那種痛,本大人可還沒忘記吶。”
羅利是遷怒於莉莉薇,說沒有她就好了,莉莉薇泛紅的琥珀色眼眸,含恨抬望羅利。那是他們都儘可能不願想起的苦澀回憶。
“現在想起那時候的事,我還會冷汗直流呢。不過我已經不是當年的我了,沒關係的,等着瞧吧。”
莉莉薇懷疑地打量羅利,聳肩閉上嘴。
羅利大口吸氣重整心態,推開旅舍公會的門。
一樓像是用來給會員開會吃飯,類似酒館的空間。
桌邊零星坐了幾個人,表情陰暗地喝着酒。
“我是行腳商人,名叫羅利.羅利,請問會長在嗎?”
羅利自我介紹后,所有人都露出狐疑的臉,只見坐在最裏面一個挺着大肚腩的人站起來。
“我就是會長,什麼事?”
“幸會幸會。”
羅利很諂媚地低頭敬禮,清咳一聲說:“抱歉打擾各位,無敵商行給了我這張字據。”
斜後方投來莉莉薇懷疑的眼神,會館裏的氣氛也霎時緊繃。
但羅利並不害怕,依然微笑着注視旅舍公會會長。
在一片鴉雀無聲中,最後是會長忍不住苦笑。
“小哥你也真糊塗,我看你是被那個老狐狸擺了一道吧?”
“是嗎?”
見羅利泰然自如果,會長收起笑容,顯得有點緊張。
“難聽的話我就不說了,你就趕快帶着那什麼字據回去吧,我才不管無敵商行跟你說了什麼。”
羅利無視於莉莉薇“故意把氣氛弄僵是想做什麼?”的視線。
這樣說道:“哎呀,事情也真的就是這樣。”
“嗯嗯?”
“他們把這張字據硬塞給我,說得我都回不了嘴了。我想跟你們求個借口把它塞回去。”
羅利卑屈的笑容讓會長眨了眨眼睛,然後對其他會員使眼色。
“搞什麼原來是這樣?”
“是啊。我那些農產品的帳都賒到要臭掉了,直接上門去討,結果他們塞了這樣一張紙給我就把我趕出來。”
會長眼中雖仍有疑色,但他還是往羅利附近的會員抬抬下巴,會員便起來搶也似的抽走他手裏的羊皮紙。
“的確是無敵商行的字據。那個貪心的老頭子,玩這種下三濫的手段。”
會員一邊唾罵,一邊粗暴地將字據塞回羅利胸口。
守在後面裝保鏢的村民動了一下,身旁莉莉薇也咬牙切齒,但羅利不會為這種小事生氣。
“可以幫個忙嗎?告訴我旅舍公會不給錢的理由就好了。”
天下沒有不在乎自己無法信守承諾的商人,一個外地人跑來人家根據地責怪他們無能還錢,不被轟出去才怪。
但或許是羅利過於堂而皇之地正面進攻吧。
有義務保護公會名聲與利益的會長手扶桌面大聲嘆息,這樣說道:“告訴你原因以後,你就會把那張還給無敵公會吧?”
“也要看是什麼原因。”
幾個會員立刻豎起眉毛,還有人站了起來。會長伸手制止。
“別這樣,沒看到人家帶女人來嗎,表示他也知道道理在我們這邊。是吧?”
見羅利默默微笑,會長刷刷刷地搔了搔頭。
莉莉薇像是不習慣這種場面,愣着不知所措。
以前因為把莉莉薇帶在身邊就被罵不正經,現在這不正經反而幫了忙。
“別說無敵商行,我們對其他商行都是這樣說的根本就沒錢能給。”
“可以讓我看看證據嗎?”
“喂!你別太過分!”幾個人開始罵人,而會長扭了扭嘴唇,走到帳台拿出一疊厚厚的紙。
“我們公會是先在內部整理訂單以後,再以公會名義一次下訂的,這你懂吧?”
“我也是走過各大城市的人,自然是懂的。”
如果沒有一個組織管理訂單,可能會有某家旅舍壟斷酒食等營業必需品。
端不出葡萄酒、麵包和肉的旅舍,床再精緻也不會有客人上門。
為了消除莉莉薇面對的爭端,訂單由公會統一處理。
而且以公會名義下訂,也能對貨源施加足夠壓力。
“要給無敵商行的錢就寫在這裏,跟你那張字據一樣。”
“是的。”
“然後欠錢的旅舍名單都在這。”
“會長!”
幾個人不禁出聲。紙上有一大排旅舍的名稱,數字寫得密密麻麻。全都是向公會下了訂,卻遲遲不交錢的旅舍。
“如果一時丟臉可以多寬限幾天,那就丟吧。還是說,你們想看這位商人拿字據跑去教堂告狀?”
無敵也是在劍王城做生意的商行,但羅利就顯然是外地人了。旅舍公會和無敵商行從祖父代就有往來,即使再怎麼吵都是同一座城的人,絕不會跨過底線。
然而外地人就很可能不顧先後,利用所有找得到的權勢。
基於這個道理,會長很有可能將死對頭無敵所不能見到的公會之恥拿給一個外地人看。
“這筆帳還真不小。可以請教一下這些旅舍為什麼不付錢嗎?就我看來,每間旅舍都擠滿了人耶?”
會長碰一聲合上了帳簿,不耐地說:“你是行腳商人是吧?只管住的你可能不知道,開旅舍也是很辛苦的。”
羅利不能說自己在玉龍府經營溫泉旅館,只能乖乖點頭。
“像這樣的城鎮,住客幾乎都是那幾個商人。有的是來結清前一期的貨,有的是為了批髮長期留宿,有的是經常找人吃飯打聽消息。也就是說,他們都是安定維持住房數字的貴客,但也因此特別麻煩。”
“因為,都是后付嗎?”
會長高高地聳了聳肩:“就是說啊。吃了那麼多東西,全都是賒帳。如果讓他們賒到底,根本經營不下去,習慣上會在每期中間那天結算一次。”
聽到這裏,羅利也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麼了。
“這筆錢卡住了?”
“對。今年遲交的人特別多,而他們付不了錢的理由是”
“因為,其他人該給的錢還沒給是吧?”
會長點頭后,幾個會員──即各旅舍老闆們往羅利聚集。
扮演保鏢的村民像正牌保鏢似的戒備,莉莉薇也從咽喉發出低吼。
不過他們圍繞羅利不是為了動粗,而是訴苦。
“我們也想付錢啊。讓無敵老頭那些商會的人當孫子一樣罵,實在丟臉丟到家了!可是今年哀求我們寬限幾天的人特別多,我們也很為難啊!”
“對啊對啊,尤其是今年,賣木材那些人特別過分,說什麼不管怎麼賣,買家就是不付錢,要我們多等等。明明木材漲價讓他們大賺了一票,裝什麼可憐啊!”
羅利知道近來木材飆漲,而這或許也是那座魔山能賣出高價的原因之一。
“其實他們只是特別顯眼而已,算來幾乎每個商人都在求我們寬限。他們不只是明年後年,甚至徒弟輩都會來我們這住,求了我們也只好等。可是他們一樣照吃照喝,我們為了生存就只能硬着頭皮進貨。老實說,我們要給麵包店和肉鋪的錢也還沒付,可是就只有不了解實情的無敵商行那些王八蛋,把我們說得像惡魔的窠巢一樣。”
在場所有人都大力贊同。
羅利往莉莉薇瞥一眼,只見她沒趣地聳聳肩。看來那些並不是他們為了脫罪而胡編亂造。
“這下我深深明白各位的苦處了。”
說完,羅利將無敵商行的字據收進懷裏。
“再一個會長對我這麼坦白,我怎麼還能討下去呢。”
讓外人看帳簿,是一件值得敬重的事,況且羅利上門之前應該也有很多人來討過債,借口都說到煩了吧。
“哪裏,很高興你願意體諒。”
會長伸出手,羅利緊緊握住。見到這種情況,其他會員也像是吐完滿腹苦水暢快許多,也來跟他握手。還有人說如果付現,請一定要去他們那住,令人不禁苦笑。他們並不是無賴或惡棍,就只是見到還債有困難的人會發發慈悲,自己還不了錢時會感到虧欠的普通城鎮老百姓罷了。
走出懸挂酒杯與餐刀招牌的屋檐后,羅利輕聲嘆息。
“現在怎麼辦?”
羅利沒回答莉莉薇,往村民看。
“請問你知道“乾草與鐮刀”這間旅舍在哪裏嗎?”
村民愣了一下,回答:“那是劍王城最大間的旅舍。”
“麻煩你帶個路。帳簿上說這間欠最多錢。”
莉莉薇和村民都有些訝異。
“你這個傢伙要去查他們有沒有說謊嗎?”
語氣有點錯愕又有點生氣,是因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吧。旅舍公會的人並沒有說謊,真的就是客人賒太多帳,導致店家無法支付貨款給商行。
“不是去看有沒有說謊,而是去看事實的內容。”
“嗯?呃?”
羅利拍拍一臉狐疑的莉莉薇的肩,請村民帶路。
交易的線會把所有東西串在一起。
只要順着線走,應該就能找出一切的元兇。都走到中途了,當然要繼續看下去。
“我們就來看看到底有沒有惡魔吧。”
元兇就是某個死不付錢的小氣鬼。羅利一行穿過熱鬧的街來到“乾草與鐮刀”,找裏面對的商人問話。前兩個撲了空,第三個才是羅利要找的。
“真的?你們真的不是替官方教會做事的?”
這位戒心大發的是木材商人。羅利以德利修斯商行買下了附近的山,想調查木價為由與他對話。他也不愧是木材商人,馬上就猜到是二龍山的山,緊接着聯想到的是遭官方教會以欠債之罪送入牢房的可憐商人。
羅利微笑着說:“我向神發誓。”
木材商人和旅舍公會及無敵商行一樣,氣惱地不停抱怨客戶不給錢。
說是他的木材都賣給木材商行了,但對方沒有老實付錢。還建議如果不想觸怒德利修斯商行,最好不要把木材賣給這座城的商行。
在這所旅舍下榻的其他商人也跟他差不多。羊毛商人、油品商人和專門買賣熏鯡魚的商人,都為了現金髮愁。
羅利道過謝,請他喝一杯葡萄酒。
莉莉薇和村民沒問再一個去哪。
“這邊。”村民已經有所領會,直接帶路到經銷木材的商行。
在又高又闊,瀰漫木材香的卸貨區里,他們又聽了一連串怨言。
“都是木匠!全都是因為,他們太懶惰害的!他們把能買的材料都買下來,什麼製品也不做就等着漲價!也不想想他們困難的時候還有到現在我們先賒了多少原料給他們!一群忘恩負義的東西!話說你又是站在哪一邊的?嗯嗯?”
商行的人逼上來時村民替他解圍,三人落荒而逃。
“再一個要找木匠了。”
莉莉薇已經一副受不了的樣子,但羅利當然不會在這停下。
不過工匠的脾氣和先前那些商人很不一樣,來到木匠公會門前時,他先請莉莉薇閃遠一點。
“混帳東西!我們的師傅怎麼可能做那種事!欠揍啊你!”
一身橫肉的火爆工匠逼上來,揪住羅利的領子壓在牆上。跟監的村民雖想幫忙,但對方人多勢眾。
“我們的師傅交的都是一流貨色!要是你想幫那些死不付錢的人說話,看我怎麼教訓你!”
羅利被推來推去又大聲威脅以後才總算獲釋,回到莉莉薇身邊。
遇上了什麼事是一目了然,莉莉薇氣得用看嫌疑犯的眼神對着會館直咬牙,但那已經算是和平收場了。
羅利輕拍莉莉薇雙肩要她冷靜,對她笑了笑。
“師傅他們是真的被錢的事弄到很煩。而且看看旁邊的工坊街就知道了,有師傅在唱歌,還有敲木頭的聲音,並不是懶惰不做事。”
“或許是這樣啦”
在拉整衣物的羅利面前,莉莉薇嘔氣地說。
“話說回來,到底誰才是壞人啊?”
看似木訥的村民也不耐地問。
交易的連鎖無窮無盡。
如果下次要去的是刀劍工匠公會,搞不好會被削掉一隻耳朵。
“至少,木匠這邊也是因為,有人欠錢不還。”
村民嘆口氣,死心地搔搔頭。莉莉薇似乎不喜歡見到羅利到處挨罵,表情很不高興。
不過羅利對自己的想法已經是十拿九穩。
每個人都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卻得不到報酬。交易是由一長串連鎖所構成,肯定有一個吝嗇鬼帶頭不付帳,才會導致每個人都收不到錢。
然而商業世界雖然感覺上無限寬廣,其實不然。
經驗與知識,正在對羅利的靈魂低語。
正確道路帶他來到的岔路口就在眼前。
儘管最終輪廓依然模糊,但他相信答案肯定就在那裏。
因為,他是曾經走遍世界的行腳商人。
“你這個傢伙啊?”
莉莉薇對站着不動的羅利不安地問。
她泛紅的琥珀色眼眸,是可以好勝怯懦,也可以惶恐溫柔,變換自如的狼眼。
就像葡萄酒的色澤,給了羅利天啟。
“哦,是那裏嗎。應該是吧。”
商業就像是一整條的線。
無論大大小小的城鎮,還是看似縱橫無阻的交易網,實際上都有淺顯易懂的聯繫。
“我們這趟溯源之旅,會在下一站結束。”
村民和莉莉薇都露出懷疑羅利是不是曬昏頭的臉。
可是羅利心裏的肯定已十分強烈。
線索,是關於某樣東西的記憶。
在城鎮裏,莉莉薇經常把這東西帶着走。
“下一站嘛”
羅利在村民耳畔說出目的地,請他帶路。
在那裏,羅利沒問誰是壞人,只是確定性地問:“壞人就是他了吧?”
來到那棟樓房前時,莉莉薇和村民也察覺到了答案。
莉莉薇大衣下的尾巴,還顯然是氣得漲大。
木匠公會後的下一站,需要用到各種木製品中最為重要,需求量最高的商品──酒桶。
也就是釀造公會,而需要用酒桶裝的,當然就是酒了。
如果釀造公會付不出酒桶的錢,會是誰的錯呢?
就是賣酒的商行了。
“那個死賊禿,竟然敢耍我們。”
莉莉薇站在無敵商行門前,紅眼睛都發亮了。來跟監的村民,就像見了一場曠世表演般感嘆地搔着頭。
所有商人都因為,收不到錢而頭痛,而順着交易尋找源頭,居然回到了起點。
那麼誰是壞人,已經很明顯了。
老鼠父女到處找女婿,最後還是找回了自己的巢里。
“我也是很想這樣說道啦,但真的是這樣嗎?”
羅利特地賣個關子,莉莉薇立刻擺出不敢相信的臉。
“你這個傢伙在說什麼啊?不是追着狐狸的腳印,揪住尾巴了嗎?”
村民也點了頭。
他們的腦袋裏,說不定已經上映着羅利衝進商行里大喊:“我已經識破你的詭計了!”把無敵繩之以法的畫面。
然而,事情沒那麼簡單。
“會把無敵商行當壞人,是因為,我們從這裏出發。如果我們是木材商人,罵的是木匠公會,你會怎麼想?”
“呃……”
莉莉薇是想像了今天走訪過的每個地方,最後又回到了原處吧。
交易就像圓環,看不出哪裏是起點。
“為什麼這是怎麼回事?”
“就像咬住尾巴的蛇一樣。”
村民的比喻很確切。
“那現在該怎麼辦?繼續聽那個禿子的鬼話嗎?”
莉莉薇已經完全站在阿薇那邊了。
再一個,這不是拿出證據指着無敵鼻子罵就能解決的事。
“這個嘛,以一個普通的前行腳商人來說,實在是不容易擺平。”
狀況把握住了。
但缺少有效手段。
至少對前行腳商人是如此。
羅利垂下肩膀進一步表示無力感,但腦袋裏已有對策。
因為,前行腳商人經過一段不長不短的旅程與許許多多的冒險,攢來了難得的財富。只要利用它,就能逆轉這幅不可思議的樓梯圖,解開死結。
就在羅利準備揭曉謎底,轉向莉莉薇時──他僵住了。
因為,莉莉薇茫然自失地站在那,眼淚大把大把地往下掉。
“啊?咦?”
她也不動手擦,就只是幾乎面無表情地睜着眼,任淚珠一顆一顆掉,只有稍微咬住的嘴唇透露出情緒。那對漂亮的朱唇,被她懊惱地嚙咬着。
“喂喂喂,莉莉薇?”
羅利倉皇摟住她的肩,而莉莉薇仍舊哭個不停。
村民也慌張地左右張望,最後指着無敵商行邊的窄巷,要羅利過去。
羅利以眼神道謝,抱起莉莉薇躲進沒人的安靜窄巷。
“喂,說話嘛,你怎麼啦?”
想找個木箱給莉莉薇坐,但莉莉薇直搖頭。
不知所措的羅利無奈之下,只能做自己能做的事。
也就是慢慢抱住她,避免驚嚇。
瑟縮哭泣的莉莉薇,感覺小得嚇人。
“對不起。”莉莉薇在羅利懷裏說。
“沒必要道歉。”
“不對”
她搖搖頭,強推羅利的胸口退開。
那不是抗拒羅利。
羅利知道她是自責才那麼做。
“不對”她抽泣了幾聲后,又大哭着這樣說。
羅利完全不懂莉莉薇在哭什麼,不知從何哄起。
然而,他牽了這麼多年莉莉薇的手,與她經歷過許許多多的事,只要看看她的臉,即使說不出個所以然,感情上也會知道怎麼做。
莉莉薇和女兒茉莉不同,曾經孤獨了很長一段時間,有時會走不出憂鬱的黑暗,折磨自己。
而羅利很清楚這時候該做什麼。
他以稍嫌過剩的力道抱抱莉莉薇,抓住肩膀盯着她的眼問:“可以跟我說了嗎?”
那雙淚濕的紅眼睛像個嬰孩一樣。
如此脆弱的一面,她只肯讓羅利看見。
莉莉薇慢慢地點了點頭,隨羅利的帶領,坐在木箱上說:“本大人嗚嗚嗚嗚嗚……不是去找兔子嗎?”
兔子是指賀蕭,這意外的字眼讓羅利很錯愕。
“賀蕭先生?你是說前幾天到德利修斯商行去的時候?”
莉莉薇點點頭,眼淚又滴在腿上。
“他們好厲害。那間商行好大好大。”
德利修斯商行幾乎掌控了整個北方地區,他們還有自己的貨幣。在因地形問題而沒有大國的北方地區,他們可以說是實質上的統治者。即使如今總行變得像城堡一樣大,羅利也不意外。
“那裏什麼都有,金幣真的像山一樣多,兔子聽了本大人的話以後,馬上就找來一群聰明的人,一下就做好決定了。”
那裏肯定是人才濟濟,而且每個人都很忙碌,不會在一個案子上花太多時間。
然而這樣說來,莉莉薇不應該花上四天才對。
真的是喝酒吃肉到忘了時間嗎?
“本大人當時人都傻了,那隻松鼠那麼寶貝地照顧出來的那麼大的山,他們一下子就決定好了。真的就只是一下子的事。那隻松鼠大笨驢,是打從心底在疼愛那麼大、那麼好的山。結果,兔子用幾次眨眼的工夫,就決定買下來”
羅利不難想像,德利修斯商行給莉莉薇造成了多大的震撼。
像賀蕭那樣的大商人,每天都在經手比他性命更貴重的金幣,就連通曉商道的羅利,都覺得他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了。
而莉莉薇的震撼一定更誇張!
但震撼就震撼,有需要哭成這樣嗎?
而且,怎麼在這時候哭呢?
就在羅利百思不解時,莉莉薇彷佛在黑暗中摸索依附般抓起他的手。
然後,用力地握住。
“你這個傢伙也能在那裏面對的。”
“咦?”
羅利意外地問,只見莉莉薇抬起頭來,用充滿後悔的表情看着他。
“兔子不是邀請過你這個傢伙,進他們商行嗎?”
明白了莉莉薇眼眸深處藏了什麼,讓羅利的嘴張成“啊”的口形。
德利修斯商行陷入分裂危機時,羅利曾幫助賀蕭的陣營奪回權力。當時賀蕭邀請他加入即將浴火重生的德利修斯商行,但他婉謝了。
放開了商人連做夢都不敢想的成功機會。
“啊”
羅利發出像突然被雨滴到的聲音,望向天空。
莉莉薇的意思,是羅利說不定也能是握着羽毛筆,點個頭便決定是否為松鼠譚涵雯買山的人。
他不禁想起阿薇訓斥祭司他們時的話。
將損益置於天平之上而選擇利益,是為了什麼?
當時就是這個答案,讓羅利捨棄黃金之路,走進滿地落葉的森林。
為了森林的芬芳,為了裏面孤單的狼。
“那時本大人發現,是本大人堵住了你這個傢伙的路。你這個傢伙明明可以在那麼厲害。那麼多買賣的地方,領導好多好多人,可本大人卻……”
見到漸緩的淚水又開始泛濫,羅利在她臉頰上吻了一下。
“眼淚好咸哦。”
他笑着說:“要是我變成德利修斯商行的大人物,現在你的眼淚就是酒味了吧。”
錢是無限,但時間不是。假使羅利真的進入德利修斯商行這樣的地方,就像跟一千隻啄木鳥同住一樣,肯定沒有一日好眠。
不可能閑來無事望着爐火,抱着腿上的莉莉薇發獃。
更不可能用森林色彩的變化品味四季的更迭,過着春天摘野菜,夏天采蘑菇,秋天撿樹果的日子。
或許德利修斯商行晚餐的長桌上總會擺滿山珍海味,但也只有頭幾天會開心而已。
但有莉莉薇的生活即使是日復一日,也絕不會膩。
羅利對自己的選擇沒有一絲絲後悔,起初很難了解莉莉薇為何會在德利修斯商行耗上四天,卻在剛才情緒潰堤。
而現在,他連為何自己為那張巨額匯票而興奮得像孩子一樣,卻惹莉莉薇不高興也明白了。
這件事,與羅利見過無敵商行與這城鎮的奇異構圖之後,說出“普通的前行腳商人不容易擺平”相關。
那句話讓莉莉薇感到,羅利無論什麼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有成為大商人的資質,自己卻葬送了這個機會。
“萬狼公主這個外號,是不是要撤銷啦?”
羅利抱着莉莉薇的頭苦笑,莉莉薇的指甲掐進他的手。
“不知道我有多幸福,還叫什麼萬狼公主啊。”
莉莉薇身體一僵,又要大哭似的吸氣。
羅利用力搔搔莉莉薇的頭,用自己的額頭碰觸她的額頭說:“話說,你不想知道我剛才要說什麼嗎?”
“?”
莉莉薇注視羅利。
像個被單獨留在麥田裏的孩子般注視。
“一個普通的前行腳商人是擺平不了啦,可我有冒險得來的財富啊。”
他吊高唇角,不是因為逞強,他有個迫不及待想完成的計畫。
“和你一起經歷的冒險到最後,我依然有你,你依然有我。等等我要做的,是因為牽起了你的手才做得到的事。”
羅利打直膝蓋,站在莉莉薇面前。
“而且做生意這種事,不是規模越大就越有趣。”
見到他的手伸來,莉莉薇悄悄猶豫之後握住。
“我就讓你看看商人的奇妙吧。可以儘管崇拜我哦。”
羅利還調皮地在莉莉薇臉上戳了戳,終於逗出一個醜醜的笑。
“大笨驢。”
羅利隨後便笑,牽着莉莉薇的手往外走,找到識相地遠遠等着的村民,說明接下來的步驟。
請他將主教、村長等有權決定官方教會的修道院財產的人都找來教堂。
村民不懂他的用意,但羅利總歸是揭曉城中交易之謎的人,還是按照他的話去做了。
然後,羅利牽着莉莉薇的手往城中心走去。
那裏有座雄偉的教堂,和他們的舊識阿薇。
羅利所認識的最強女祭司。
“能請教一下你們感情這麼好的秘訣嗎?”
兩人在教堂里找來阿薇,她難得開了個這樣的玩笑。
大概是他們的手握得實在太緊,讓她忍不住這樣說道吧。
“因為,有你來參加我們的婚禮呀。”
阿薇受不了地乾笑,問他們來意。
緊接着她邊聽表情邊逐漸變化,並拿起與佛經擺在一起的官方教會法典。
這段時間,她似乎和劍王城的主教討論過,很多官方教會能如何利用其權威替這座城解決困難的事。
這時,又加入了羅利的商業知識與經驗。
聽完羅利的計畫后,阿薇說了一句很中肯的話。
“道理我懂,可是真的會順利嗎?”
阿薇是替主教問的吧。他以為能幫助城中經濟而逮捕商人,結果狀況越來越亂。
但羅利握有絕對的自信。
有阿薇協助,肯定能解決這件事。
“請相信我。這座城缺的,就只是它而已。”
晚一步到場的二龍山人馬也很茫然。
然而繼續坐視不管,事情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好轉。
於是,阿薇做出決定。
“就相信你吧。”
羅利想與她握手,但臨時想起手被莉莉薇抓着不放。
雖想放開,莉莉薇卻把臉別向一邊,說什麼也不放。
“又不會被我搶走。”
阿薇不敢領教地笑,讓莉莉薇的唇噘得更尖了。
“那我們走吧。”
為了解開纏在一起的線,羅利一行人,魚貫離開了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