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老宅舊物
一年前的冬天,深冷而少陽。春節過後半月有餘,抬頭望天依舊陰沉。雲低且重,照理應當下一場大雪,而後雲散天晴,可憋了許久,卻總是微風大霧,不見日頭。這樣的天氣對於這個北方的邊陲城市來說並不多見,可即便如此,卻也只有上了歲數的老人們會在午後的短暫時光,聚在社區的假山陽處低聲閑聊,抱怨天氣,針砭時政,以及顯擺兒女。
跟小區的大爺們打過招呼,胡牧陽拉緊羽絨服的帽子,急匆匆的向車庫走去。
周末這天,胡牧陽開車載着妻女,一家三口去了農村老宅看望母親和岳父母。市區距離老宅足有二百多公里,到達村子時,正趕上午飯時間。
因打算當日返回,胡牧陽便沒有喝酒,可這並不影響老丈人借故又給自己續了半杯。
白若溪的父親白羽,跟胡牧陽的父親胡戰,是年少時期的結義兄弟,此外還有三人曾一同歃血結盟。胡戰排行老大,白羽行四。但不知什麼原因,自小胡牧陽只見過住在隔壁的四叔,其餘三位叔叔別說見面,就是關於他們的信息都所知甚少。
胡白兩家早已約定,如若後代同為男丁,便效仿父輩插香結義;如果是一兒一女,則要親上加親,結為連理。所以胡牧陽自小便知,終日結伴玩耍的這個叫做“若溪”的女娃娃,將來會是自己的妻子。
雖未飲酒,但胡牧陽依然陪着老丈人白羽在飯桌上閑聊。
說是閑聊,可基本都是白羽一人在指點江山。
此人本就長得壯實,酒後更增長了睥睨天氣的氣勢。雙腿盤坐於炕沿,一手酒杯一手煙捲,興起之時,橫眉怒目,唾液四濺,任誰也無法將其與郎中的身份聯繫在一起。
沒錯,白羽是一名醫生,還是一位名醫。善使一百零八支烏足金針,辯穴入灸,遠近聞名。只是脾氣火爆,對外號稱非有緣者不醫,其實就是看對方順眼與否;又好酒後狂言,常把“三十六支天罡針鎮鬼封神,七十二枚地煞針追魂逐魄”的瘋話掛在嘴邊。故雖醫術了得,卻仍時常門可羅雀。..
胡牧陽自小與其相熟,對此早已見怪不怪。只是此刻閑來無話,便對正在用手捻着花生的白羽說道:“四叔啊,你總說自己功力了得,金針在手便無懼鬼神,咋一見我嬸兒就好像被封了法力似的呢?”
因為從小兩家就比鄰而居,關係密切,所以胡牧陽始終稱白羽為“四叔”。即便是與若溪成婚之後,也沒有改口。好在兩家長輩都不介意。
白羽氣定神閑,在指尖將花生緩緩捻去表皮,才輕送入口,細細咀嚼,一粒自家炒的花生竟被他吃出了龍肝鳳髓的感覺。
押了口酒,吐出濁氣,這才翻起朦朧醉眼,輕聲說道:“你小子懂個屁。想當年那掌管八十萬天河水軍的天蓬元帥,只因愛慕神女嫦娥被困廣寒宮內,便舍了一身官爵,無懼漫天神佛,大鬧凌霄寶殿,后遭小人所陷,才被貶下凡。此舉實屬我輩中人之典範!我雖不比那痴情的天蓬,但你嬸子卻勝嫦娥仙子多矣!”
胡牧陽以手扶額,小聲回應:“叔,管八十萬人的那個是林沖,水泊梁山的好漢,豬八戒做天蓬元帥那會兒手下只有八萬水軍;再說他是調戲了嫦娥仙子才被貶入凡間的,鬧天宮的是孫悟空……”
白羽此刻卻好像已然醉了,對於胡牧陽的話好似並未入耳。自顧自的又捻出一粒花生,依然緩緩的剝去表皮,再次以酒送入口中。
臨別之時,白羽早已酒醉入睡。胡牧陽看着妻子大包小包的往車上裝農村的特產,不由得苦笑一聲:哪怕只是近在咫尺,父母也會擔心孩子吃的不飽吧。
一路顛簸,即將到家。
在進市區的收費站排隊時,胡牧陽斜眼看着倒視鏡里妻女正在玩鬧,正感覺一陣舒心。忽然,一抹金屬折射的光線刺痛了他的眼睛,所幸已由偏光鏡抵消大半,否則絕對會造成短暫的失明。
胡牧陽轉頭尋找,卻發現折射陽光的金屬物件兒竟在女兒手中揮舞。再定睛去看,好像是一根二尺見長,單指粗細的木棍。
木棍如何折射陽光?
這時,前排車輛已經通過收費站,胡牧陽顧不得心中疑問,只得迅速提檔前行。繳費過站后,胡牧陽半側着臉對妻子若溪問道:“剛剛胡米手上拿的是什麼,怎麼還會反光?”
若溪先是不解,但很快便將那木棍遞向胡牧陽,笑道:“哦,你說這個啊。應該是小丫頭在老宅翻出來的,只是不知道怎麼還帶到車上來了。”
胡牧陽一手開車,一手接過妻子遞出的木棍。餘光掃過才發現,這哪裏是什麼木棍,分明是東北老人們常用的煙袋鍋子。煙桿由木料制而成,一端嵌有墨色玉石煙嘴,另一端是指肚大小的黃銅煙斗。許是經常摩挲,黃銅煙斗竟光滑異常,幾可鑒人。剛才折射陽光的,應該就是這煙斗無疑了。
這煙袋鍋子對於胡牧陽來說並不陌生,自懂事之時便知道,它是父親胡戰的逆鱗,從不離身,更不許自己碰觸。本以為兩年前父親去世,它也隨着舊物一併焚毀了,沒想到今天被女兒找到,還當做了玩具。
隨手的把玩着父親的遺物,不禁想起許多過往的事情。記得年少時,父親經常會在院子裏向東而坐,自腰間抽出這煙袋鍋子,慢慢的用食指將煙絲壓緊,不久便可見到縷縷青煙,以及聞見一股辛辣的味道。一般人都是拇指來按壓煙絲,而父親卻只能用食指---他雙手的拇指早已齊根不見。小時候也問過父親怎麼弄的,父親卻笑着說是在山裏打獵時被黑瞎子舔掉了。胡牧陽知道父親在逗他,卻也沒再提過此事。
回想着關於這煙袋鍋子的記憶,胡牧陽突然冒出個想法:父親如此寶貝這煙袋,莫不是件古物吧!
一路上越是琢磨越覺得靠譜,剛好他有個同學在市拍賣行。反正今天是周末,過會就拿去讓老同學掌掌眼,說不準還真就能收穫一筆身外之財。
想到此處,胡牧陽心裏不由得有些興奮。
把妻女送回市區的家中,胡牧陽迫不及待的撥通了老同學丘凌的電話。只是連續撥了兩次,都提示被對方掛斷,這讓對此異常期待的胡牧陽有些憋悶。
“叮叮”,卻是微信提示音。
胡牧陽劃開手機,正是丘凌發來的文字消息:在地質大學參加赫銘教授的講座呢,什麼事?
赫銘教授在全國乃至全世界的地質和考古專業方面,都屬於超一流的存在。雖然胡牧陽並不關心方面的新聞,但丘凌始終對其異常崇拜,更是整日以赫銘教授的不記名弟子而自居。所以聽得久了,胡牧陽對於此人已算不得陌生。
能在聆聽偶像講座時發來微信,已經是自己天大的面子了。
比起丘凌此刻的心情,胡牧陽感覺有些乏味,剛剛的興奮和期待也降低了許多。稍加琢磨后,便用手機對着煙袋鍋子拍了張照片,發給對方。並用文字回復道:老家尋得一件重寶,想讓你掌掌眼。
過了五分鐘,丘凌才再次回復:照片看不太清,不過我能肯定,這煙袋算不上古物。煙桿的材質得經手后才好判斷,可這黃銅煙斗絕對是近期的東西。你不是被人蒙了吧?
看完丘凌發來的信息,原本已將興奮值降低了許多的胡牧陽頓時再無期待,甚至都不想再繼續回復。用下巴抵住桌面,失落之情躍於臉上。
“叮叮”,又是微信提示。
耷拉着眼皮,胡牧陽再次解鎖手機,還是丘凌的信息:煙袋不算什麼,可你這煙嘴,我有點拿不準。還是那句話,手機拍的看不清,你要真感興趣,就來一趟地質大學,赫教授的講座也快結束了。即便我確定不了,也能請他老人家給講講,畢竟我是他的不記名弟子嘛,這點面子還是有的。
嘿,有點意思。
丘凌的話讓胡牧陽再次充滿希望。重新拿起煙袋,仔細端詳着煙嘴。看了許久,也只得出了“這煙嘴是黑色”這麼一個結論。算了,術業有專攻,這玩意兒還得請專業的人來辨。反正左右無事,便走一趟地質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