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5 章
一個寒氣逼人的大雪天。
登勢撐着她藏青色的油紙傘在漫天的雪地里走着,風卷着雪花敲落在她光滑的傘面上,撲簌簌的落雪壓彎了枝頭,啪嗒一聲,又只露出了那光禿禿的樹梢,飄落的白雪再一次順着風垂落其上,將又是一個不解的循環。
登勢仰頭靜默的看着鉛灰色的天空,呼出的氣息化為了一縷一縷的煙霧,魅一般扭曲、纏繞成不可明說的模樣,飄飄裊裊在白茫茫的大地之上浮動着,看着他們,似乎能把絲絲縷縷的倦怠和恍惚融化進了自身,在飄飛的思緒中,靈魂就與之一同消散在了漫天的世界裏,直至一片虛無。
登勢慢悠悠的走着。
這片靜默的小路她早已來過不知道多少遍,春夏秋冬的歲月就融進了腳下石磚的縫隙里,甚至隱隱刻印出她的腳印來。
脖子上的紅色圍巾遮住了她一如既往的紅唇,可惜擋不住她留下歲月痕迹的皺紋。
登勢嘆着氣,停下了腳步,她沉默着收了傘,動手時紅色的絨線手套不小心沾上了飄下的落雪,溫度讓着雪花再也不見,只有絨線手套上深色的痕迹了解着一切。
唰的一下,她於一片寂靜中划亮了火柴,於是蒼白的世界猛然多了一種亮眼的色彩。
微弱的火焰在風雪中震顫,飄飄忽忽好似隨時都能熄滅。
登勢趕緊從口袋中掏出了煙盒,紅唇抿上了奶黃色的煙嘴,她低頭湊上了火光。
煙草燃燒的特有氣味在空氣中蔓延,登勢享受似的偏頭嘆息一聲。
她叼着煙,側目看着身前的墓碑,眼神中無悲無喜。
一根香煙燃燒殆盡之後登勢又嘆息一聲,她俯下身,輕輕處理着早逝的丈夫墓碑上的積雪,她的面容沉靜,手上的動作卻是格外的輕柔。
墓碑上丈夫的名字終於顯露出來,登勢不再細嫩的指尖輕輕拂過墓碑上的刻印,只一下,像是海鷗低空略過海平面那般羽翅輕點,漾開了一圈一圈的漣漪。
檀香的氣味開始擴散,登勢垂眸看着那緩緩燃燒的光點沉默不語,就在剛才她親手點燃了三隻貢香。
登勢一個人於漫天的落雪中靜悄悄的把準備給丈夫的貢品一個一個仔仔細細的擺上。
她直起了身,忽視了煙灰色和服下擺沾上積雪而導致的濕濡,她在寂靜的世界中安靜的看着丈夫的墓碑。
啪的一聲,她又燃起了一根火柴。
檀香夾雜着煙草燃燒的氣味和諧的像是帶着不為人知的親密,纏纏綿綿消散在蒼茫的大地上。
“那個,請問您可以幫我們一下嗎?”
也或許吸引了某些東西。
登勢指尖夾着香煙,她斜着眼偏頭看過去,看到了一個依稀還是少年模樣的人。
一頭棕色的短髮胡亂的支棱着,更顯得那人的年幼,圓潤又無害的臉上有一雙閃着溫潤光芒的暖棕色的眼睛,現在它們無奈的彎着,含着隱隱的期盼望過來。
登勢慢悠悠吐出一口煙圈,眨着眼看着它們向上浮動,然後消失在鉛灰色的天空中。
那個少年看上去是半透明的。
少年的身份似乎呼之欲出,不過對方看上去也不太想隱瞞。
登勢再一次吐出了一個煙圈,絲絲縷縷的煙霧恍惚中扭曲了少年的面容,倒更增添了幾分鬼魅。
“怎麼,要我做什麼?”
登勢慢悠悠拖着嗓子看上去懶洋洋的問道。
她心下倒是並沒有多少恐怖的感覺,不如說終於出現了什麼反而讓她更覺得平常。
埋葬着丈夫的墓地中理所當然也埋葬着其他的存在,以至於出現什麼奇怪的東西,那不是稀疏平常的嗎?
棕發的少年鬼魂聽聞後有些欣喜的看着她,他急促的轉過頭,像是在呼喚着什麼。
“還好嗎銀時————”
登勢聽見他這麼小聲的喚道。
她偏過頭,透過半透明的少年,她看到了層層疊疊的墓碑后露出來的一小片髒兮兮打着卷的銀色。
“我的弟弟,您可以幫幫他嗎?”少年轉頭有些惴惴不安的看着登勢,登勢瞧着他水汪汪的眼睛猛然想起了她那個早逝的丈夫曾親手贈與她手中的一隻小小的兔子。
她送走了她的丈夫,理所當然也送走了那隻兔子,可笑的是那隻兔子陪着她送走了她的丈夫。
登勢慢條斯理抖了抖指尖的煙灰,她道:“你讓那個蠢貨過來吧。”
少年更為感激的看着她,臉上的笑容讓登勢不自覺多掃了兩眼。
他急急忙忙走或者穿過去那些層層疊疊的墓碑,扶着他弟弟的手臂連拖帶拽的向著登勢的方向緩緩走來。
於是登勢終於看見了那個少年鬼魂的弟弟。
稍稍有些出乎她預料,她以為她會看見另一個半透明,但是對方完完全全的實體告訴她,那是一個人類,活着的。
但狀態看着並不怎麼好。
登勢緩緩呼出煙的餘燼,她垂眸看着那個走兩步就支撐不住的男人。
她在寒風中被麻痹的嗅覺也能聞出那人身上濃烈的血腥氣,這個在歲月中前行了數年的歌舞伎町四天王之一只掃一眼就發現了那男人渾身的傷痕,以她的閱歷猜測,那男人遭受過重刑,她漫不經心的想,說不準不久於人世也說不定。
登勢看着那人死活拽不起半躺在地上的他的弟弟,問:“怎麼,要我送他一程嗎?”
少年發出了被噎到的聲音,他半攬着他的弟弟,無奈的仰頭看着登勢的眼睛,他輕聲問:“那個......貢品,您能......給我的弟弟嗎?”
哦,於是登勢在心中確定,那個男人或許沒死於重刑,可能將要死於飢餓。
她居高臨下看着半透明的少年還有那個半死不活的成年人,忽而嗤笑一聲,她輕聲道:“那是我丈夫的。”
少年愣怔的看着她。
登勢再一次抖了抖指尖的香煙,她往着一邊輕輕邁步,剛好讓出了丈夫的墓碑。
對着少年揚了揚下巴,她道:“你去問我丈夫吧。”
這是某種隱晦的同意,於是登勢看着少年陡然亮起的眼睛,她在心中哼了一聲。
“銀時,銀時你還好嗎————”
少年在急促中輕柔的推醒了他已經半昏迷的弟弟,於是登勢這才看見從剛才開始就是一副半死不活的男人的臉。
登勢看見了一雙晦澀的、無神的、融進了萬千乾涸血液的眼睛,她挑了挑眉,她還以為她看見了一隻瀕死的野獸。
看着那雙眼透露出的綿延不絕的死氣,登勢意味不明的輕哼一聲。
男人好似終於從恍惚中醒了過來,他第一眼就是仰頭看着半攬着他的少年,登勢剛好看見那雙似血鑄成的眼睛有一瞬間的光亮,隨後徹徹底底的暗了下去。
他強硬的直起身揮開了少年攙扶他的手,不過他太過虛弱,可以說是少年為了遷就他反而僵硬的維持着虛扶的姿勢。
男人低聲喝道:“還來這裏幹什麼,快點回去你該回去的地方吧。”
少年急道:“銀時————”
“別管我。”男人再一次揮開他的手,太過虛弱的身體反而讓自己倒了下去,強硬的拒絕了少年的攙扶,他半趴伏在積雪的地面,看着莫名有點像落魄的狗。
“喂,老太婆。”他喘着氣,登勢從他亂糟糟的捲髮中對上了那雙血紅的眼睛,他的聲帶似乎受過傷,聲音喑啞不堪,如同玻璃在嘎吱作響,隨着他開口,有血出現在他乾燥起皮的唇上,他輕聲道:“我要餓死了。”
登勢無關痛癢的點着頭,順帶又一次抖了抖指尖。
血沿着他的下頜低落,因為他笑了起來。
他嘶啞的喘着氣,帶着嗆咳聲,他喑啞的笑着說:“我聽到你家老頭子同意了啊。”
登勢哼了一聲,又一次讓煙草的氣息過濾到她的肺里。
她看着男人捂着貌似受傷最重的腹部,一瘸一拐的走到了他丈夫的墓碑前,大口狼吞虎咽起來。
少年半是擔憂半是鬆了口氣,他還是夏裝的模樣,半透明的肉色膝蓋直接跪在雪地上,他似乎能感受冷,登勢能看出他強忍的、輕微的顫抖,但貌似有什麼更為重要的東西讓他有足夠忽視寒冷的意志,少年半垂着眼,纖長的棕色睫毛下閃着柔軟的光,他一下一下輕拍着狼吞虎咽的男人的背,眼神一如既往的平淡柔和。
“我死不掉————”
男人看上去真是離餓死不遠了,登勢能清晰聽見他劇烈乾嘔還要堅持吞咽的聲音,似乎胃酸就在他的喉嚨口打轉,他埋頭背對着兩人,不過看着他顫抖的脊背,還有那個低頭撲簌簌抖動的髒兮兮的天然卷,登勢大發慈悲的移開了視線,哪怕她都沒有看見男人的臉。
男人含着東西嘶啞的嗓音像是含着砂紙,登勢聽見他再一次含含糊糊重複,他說:“我死不掉————所以,滾回你該去的地方吧,不用回來了。”
登勢看到少年的眼立刻暗淡下來,不過還是一如既往的寧靜。
少年同樣半透明的指尖輕撫着男人髒兮兮黏膩的發梢,棕色的瞳仁里晃蕩着白雪飄落的影,一點一點升起了在翻湧着的,卻並不激烈的情感。
他頓澀了片刻,說:“你要好好的呀,銀時————”
啪的一聲。
男人反手拍掉了少年輕撫他發梢的手。
登勢平淡的投過去一眼,她看到了男人還是背過身去狼吞虎咽的模樣,但是他剛才揮開少年而垂下的那隻手在輕微的顫抖着,忽而垂在身側握成了拳,被他藏到了衣擺里。
他還是沒有回過頭去看少年一眼。
少年靜靜的看了一眼被揮開的手,他不惱也不怨,他嘆着氣,忽而向前俯身,他貼上了男人的背,像是給了對方一個擁抱————用明顯是保護者的姿勢。
登勢看到男人猛然一抖,手中的半個饅頭滾到了地上,纏了一身的雪,然後他用一種僵硬到手臂在顫動的力道把它拿了起來,用力塞進了嘴裏,細小的乾嘔聲又回蕩在他的口腔里。
“也不知道下次再見到銀時會是什麼時候......”少年柔和的輕聲開口,他半環着對方,眼睛像是破碎的星子。
登勢微微睜大了眼睛,因為少年的身體似乎在慢慢消失。
格外荒謬的像是某種時限到了一般。
“我的弟弟永遠都是最值得人喜愛的,我知道的,銀時雖然嘴上永遠討人厭但是心軟的像是天上的雲,從小到大把在意的人看的比自己都要重,所以銀時————”
少年再一次的笑了起來。
“下一次見面的時候堂堂正正露出你漂亮的銀色光芒來,挺直着支撐你靈魂的脊骨,帶着懶洋洋的笑意走到我面前吧,我願意傾聽你想告訴我的一切東西,你想大笑我就陪你大笑,笑的捂着腹部蹲在地上也沒關係,你要是哭了那我一定比你哭的更丑————銀時的一切我都想要了解啊。”
“我等着全身纏繞着金色線的銀時來到我的面前。”
少年的身體如同黑夜中的螢火,於一片大雪中化為了滿天的星光。
寂靜中的大地只留下他最後一句,宛若嘆息的絮語。
“下次見,銀時。”
登勢仰頭看着隱隱泛着烏色的天空,半晌之後又燃起了一根香煙。
她用眼角睨着那個一邊繼續狼吞虎咽,一邊又用髒的不成顏色的衣袖狠狠抹過眼睛的男人,她問:“你哥哥?看着和你沒有一點相像。”
男人吞咽了一下,他含糊的說:“......對,沒有任何關係。”
登勢輕描淡寫抖了抖指尖的煙灰,她想着記憶中那個少年人的模樣,又看着面前這個明顯是成年人的男性,她涼涼嘆道:“你們之間可是差了不得了的時間啊。”
男人呵了一聲,用袖子抹過嘴唇之後他看上去終於放鬆下來。
“雖然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一句話不說真的可以嗎?”登勢的鼻息中帶着乳白的煙霧,她輕飄飄的問。
男人稍微晃了一下頭,他說:“不屬於這裏的傢伙,就不要來的好,反正......”他的聲音低了下去:“這種地方不適合笨蛋又廢柴的傢伙。”
登勢哼了一聲不可置否。
“我丈夫的東西好吃嗎?”過了一會登勢淡淡的問。
“也就那樣。”男人嘀咕了一句,在片刻的寂靜之後他突然開口:“我聽到了聲音。”
登勢懶懶的翻了下眼皮,順着他的話問:“哦?我丈夫說了什麼?”
男人終於轉頭看了過來,於是登勢對上了那片血紅的眼睛,男人好似不自在的錯開了視線尷尬的撓着後腦,登勢只聽見他輕輕道:“反正敘述什麼的阿銀我從來就不擅長這個,差不多就是————”
“誰讓暫時孤家寡人的阿銀我遇到了你這個孤身一人的老太婆呢,喂,老太婆,以後我替你丈夫保護你好了。”
......
“諾,這個就給你了。”登勢隨手扔給了男人。
吃飽飯洗過澡又換了新衣服的男人看上去終於有了點人模人樣了,登勢看着他沾着水汽的捲髮挑了挑眉。
“老太婆你這種打發流浪狗‘去去去’的語氣不怕被人打嗎?”
“煩死了,你現在就是條被人嫌棄的流浪狗,有東西拿着就感恩戴德吧你這個天然卷。”
“天然卷怎麼了,看不起天然卷大神嗎......”男人嘀嘀咕咕着什麼,帶着濕意的手在衣服上隨意擦了兩把后拿起了登勢隨手扔過來的漫畫。
“居然是JUMP————老太婆,這就是你遺失的少女心嗎?”男人不可思議的看過來,在發現登勢的表情立刻陰沉下來后,他悻悻的轉過身懶洋洋的依靠着登勢的吧枱,隨手翻了起來。
翻到某頁后他的表情凝住了。
“呀,這是什麼?”他不可思的問,尾音詭異的上揚像一個掐蘭花指的娘炮。
登勢不耐煩的投過去一眼:“這不就是普普通通的少年漫嗎,還一看就是那種會大喊熱血友情的蠢貨。”
那一頁上的少年額頭搖晃着耀眼的火焰,面容沉靜,舉起的手上覆蓋著金屬質感的手套,在同樣燃起的火光中手套背上X的印記流轉着冷硬的鋒芒。
男人的表情像是被人摁進馬桶里又拽着髮根拉起來那樣崩潰,他顫抖的指尖指着那頁,幽幽的說:“你不覺得這個人有點眼熟嗎........”
登勢看着他,說:“你的大腦都是阿米巴原蟲嗎?”
男人半崩潰似的扔了漫畫捂着耳朵開始尖叫:“你不覺得很像今天那個來得突然走的也突然的傢伙嗎!?!?”
登勢皺眉看過去,道:“你的眼睛和你的大腦一樣廢了嗎?”
男人不可思議的看着登勢,又看了眼漫畫上酷炫狂霸拽的角色,扔了漫畫捂着耳朵就開始尖叫。
登勢忍無可忍一腳把他踹到了二樓。
居酒屋裏閃着暖黃色的光,帶着煙草氣味的白霧飄飄裊裊的纏繞在木製天花板上,窗框分割的天空外依舊不斷飄落着大雪。
於一個格外靜謐的大雪天。
登勢撿到了一個流浪的小怪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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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結倒計時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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