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紅蓮與白骨
我怕你被它吃了,所以下來了。
常恩撇了撇嘴,一個很樸實無華的理由。
似乎自己與紅蓮的每一次對話都是這般樸實無華。
現在,紅蓮便這般站在自己身前,沉重的厚厚的大紅棺材背在身後,油光鋥亮的紅色棺材面兒上映照着常恩的面容。
“又跟着我。”
常恩皺了皺眉,似乎眼前的女人總是如此固執。
“在你看不見的地方。”
紅蓮強調着。
似乎真的是在看不見的地方,背着一副厚重的棺材從天而降,真是古怪至極的現身方式。
“你出門兒總要背着這個東西嗎?”
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棺材板兒,棺材板兒上砰砰的臉上響聲,棺材裏發出撲棱撲棱兩聲響動。
似乎有東西。
“家裏沒鎖不安全。”
紅蓮點了點頭,再次說一句樸實無華的理由。
常恩撇了撇嘴,想到自家那座破宅院。
是該好好收拾一下了。
“嗬……”
“嗬……嗬……”
紅蓮的身後傳來兩聲含糊的低低的嘶吼聲,於是樸實無華的家常敘事便終於被打斷,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眼角的餘光瞥向身邊的何小婷,何小婷輕輕後退了一步,似乎有些落寞的看着常恩與紅蓮的背影。
“這是個古怪的東西。”
紅蓮皺了皺眉,看着眼前這位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的東西,再次說出了一句樸實無華的話語。
當然很古怪。
嘴裏嗚嗚咽咽的發出只有野獸般的嘶吼,猩紅的雙目中帶着毫無意識的狂躁,猙獰扭曲的五官變形般擠壓在一起,渾濁的口水順着嘴角不斷流下,四肢着地踏出細小的步子,這是野獸才有的行走方式。
除了披着一具人的皮囊,賣梨的小哥似乎已經完全變為一隻毫無理智的野獸。
於是紅蓮蹙了蹙眉,冷冰冰的臉上現出一絲厭惡的模樣。
“昨天你的床太響了,被你搞的沒睡好,收拾這個東西大概需要花點時間。”
紅蓮輕輕扭動着脖頸,似乎是在做着動手前的熱身工作,而後說出一句在外人聽來總是意味豐富的話。
於是何小婷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於是常恩的臉色同樣變得有些難看。
他知道紅蓮說的是自己那張缺了一條腿的破床,無論怎樣克制的做出謹慎的動作,可依然會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記得今晚回家修床。”
晃動着脖頸,兩手互相掰動着手指的關節,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響。
“好的。”
常恩臉色繼續難看着。
“那我就開始了。”
紅蓮背對着常恩說道。
“好的。”
終於不用再和這個古怪的女人講話了,常恩輕輕舒了一口氣,有一絲如釋重負的感覺。
輕輕抬手,從雲鬢輕挽的發間取下一枚綠色的簪子。
黑色的長發如瀑般垂下。
再次輕輕念出那句常恩曾經聽到過的口訣。
“術者紅蓮,有請昭靈劈頭蓋臉大王。”
清冷的斷喝。
於是一道綠色的光芒在手中綻放,而後光芒在下一刻熄滅,一柄與紅蓮身高的大刀出現在紅蓮手中。
呵,是那柄大刀。
雙手握住刀柄,俯身,做出向前持刀衝刺的模樣。
而後又停下,扭頭看着常恩。
“一塊買個枕頭吧,你呼嚕也挺響的,脖子墊高一點兒,或許也就沒呼嚕聲了。”
再次講出一句樸實無華的話語。
“好的。”
常恩皺了皺眉,臉色繼續難看着。
於是紅蓮雙手重新握住刀柄,俯身,做出向前持刀衝刺的模樣。
俯身,向著賣梨小哥衝刺。
碧綠色的刀被紅蓮拖在身後,寬大的刀刃倒拖在地上發出噝噝啦啦的聲音,極快的衝刺速度讓刀刃在地上摩擦濺起一絲火星。
“嗬……”
“嗬……嗬……”
於是賣梨小哥再次發出低低的嗚咽的嘶吼聲。
然後同樣加速。
四肢在地上奔跑,瘦小的身軀化成一道模糊的黑色身影。
衚衕很狹窄,同樣也並不太長。
於是紅蓮與賣梨小哥在短暫的起速之後很快的撞在一起。
砰!
一聲悶悶的響動。
是毫無技巧的巨大的力量與巨大的力量碰撞在一起。
兩個人影攪在一團。
碧綠色的大刀橫亘在紅蓮身前,賣梨小哥像一隻狡黠的狼攀上厚重的刀身,尖利的指尖抓撓着刀身發出刺耳的聲音,濃稠的黃色的口水從猩紅的口中順着嘴角流下,一滴滴滴落在碧綠色的刀身上。
常恩有些詫異的思索着,究竟是什麼東西讓片刻之前依然和顏悅色頗為伶俐的一位賣梨小哥變成這樣一隻猙獰的野獸。
努力回想着,從賣梨小哥出現到變成這般模樣,只是片刻之間。
並沒有見到異物,也沒有見到異常的行為。
呵,異常行為。
似乎想到了什麼,常恩仰頭看了看天。
真的是一個好天氣,萬里無雲,風和日麗,微微的輕風吹入衚衕里,陽光柔和的鋪散在地上。
並不太冷也不太熱,也沒有毒辣的日頭。
一絲冷笑浮現在常恩的嘴邊。
紅蓮依然在與賣梨小哥糾纏着蹙眉,看着滴落在刀身上的口水,再次露出厭惡的神色。
“退!”
與賣梨小哥隔着刀身,紅蓮狠狠抬腳踢向賣梨小哥的腹部。
砰。
像是踢在一塊鐵板上。
更大的咆哮聲從賣梨小哥的嘴中發出來,雙手繼續撕扯着厚厚的刀身,指甲與金鐵摩擦的聲音又尖利了幾分。
於是靈巧的翻腕兒。
巨大的碧綠色的刀陡然變為橫向,刀鋒向著賣梨小哥掃去。
似乎感受到了危險,賣梨小哥靈巧的后蹬,退去,依然是野獸般的直覺與動作。
於是紅蓮同樣退去,退至身後的棺材一旁。
輕輕握拳,敲打了一下棺材板。
吱喲——
一聲響動。
紅色棺木悠然打開。
常恩終於看清了棺材中的東西,並不意外,是那具白森森的枯骨。
一束陽光映照進棺中。
溫和的光照着白森森的骨,於是枯骨泛起更加潔白的白色
“開門,披甲。”
紅蓮背對着棺材,持刀看着衚衕一頭的賣梨小哥,向著身後的棺材
似乎是接到了命令。
於是咔嚓一聲響動。
乾巴巴的骨頭堆砌的枯骨從大紅棺材裏走了出來,像一具毫無生命的機器,邁出兩步毫無生息的步伐,走到紅蓮身後。
咔嚓。
又是一聲響動。
枯骨的肋骨與胸骨忽然打開。
於是紅蓮再次後退一步,讓豐腴的身軀陷入枯骨的懷抱中。
咔嚓。
肋骨閉合,像為紅蓮穿上胸甲。
然後又是咔嚓。
鎖骨與肩胛骨扣在紅蓮的脖頸與後背上。
然後再是咔嚓的響動。
肱骨扣在紅蓮的上臂。
橈骨尺骨扣在紅蓮的小臂。
手骨包裹起紅蓮的雙手。
股骨扣住紅蓮大腿,髕骨護住雙膝,腓骨與脛骨附着在小腿上。
最後是顱骨分開,扣在紅蓮清冷的面目上,像戴上一件精緻的白骨面具。
呵,是骨甲。
一連串紛紛不絕的咔嚓咔嚓的聲音讓常恩有些恍惚,帶有機械質感的白骨讓常恩隱隱想起年少時曾經在那個世界的看過的一部動畫片,只是……叫什麼名字?
常恩皺眉仔細想着,時間真的有些久了。
似乎是個在現在看來很像網絡小白文的名字。
呵,想起來了,常恩的眉頭在一瞬間舒展開。
……
……
山路,荒嶺,小灣北村。
十歲的李春夢坐在滿是雪花的電視機前,憂心忡忡的看着斑駁牆壁上老舊的鐘錶。
五點二十分。
還有十分鐘,《戰神金剛》就要開播了。
李春夢喜歡這部動畫片。
在城裏的時候,無論上學還是放假,每天下午五點半,李春夢總要準時坐到電視機前收看這部動畫片。
這是一部讓李春夢看着總是很糊塗的動畫片。
十五個記不住名字也總是含混了面貌的十五個人類駕駛着海陸空戰隊的飛船在遙遠的星際宇宙之中,遇到危機關口,十五個小型飛船總會組成戰神金剛。
“插入啟動鑰匙,我來組成頭部!”
這是李春夢最喜歡的一句話。
然後由十五個小型飛船組成的戰士金剛會威風凜凜的出現在電視屏幕上。
可是今天似乎看不到了。
屋外的風很大,雨也很大,雷聲陣陣。
似乎是大雨阻斷了天線信號,讓眼前的電視機陷入一片茫然的雪花之中。
“春夢,爺爺去房頂給你支天線。”
李春夢的爺爺在裏屋翻找出一個十幾根粗鐵絲擰成的老式天線。
“爺爺,今天打雷,危險。”
窗外雷聲陣陣,瓢潑的大雨嘩啦啦的下着,天線是導體,在這樣的天氣支天線總是很危險,這樣簡單的知識李春夢在學校里學過。
“雷爺爺雨奶奶總要給咱老李點面子,春夢,你就在這等着看電視吧。”
爺爺皺了皺眉,又扎進自己屋裏,再出來時手裏多了一隻一尺二寸的柳條,和一隻小鏟子,外加一隻寫畢的硃砂黃符。
爺爺在屋裏轉了幾步,向屋中東南方向走了幾步,站定,小鏟子挖了一個小土坑,將柳條插入土坑中埋好,硃砂黃符掛在了柳枝上。
李春夢盯着黃符看了片刻,依稀只能認得幾個字。
形符、敕令、十二雷公……
“春夢,你就在屋裏看着這條柳枝子,啥時候柳枝子沒了,你就喊爺爺下來。”
爺爺說出了一句古怪的話語,然後在屋裏架了梯子,順着梯子爬上房梁,打開房梁之上的天窗,提着天線上了屋頂。
窗外隱有閃電閃過,而後是哐當一聲炸雷聲響起。
柳條的尖端像是被什麼炸掉一截,一尺二寸的柳條眨眼便剩下半尺。
“爺爺,打雷了,快下來吧。”
李春夢有點,抬頭喊着。
“柳枝子還在不?”
屋頂上傳來爺爺的問聲。
“還剩一半啦。”
李春夢大聲喊着。
於是爺爺繼續支着天線,電視上隱隱出現了人像,而後滿滿的雪花又將人像覆蓋。
窗外再有閃電閃過,而後又是一聲炸雷聲響起。
剩下半尺的柳條再次像是被什麼炸掉了一截。
“爺爺,又打雷了。”
李春夢向著屋頂喊着。
“柳枝子還在不?”
依然是那句古怪的問話。
“還剩一半的一半啦。”
李春夢向屋頂喊着。
於是繼續是支天線的聲音,電視上再次出現了人像,人像毫無規則的扭動着。
再有閃電劃過灰濛濛的天空,而後又是一聲炸雷炸響的聲音。
最後一截柳條再次像是被什麼炸掉一樣,現在埋着柳條的小土坑光禿禿的,原本掛在柳條上的硃砂黃紙飄蕩盪落入土坑裏,原本黃色符紙變的黑乎乎的,隱隱泛着一絲燒焦的味道。
“爺爺,柳枝子沒啦。”
李春夢朝着屋頂大喊着。
屋頂沒了爺爺的回聲,只傳來古怪的敲打聲,似乎是爺爺在最後固定着天線。
電視上的人像終於變的清晰起來,《變形金剛》的開頭畫面清晰的出現在電視上。
爺爺急匆匆的從屋頂上鑽下來,回手關死了天窗。
又是一道閃電劃過天空,一聲更加響亮的炸雷狠狠炸在屋頂上,那似乎是爺爺方才支天線時站過的位置。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廣闊的宇宙空間裏有一個傳奇式的人物,它就是——戰神金剛!”
戰神金剛的片頭解說詞在狹小的屋內響起,李春夢怔怔的看着頭頂上的天花板。
……
……
時間真的有些久了。
久到李春夢已經忘記硃砂黃符上究竟寫了什麼如何排列,只記得形符、敕令、十二雷公幾個字樣。
很多年後張大力的父親病危,張大力請過一次神漢來為父親治病,李春夢悄悄向神漢問起過小時的那張符咒,他依着並不清晰記憶將形符、敕令、十二雷公幾個字樣寫在紙上,只記得神漢臉色微微變得有些難看,急忙問李春夢是在哪裏見過的此符。
李春夢沉默着沒說,爺爺故去多年,他不想再驚擾先人。
神漢沒有得到答案,微微有些失落,只告訴李春夢此為執草隱形避難法,是保命護身的大法式。
張大力父親的命終究沒被保住,以至於這位江湖神漢的話也沒被李春夢當真。
只是每次想起《戰神金剛》,似乎總能想起那個大雨磅礴的傍晚,爺爺站在屋頂上為自己支天線的身影。
呵,那個世界啊,總是有太多忘不掉的東西。
常恩如此想着,在心中輕輕發出一絲感嘆,然後將古怪的思緒從腦海中清除出去。
現在,骨甲已經完全披在了紅蓮的身上。
如此合適,如此輕盈,一具枯骨便這樣毫無違和感的附着在了紅蓮的身上。
雙手握刀,巨大的刀身拖在地上,然後朝着衚衕一側賣梨小哥衝去。
刀身拖在地上,再次與地面摩擦出几絲火星。
“嗬……”
“嗬……嗬……”
於是賣梨小哥再次發出低低的嗚咽的嘶吼聲。
然後同樣加速。
四肢在地上奔跑,瘦小的身軀再次化成一道模糊的黑色身影。
再次發出一聲沉悶的響動。
紅蓮與賣梨小哥再次在衚衕中間停住,兩道身影再次狠狠撞擊在一起。
賣梨小哥的雙手摳住紅蓮橫亘在身前的大刀,尖利的指甲摩擦着刀身再次發出刺耳的聲音。
似乎又是一次毫無意外的僵持。
然後常恩聽到了一聲清冷的斷喝。
“卸甲。”
紅蓮持刀與賣梨小哥僵持着,簡短的指令從牙縫中擠出。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常恩的耳邊再次響起那般連綿不絕的機械般的咔嚓咔嚓的聲響。
像骨甲一般的骨頭在一瞬間從紅蓮身上脫落,而後復又自動浮起,咔嚓咔嚓的響動聲中,脫離了身軀的骨頭在一瞬間再次組成枯骨,而後下一刻,枯骨像人一般動了起來。
枯骨突然俯身,從紅蓮大大的刀身之下滑過,化成一道白色的身影出現在賣梨小哥身後,而後是咔嚓咔嚓的聲音。
兩隻尖尖的骨刺從雙手手骨中突然冒出,而後像匕首一般向著賣梨小哥的手腕腳腕處劃過。
四道血花從四條傷口中飛濺而出,然後野獸般的賣梨小哥突然像在一瞬間泄去了勁力,矮小的身軀在下一瞬間軟踏踏的倒下。
是手術刀般精準的切割。
準確的自後方偷襲,切斷了賣梨小哥的手腳韌帶。
常恩挑了挑眉,有些意外的看着眼前這位枯骨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