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6.黑霧永不飽足
每個僧侶都會隨身佩一把鏟刀,象徵著他們的職責——以妥善的儀式安葬死者,確保他們的亡魂不會迷路。
兄弟會成員還會佩戴一個小瓶子,裏面承載着福光島的聖泉之水。
他們稱之為生命之淚,這小瓶子象徵著他們的另一個職責——救死扶傷。
然而,無論約里克多麼努力,他都無法獲得其他僧侶的接受和認可。
對他們來說,原本只能靠皈依信仰才能理解的哲理,在他身上卻變成了看得見摸得着的實物。
他們厭惡他的能力,他所感知到的東西是他們需要花費畢生心血才能理解的。
約里克遭到了同門兄弟的疏遠,再次變成孤單一人。
一天早晨,約里克正在墓地中處理自己的日常職責,突然一團漆黑的烏雲闖入了他的視線,烏雲在福光島的地面上滾動,吞噬了一切物體。約里克想要逃跑,但烏雲很快就吞噬了他,將他籠罩在暗影之中。
約里克環顧四周,一切生靈都在凋零扭曲,被黑霧的邪惡魔法腐化墮落。
人類、動物、甚至植物都轉變成為醜惡的、屍鬼般的形態。
他耳邊的狂風訴說著低語,附近的師兄弟們開始撕扯脖子上掛着的裝滿治癒之水的小瓶子,似乎這些小瓶子正在給他們帶來巨大的痛苦。
不一會,約里克驚恐地發現,這些僧人的靈魂全都從身體中被抽了出去,只剩下冰冷慘白的屍體。
在他師兄弟們撕心裂肺的哀嚎聲中,約里克獨自聽到了迷霧中的聲音。
“扔掉它。加入我們。我們將合而為一。”
他感覺到自己的手指緊握着頸前掛着的小瓶。
約里克拼盡了全部的意志力,硬逼着自己鬆開雙手,並命令那些嚎叫的靈魂安靜下來。黑霧劇烈地翻滾着,黑暗壓倒了他。
當約里克醒來以後,他發現周圍已經風平浪靜,曾經肥沃的土地已經變成了詭異荒蕪的地獄面貌,福光島已成為暗影島。
有一縷落單的黑霧緊跟着他,想要奪走這唯一一個尚未被腐化的活物。
黑霧雖然緊緊圍繞着他,但約里克發現黑霧的觸鬚只要觸碰到他頸前的小瓶,就會立刻彈回去。
他握緊了這瓶祝福之水,恍然大悟,他能活下來全都是因為這瓶水的存在。
在隨後的幾天當中,約里克遍佈各座小島搜尋倖存者,但找到的只有扭曲的殘骸。
無論他走到哪裏,看到的都是悲慘的靈魂從死屍中站起來。
通過搜索倖存者,約里克開始慢慢猜出來導致這場災變的起因:一個國王到這裏復活自己的王后,結果陰差陽錯地摧毀了這片群島以及上面的一切。
約里克希望能夠找到這位“破敗之王”,逆轉他所施放的詛咒。
但面對周圍近乎無窮無盡的死亡,他感到自己渺小而無力。
約里克沉浸在悲傷里幾乎無法自拔,他開始與周圍的靈魂說話,希望能夠像小時候那樣找到慰藉。
出乎意料的是,每當他與身邊的迷霧交流,就有屍體從墳墓中爬出來,循着他的聲音前進。他意識到,這些曾經被他埋葬的屍體現在都在服從他的命令。
在他絕望的心中出現了希望的微光。
為了超度暗影島的亡者,約里克將使用亡者自己的優勢和力量。
為了終結詛咒,他不得不利用詛咒。
“救…命,”沉船的水手哀求道。
約里克無法推測這位倖存者在這裏躺了多久,他多處骨折,鮮血流過沉船的殘骸。
他的哀嚎聲很大,但卻被島上無數冤魂的聲音徹底掩蓋。他身邊縈繞着一團幽靈組成的漩渦,垂危的生命像黑暗中的燈塔一樣吸引着它們,新鮮的靈魂是它們永遠渴求的食糧。
那人驚恐地睜大着雙眼。
他的確應該驚恐。
約里克看到過黑霧奪走遊魂的樣子,而他,他可是溫熱的活人,是暗影島上的稀罕之物。
約里克已經有多久——一百年?——沒有見過活物了?他可以感覺到自己身後的迷霧在抖動,想要用冰冷的擁抱迎接這位陌生人。
但是眼前這番景象激起了某種約里克早已遺忘的東西,這種模糊的感覺讓約里克不肯放棄這個生命。這位壯碩的僧人將傷者舉起來扛在肩上,帶他向山上的古寺走去。
約里克觀察着這位傷者的臉,每走一步,他都忍着劇痛發出呻吟。
你為什麼到這裏來,生者?
爬到山頂以後,約里克又帶着他的客人走過了幾條走廊,最後來到一間古老的醫館。
他將傷者安放在巨大的石台上,檢查他的傷勢。這人大多數肋骨都斷了,一側的肺已經坍縮。
“何必浪費時間呢?”
一群渾厚的聲音問道,約里克身後的迷霧異口同聲。
約里克沒有說話。他離開石台,來到醫館後方的一扇厚重的門前。
門很難被推開,他的手只是在厚厚的灰塵上留下了掌印。他用肩膀頂主門板,用全身力量靠了上去。
“再用力也只是徒勞。”迷霧戲謔着說。“交給我們吧。”
約里克再次用輕蔑的無言回應他們,終於將門頂開。
厚重的橡木蹭着寺院的石磚,後面的房間裏裝滿了捲軸、草藥和瓶罐。
約里克出神地望着他生前的這些遺留之物,努力想要回憶起如何使用。
他拿起了幾樣看上去很熟悉的東西——繃帶,已經發黃變脆,藥膏,已經乾結凝固——然後回到石台旁邊照看那位傷者。
“別管他了,”迷霧說。“他來到海灘上的時候就已經是我們的了。”
“安靜!”約里克厲聲說道。
石台上的人現在正在艱難地呼吸。約里克知道時間所剩不多,他想要包紮他的傷口,但腐爛的繃帶剛一綁好就會碎裂斷開。
他的呼吸越來越短促,突然一陣抽搐。
他痛苦絕望地抓住約里克的手。約里克知道只有一樣東西可以救他的命。
他扭開了頸前的水晶小瓶,思忖着裏面盛裝的生命之水。只剩下很少一點了。
約里克不確定這一點是否足夠拯救這個人,而且即使足夠……約里克不得不面對現實。
救人的行為只是他對自己昔日生活的追憶,那個時候這片詛咒之地還叫做福光島。迷霧中的靈魂在嘲笑他,無情的現實在嘲笑他。
這個人已經必死無疑,如果約里克使用了生命之淚,他自己也必死無疑。他擰緊了小瓶,將它掛在頸前。
約里克從石台旁退了回來,看着那人的胸膛最後一次起伏。
黑霧灌滿了房間,惡靈充滿渴望地伸出了黑爪。迷霧急切地顫抖着,將死者的靈魂從屍體中抽了出來。它發出了一聲微弱無力的嚎哭,然後被新的主人瞬間吞噬。
約里克一動不動地站在屋裏,憑着依稀的記憶說出了一句禱言。
他看着石台上的軀殼,苦澀地想起了他尚未完成的那項任務。只要破敗之咒繼續存在,任何來到這片群島的人都會遭遇相同的命運。
他必須讓這片被詛咒的群島獲得安寧,但經過這麼多年的搜尋,他找到的只有關於破敗之王的傳聞和輕語。
他需要答案。
約里克做出一個手勢,一縷迷霧注入了屍體。
片刻以後,它從石台上坐了起來,幾乎沒有任何自我意識。但它可以看,可以聽,可以走。
“幫我,”約里克說。
屍體搖搖晃晃地走出了醫館的門,緩慢的腳步聲在寺院空蕩蕩的大廳中迴響。
它走進了墓地的瘴氣之中,路過一排排只剩空殼的墳墓。
約里克看着屍體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島嶼的中央,最後消失在迷霧之中。或許這一個能夠帶着答案回來吧。
“破敗之王佛耶戈?”
厄斐琉斯從未聽聞這號人物。
羅賓往他身邊靠了靠,在甲板上比劃了兩下。
畫出一副粗略的地圖,指着東邊道:
“很少有人知曉那個東方的國度,它的土地遠在海外,它的名字也早已連同海岸線上散佈的廢墟一起逸散於時間的長河中。
更少有人曾聽聞那位年少又愚魯的統治者,或是知道他的一片痴心是如何毀掉了自己的王國。
如今,那位國王已經成為了所有人的威脅。
他的名字叫作,佛耶戈。
作為王室中的二王子,佛耶戈從來都沒有被人寄予過即位的期望。
他養尊處優,自滿而且自私。但當他的兄長死於意外后,佛耶戈,這個既無治國意願又無執政能力的王儲,突然之間發現自己頭上多了一頂王冠。
他對王位全然不以為意,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一名貧窮的裁縫女工。
佛耶戈當即傾倒於她的美貌,這位年輕的國王便向她提出了婚約,於是,這位站在權貴頂層的統治者,迎娶了一個村姑。
兩人的愛戀如同一道魔咒。
佛耶戈,這個對他人向來冷漠的自私之人,卻將自己的生命奉獻給了她。
二人親密無間,形影不離。奢華的禮物自是無需多說,而只要伊蘇爾德在場,他的心思幾乎就再也容不下任何別的事務。
佛耶戈的支持者們為此火冒三丈。
在他的荒唐統治之下,王國開始潰散,而一干臣屬都無法勸誘國王操持政務,於是一些奸人開始密謀策劃,想要儘早結束這個無能國王的統治。
與此同時,王國的敵人們看到了偷襲的時機。一條條毒蛇匯聚到了一起。
終於有一天,一柄淬毒的匕首瞄準了佛耶戈。
但國王身邊護衛森嚴,匕首沒能擊中目標,反而擦傷了伊蘇爾德。
毒藥起效很快,伊蘇爾德無可挽回地衰敗下去,佛耶戈只能恐慌地看着愛妻的情況日漸惡化。
狂怒與絕望壓倒了他,國庫里的每一枚錢幣都被他用來醫治王后。
但一切都是徒勞的。伊蘇爾德於病榻上香消玉殞,而佛耶戈則被瘋狂所吞噬。
他對解藥的搜尋變得不擇手段、喪失理智。
他無法接受王后的死,犧牲了王國的所有寶物、所有財富,只為了把她找回。
隨着國土全境陷入混亂,佛耶戈把自己和伊蘇爾德的屍體關在一起,避於世外,心中充滿憎恨和暴戾。
有一天,他聽說了福光島的秘密。
據說那裏的水能夠治療任何病痛。他率領大軍前去,強行闖進那個和平的國度,殺掉了擋在自己面前的所有人,最後攻破了最中心的聖所,將亡妻浸入了福光滿溢的水中。
她會回到她身邊,不論他製造了多少破壞。不論付出什麼代價。
有那麼一瞬間,她的確回來了。
伊蘇爾德站了起來,但卻變成了一個由陰影與狂怒催動的怨靈。
在痛苦與憤怒中,在被剝離死亡的困惑不解中,她拿起了佛耶戈的附魔長劍,刺穿了他的心。
聖水的魔法和古劍發生碰撞,閉室中的能量爆發了,席捲了整座島嶼,將所觸碰的一切都束縛於清醒、痛苦的不死狀態中。
但這一切,佛耶戈全都已經遺忘。他的王國變為廢墟,期間不知多少個大國崛起又隕落。
歲月荏苒,就連他的名字都無人記得了。直到他死後的一千年,佛耶戈再次站了起來。這一次,他不會失敗。
生前的危險執念繼續扭曲着他的心智,佛耶戈堅定、瘋狂的愛,燃起他的慾望、行動和殘暴。
奪命的黑霧從佛耶戈破碎的心中狂涌而出,收割它觸碰到的一切生命。
而他利用這黑霧搜尋着整個世界,尋找將伊蘇爾德帶回自己身邊的方法。
千軍萬馬將在他面前折戟沉沙,再重新站起來成為他的馬前卒。
整片大陸將被活生生的黑暗吞下,全世界都將對他付出代價,因為這個痴情的古代君王被奪去了一生的快樂。
他不在乎自己所造成的的毀滅,只要能讓他再見到伊蘇爾德的臉。
他的統治是無邊的恐怖。
他的愛是永不止息。
只要伊蘇爾德還沒有回到他身邊,所有人就都要納命給破敗之王。
每當佛耶戈回想她的面龐,樣貌都不盡相同。
有時她的眼距太大,有時又太小。
或是腮頰太窄,要麼太寬。有時,她的手上不見了裁縫女工常見的老繭。
有時,她的雙手又被剪刀握柄和頂針磨得粗糙變形。她有時身披着禮服,有時只是簡樸的工裝罩衣,還有的時候,一絲不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