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景泰八年,冬。
大安帝國在位八年的代宗帝病重,內侍將領朝亨得知消息,第一時間召集宦官睿吉祥,都察院左都御史楊則善、太常卿許少彬及前府右都督張革皮等人行事,當夜發動奪門之變,擁立被囚於南宮的太上皇安齊鎮複位。
安齊鎮複位成功后,改年號為安順,並即刻傳旨,以謀逆罪逮捕淮安侯秦謙,和兵部尚書王萊文,令其全部家產充公,家中妻妾,女兒,婢子,所有女子皆送入青樓楚館,家中兒子,護院,小斯,所有男丁皆發配邊疆充軍。
政權更迭,人心惶惶。
當日,辰時未到。
淮安侯府負責值守的小斯聽到外頭重重地拍門聲,在遲疑了幾瞬后,便把大門拉開一道口子,探出個腦袋來:“誰啊?”
“錦衣衛辦事,開門!”
大門剛一打開,一群面色寒沉的錦衣衛便沖了進來。
“你……你們……誰……?”小斯驚懼地開口,尚未說完,已經被身穿錦繡服的侍衛推開。
這些個高頭大馬的天子侍衛訓練有素的四散開來,朝着淮安侯府各個方向奔去,氣勢洶洶,令人望而生畏。
很快,府內便傳出陣陣的哭喊聲。
閨房裏,聽到動靜立刻便去外頭打探的丫鬟初荷已經匆匆跑回房內,秦雲柔聽的此番動靜不小,且看到回來的初荷一臉蒼白,滿眼焦灼,便猜到這番怕是府上要遭大難了。
果不其然,只見初荷驚慌失措了幾息之後,總算回過神來,便是立刻就拉了秦雲柔往通向後門出口的方向奔去:“大小姐快走!那些個官兵,馬上便要搜到此處來了!大小姐快走啊!”
秦雲柔如何能走,她是家中嫡長女,下面還有兩個尚未及笄的妹妹,以及尚在垂髫的幼弟。
“不!我不能走。”秦雲柔說罷,便朝着後門出口相反的方向,也就是弟弟妹妹所在的院落疾步奔去。
不到半刻鐘的功夫。
秦家人悉數被逮捕捉拿,全部押至前廳內。
秦雲柔也在其中,她攬着兩個妹妹的肩頭,把她們護在身下,而一旁的母親林氏則摟着剛過五歲的幼子秦翰文,原本溫婉的面上此刻已經滿是淚痕。
父親秦謙本來換上朝服,準備去上朝的,此刻突逢大難,倒也臨危不懼,他年過四十,五官生的凌厲,歲月給他的眼尾添上紋路,卻也令他的眼眸更加睿智成熟。
秦謙站直着高大的身軀,目光沉穩地直視着睿鴻走到他跟前。
見到睿鴻的同時,秦雲柔感到懷中的二妹秦楚楚愈發驚恐的微顫起來。
秦雲柔皺眉的同時,低聲在秦楚楚耳邊寬慰:“二妹莫要害怕,有爹娘在,那個狼心狗肺的宦官定然不敢拿你如何的。”
秦楚楚本就生的楚楚動人,此刻雙眸含淚,又驚又懼的模樣,到底叫人看的忍不住心疼。
“嗯。”秦楚楚雖是嬌柔地應下,卻也更加用力的縮進了秦雲柔的懷中。
身居錦衣衛二品官的睿鴻,此刻身穿玄色飛魚服,腰系鑾帶,指骨修長的右手按在綉春刀的墨色把柄上,那刀身上的金色排穗也隨着他的走動而微微晃蕩。
“淮安侯,接旨罷。”睿鴻說著便從懷中掏出黑犀牛角的捲軸來,隨着他修長手指慢慢轉開捲軸,那用上好蠶絲製成的綾錦底面呈出祥雲瑞鶴的圖案。
可秦雲柔知道,此番這祥雲瑞鶴的圖案上,再不是父親封官加爵的讚揚,怕是……災禍了罷。
秦謙猶豫再三,終於還是彎曲膝蓋,緩緩跪下聽旨。
“奉天承運,皇帝召曰:淮安侯秦謙內通外敵,貪污枉法,大逆不道。令其革職查辦,拿交刑部。所有本籍及任所貲財,並著查出,為償補軍需馬匹之用。家中女眷皆入教司坊,家中男丁皆發配邊疆。欽此!”
睿鴻說罷,便命人拿出事先準備好的通敵和貪污憑證,全數送到秦謙眼前。
秦謙低頭翻看幾下,隨即仰頭大笑:“哈哈!當真是荒唐可笑!欲加之罪啊何患無辭呢!”
話音落下的同時,他已抽出牆上懸挂的寶刀。
“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秦謙大喊着,已經持刀於脖頸前,意欲自刎。
“爹!不要!”秦雲柔和兩個妹妹同時大喊道。
睿鴻眉心一皺,餘光瞥到秦楚楚急紅了的含淚眸,下意識地抬手抽出腰間綉春刀。
只聽哐當一聲,秦謙架在脖子上的寶刀已經應聲落地。
秦謙被挑傷了手腕,在腕口血水湧出的同時,睿鴻已經一個箭步上前,用白娟替秦謙包紮了傷口,又把秦謙雙手絞在身後捆起,這才喊來身邊錦衣衛,送去那羈押重犯的大理寺。
“女眷送去教司坊,男丁發配邊疆充軍,家產全部充公!”睿鴻說罷,便不再管府院這頭,為防秦謙送押大理寺的路上再出意外,便親自同下屬一道,去押運秦謙。
……
通往城西教司坊的路上,林氏和三個女兒被關在同一輛押運犯人的馬車上,她們頭上的金釵,身上的玉佩首飾全數被摘除,華麗錦服也被換成了布衣。
狹窄簡陋的馬車內,小女兒秦思思撲進母親林菲懷中,眼中含淚低喊道:“阿娘,我害怕!”
“莫怕莫怕!”林菲時年三十有二,可到底上蒼眷顧,她的容貌非但沒有任何老態,反而因着歲月靜好,皮膚養的白皙細膩,眸眼溫潤,此刻忽逢大難,在最初的震驚和低泣后,情緒已經漸漸趨於平靜。
林菲右手攬着小女兒秦思思的腰身,左手則有節奏的拍撫着女兒細弱的肩頭,語氣溫和寬慰:“思思莫怕,有娘在,莫怕。”
秦思思剛滿十二,尚在豆蔻年華,她生的粉雕玉琢,圓潤可愛,此刻哭紅了眼眶和鼻頭,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兔子,可憐兮兮的揪着母親林菲胸前的布衣,抽噎聲一搭一搭的,最終在母親的寬慰和拍撫下,才漸漸安定了情緒,哭聲也小了下來。
林菲安撫了小女兒秦思思,則抬眸朝對面的大女兒秦雲柔投去鼓勵的目光。
此刻,秦雲柔正攬着二妹秦楚楚的肩,她看到母親傳遞來的安撫眼神,原本還有些波瀾的情緒也漸漸平息下來。
母女倆雖沒有說話,可是心有靈犀的默契已經在她們的眼波交匯中,默默傳遞。
秦雲柔明白母親的意思,如今,父親被押去了大理寺,她們母女四人則同被送去教司坊,兩個妹妹尚未及笄,此間能保護兩個妹妹的,唯有母親和已經及笄的自己了。
若是此刻,她和母親都崩潰了,兩個沒及笄的妹妹沒了精神支撐,怕是在那腌臢之地的教司坊,活不過半月,便要香消玉殞了去。
事到如今,唯有堅強的活下去,才能給自己和妹妹們覓的一線生機。
城西。
青樓楚館遍佈的銷金窟,在一棟棟飄着透明紗幔和脂粉香氣的楚館裏面,那最為醒目的一棟,便是樓高九層的教司坊。
這教司坊外面看着平平無奇,內里卻金碧輝煌,被裝扮的極其奢華貴氣,唯有京中的高門顯赫才能入內。
待到馬車進到教司坊的內院,便有一個打扮妖嬈的女子,協同兩個龜公打扮的年輕男子來到車前。
妖嬈女子同龜公頷首示意后,那兩個年輕龜公便抬手掀了車帘子,伸手欲去抓裏頭的女子出來。
“別碰我們!”林菲呵斥一聲,皺眉冷聲道:“我們自己會下來。”
早間錦衣衛便已經來打過招呼,說是朝廷欽犯的女眷會在巳時三刻送到。
教司坊的鴇母雲娘是掌管坊內一眾事務的主子,她八面玲瓏,又生的一張巧嘴,和時常來教司坊取樂的許多朝廷要員都關係匪淺,昨夜裏發生的奪門之變,她雖不清楚詳情,可從恩客口中,倒也猜到個七七八八,於是早間錦衣衛來打招呼的時候,便從容應下。
不過,叫她略有稱奇的是,那來的錦衣衛竟是官居二品的睿鴻,他的屬下同她交待看管朝廷欽犯家中女眷的一些事宜后,那身穿飛魚服的睿鴻親自來到她跟前,同她低聲交待,便是對那淮安侯府家的女眷,須得善待些。
於是,心細如塵的雲娘便猜測着,或許,這批淮安侯府的女眷之中,便有那二品宦官睿鴻的心儀之人。
雲娘聽的林菲的冷呵聲后,便同兩個龜公擺擺手,示意他們退到一旁,自己則親自上前,替車中女眷挽起車帘子,又好聲好氣地同她們說道:“下來罷。”
林菲看一眼雲娘,看她穿着打扮,也猜到她在這裏的身份應該不低,心中雖然百般不願,可想到如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且眼下還有三個女兒要照應,便只得低垂了眉眼,放軟了姿態,同她微微頷首:“嗯。”
林菲牽着小女秦思思,秦雲柔則拉着二妹妹秦楚楚。
母女四人先後下了這簡陋的馬車,入目的便是教司坊後院滿目的紅梅樹。
現在已經是隆冬,前三日皆是大雪紛飛,這後院的地面和院牆上都蓋着一層厚厚的皚皚白雪,唯有一條通往高樓的彎曲小路被掃帚掃開了風雪,露出或黑或白的精緻鵝卵石,布鞋踩在上頭,高低起伏,卻並不硌腳。
白雪,紅梅,在這雅緻的後方庭院內,可謂是一步一景,竟比之侯府花園,卻也絲毫不遜色了。
秦雲柔收回了打量的視線,拉過二妹瑟縮發抖的小手,仔細攏在掌中,便跟在母親林菲身後,隨着那領路的鴇母,腳底踩着鵝卵石鋪就的小路,一道往高樓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