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二回
“那你作甚麼臉紅?”凌昱可不會因為皎然的“困意”便就此罷休。
“哪裏臉紅了?”背着凌昱,皎然一把往後摸住自己的耳朵,而後十分厚臉皮地道,“我向來面淺,一悶就易臉紅的。”雖然是秋日裏,但門邊燒着一堆火,確實也不能算涼快。
凌昱今夜難得地笑出了聲,皎然易臉紅,但多數時候,是絕不能算面淺的。
凌昱的笑聲不大,只通過鼻息間流出,但在清幽幽的山間,空蕩蕩的土木屋裏,卻顯得格外明顯。皎然看着投在牆壁上凌昱的半個身影,那黑影隨着火焰的跳動而顫抖,彷彿那身影是跟着他的胸腔一起晃動的,不過笑開花的凌昱,皎然還沒見過。
可即使沒見過,凌昱這般表現也很罕見,若在以往,皎然指不定就心花怒放順梯而下,只可惜彼此間已經過了那個可以心無旁騖只圖歡樂的階段,皎然不希望暫時的和諧給凌昱帶去錯誤的訊息。
皎然微微抬起頭,將手臂擱在腦袋下,看着牆上的身影道,“凌昱,你應該明白我們一點都不適合,適合當世子妃的,上京城裏一抓一大把,你何苦揪着我不放。”
“若要和其他姑娘相比。”凌昱頓了一會兒,道,“你確實比不過,還沒進門,為妻之道已經犯了泰半。”
這話可半點都不好聽,皎然怒目瞪着牆上的影子,這哪裏是求和之人該說的話。
“那你何苦來哉,嘉禾公主要是知道了,會被你氣得升天的。”皎然衝著牆上的黑影怒道。
“這點你無須操心,公主配享太廟,百年後必然升天。”凌昱不咸不淡道,“我先教你個巧,我母親非心胸狹隘想不開之人,未見我成家立業,她絕捨不得氣壞自己。”
這時候還有心情插科打諢,教她怎麼跟嘉禾公主相處,皎然捏了捏粉拳,“常言道‘父母教,需敬聽’,你這般忤逆生母之意,公主雖然不說,心底一定是失望的。”
“我家不興這些。”凌昱隨口拋了一句,“你最孝敬,那你怎麼不聽你母親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是父母在上。
額,皎然徹底被噎住了。
“你我皆非這般人,所以你的理由不成立。”他們是門不當戶不對,但皎然絕非崇拜門第之人,不止不看重,凌昱有時覺得這丫頭隱隱間還流露出些鄙視,當然他也未曾深究,只以為是在相府住的那幾年見多了腌臢事兒的影響,但僅此一點,就知皎然不會因為門第之別將人拒之千里之外,不然當初也不會同他好。
而若“不適合”是真正原因,那皎然是不會如此雲淡風輕說出口,還時不時掛在嘴邊的,凌昱道,“阿然,你究竟在顧慮什麼?”
皎然動了動腳趾頭,低聲道,“都說了我什麼都不會,擔不起那個位子了。”
宗婦可不是去當少奶奶的,皎然覺得自己說的已經是心裏話了,但凌昱還是搖了搖頭,“只有要討好主人的人,才需要一技之長,我是娶妻,並非養寵物,也非雇僕人。”
拉鋸這麼久,可凌昱簡直就是軟硬不吃,皎然輕輕地嘆了口氣,“可是,你已經不是我想要的人了。”或許皎然不清楚自己要什麼,但抗拒什麼,彼此的隔閡是什麼,皎然是一清二楚的。
女人都是聽覺動物,這種沾着蜜糖的話聽起來的確悅耳,凌昱或許真是這麼想的,但今夜連番的糖衣炮彈,多少也有點要採取懷柔政策的意思,可惜那些隔閡不是如此輕描淡寫就能解決。
沒聽見凌昱的回應,皎然氣餒地在手臂上蹭了蹭臉,在心裏告誡自己不要再同凌昱說話,這人向來會蠱惑人。如果皎然這時候肯轉過臉,便可以看到凌昱那比屋外月亮躲進雲層后的蒼穹還陰沉的臉色。
凌昱沒有再鍥而不捨地追擊。
皎然見牆上兩個黑影重疊在一起,也慢慢閉上了眼睛。
原本只是因心中不明,才問了凌昱為何時隔多日還來尋她,沒想到又磕磕碰碰扯了一堆話,險些又被糊弄過去,但問出心裏話,腦力那一團麻似乎也捋順了,一閉眼,皎然頃刻就入了夢,只怪這短短一日實在過得累身又累心。
深山野林遠離京城,對於富貴之人來說,是修身養性的好地方,而皎然因着天性使然,去哪裏都一般無二,夜裏確實睡得沉且香,但本是打着操練騎射的算盤到莊上來,卻有人迷失未歸,凌涵這一夜可就沒睡好咯。
次日一早,皎然是在一片嘈雜聲中被喚醒的。
“然姐姐,然姐姐。”
皎然揉揉眼睛,映入眼帘的就是凌涵那張將哭欲泣的臉,不由扯開嘴角笑道,“你怎麼來了?”這是還沒清醒呢。
“我怕你一人迷失在山裏,要是白日再來就耽誤了。”凌涵嘟着嘴低頭道,“幸好姐姐聰明,找到這間屋子遮蔽。”
山裡?皎然忽然睡意全無,腦門上像被人拿着棒槌在敲打,猛地爬坐起身來,又問了一遍“你怎麼在這兒?”皎然心中打鼓環顧四周,沒見到凌昱的影子,也沒從凌涵臉上看到半點端倪,心裏的石頭這才落下來。
凌涵身邊站着兩個貼身丫鬟,眼下微青,朝屋外望去,有不少手拿火棍的僕人,皎然不好意思地撓撓腦袋,天色未明卻找到這兒,說明凌涵是夜裏上山,徹夜在尋人,而她卻睡得黑甜黑甜的。
哪知凌涵卻一臉難為情地道,“其實也沒有,本來他們都不准我上山的,但我聽二姐姐說夜裏山間有野獸出沒,我就怕,怕……呸呸呸”凌涵到底沒說出口。
“皎然姐姐,你不知我見你躺在這兒,嘴角還帶笑的時候,有多開心呢。”迷路睡着還能做美夢,說明一點沒遭殃,本來到山莊來操練是好事兒,人也是她請來的,凌涵可不想最後變成要辦喪事。
但這莊子裏守衛不多,人手不夠都不敢貿然上上,好在凌涵慣會使喚人,鬧着喊着遣人去不遠處的別莊借人,才能成行上山,不然可沒人捨得讓她上山來。
皎然在心裏默默感謝了一下凌涵的二姐姐凌凝,要是不想凌涵讓人上山找尋,應當就不會透露山間有野獸的口風了。
結果不想曹操還好,一想到凌凝,眼尾就見凌凝走了進來,有着身子還跟着上山,雖裹得嚴實,但皎然訝異着還沒開口,凌凝就先聲奪人笑道,“都是這群小丫頭糊塗,自己玩開了卻把姑娘忘了,幸好姑娘沒事兒,不然阿涵眼淚都沒地方流去了。”
凌凝話里話外有半怪凌涵的意思,皎然受寵若驚地一時不知該如何應答,隻眼睛跟着凌凝走,見她眼珠子繞着屋子轉,不知在看什麼。
“二姐姐你在看什麼呀?”凌涵問出皎然所想,又道出皎然不知的內情,“外頭看了屋裏看,這小破屋子,有什麼好看的。”
凌凝背着手停下,掃了一眼凌涵,“你可別小瞧了這小破屋子,要是沒這屋子,即使不遇到山豬野獸,單是在外頭過一夜,山露夜風,凍都要把人凍壞了。”
說完又看了眼皎然,“外頭有些冷,姑娘剛醒來,等醒過神來再出去。”皎然聞言只懵懵點頭。
凌凝轉頭吩咐凌涵,“快喚媽媽把帶來的披風給皎然姑娘披上,別人找到了,卻走這一趟染上風寒才好。”
凌涵忙給丫鬟使了個眼色,立時就有媽媽揣着包裹進來。
而皎然聽完凌涵的話卻心中一突,凌凝這是在找什麼?難道看出什麼蛛絲馬跡了嗎?皎然都不敢去直視凌凝的目光,只因在她身上,看出不少凌昱的影子,若昨夜凌昱不在此過夜,皎然自然是坦蕩蕩的,但也不知凌昱的尾巴有沒有收乾淨,會不會叫凌凝嗅出不同。
皎然垂眸沉思,用眼角餘光掃視四周,心虛的人就是沒底氣,幸好那條楚河漢界沒了蹤影,也不知是她睡相差磨平的,還是凌昱走時搗亂的。
其實凌凝早在昨日偶遇皎然時就嗅出不同了,她那位三弟可不是見着姑娘就走不動道的人,別說走不動道,平日裏多半還會繞道,哪會那麼巧,追獵野鹿卻撞見來莊子裏做客的姑娘,所以凌凝確實是在找凌昱的尾巴。
尾巴倒是沒找到,但正因為收拾得太乾淨了,反倒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之嫌。
門口的火堆姑娘家也搭得了,可火爐邊沒拾掇乾淨的魚骨頭就不好解釋了,皎然開酒館會掌勺,並不代表就會捉魚,凌凝的目光落到皎然乾燥只帶了些泥土的鞋履上,且夜裏山中都看不清,更別說一個姑娘家下水捉魚。
凌凝視線又落到地上鋪着的枯草上,凌昱來莊子除了她無人知曉,而事情未成,斷沒有先回城今日再來的閒情逸緻,可據她所知,昨夜她這位三弟弟可沒有歇在莊子裏,至於去了哪兒……
凌凝看着眼前這位迷迷糊糊剛睡醒,兩頰還帶酡紅的姑娘,心裏莫名有些欣喜,如此沒心沒肺,她那位三弟只怕有得磨咯。
要說凌凝作為姐姐,為何有這般不合時宜看好戲的心思,則是因為她和凌昱就相差一歲,不說穿一條褲衩長大,但府里再找不到比她同凌昱更熟的姊妹了。兩人一道在老祖宗膝下搶吃爭喝,後來又一道拜師,從小互別苗頭相親相殺,可沒人比她更了解凌昱了。
凌凝不是拘於內宅長大的姑娘,所以看到皎然的第一眼,想到的不是門第之別,也不是去點破和試探,而是指望皎然爭氣點,千萬別叫她失望,她可等着看這位三弟弟栽跟頭,等了好些年呢。
皎然一路沉默着思考,究竟是哪裏叫凌凝察覺出端倪,可實在沒什麼不妥,昨夜吃魚的木簽子都不見蹤影了,再沒什麼破綻留下。
思來想去,又不見凌凝另有暗示,皎然索性作罷不想,也不知凌昱是何時離開的,那人的耳朵比狗還靈,應當是遠遠聽到風聲,就先一步閃開了。
只是又為何不先喚醒她,可叫她被嚇得好生措手不及,差點沒露餡,真是可惡。皎然懊惱地拍了拍自己的額頭,怎麼睡得這麼沉,若是被山豬給抬走了都不知道哩。
昨夜皎然本是只想閉目養神,一來是不適合睡覺,二來是怕沒被褥蓋身夜裏着涼,可睡時不僅不覺手腳涼意,醒來時身上還熱乎乎的,皎然不由就又想到凌昱那火爐一樣的身子了。
馬兒走回莊子時,太陽已經掛上枝頭,興奮過後,人就容易疲憊,凌涵精神亢奮了一夜,坐在馬上一路隨着馬兒的步子一搖一晃,早就昏昏欲睡,眼見就快能回到屋裏補覺,連忙翻身跳下。
結果可好,腳下不穩,落地時一扭,整個人撲通地就往旁邊倒去,嚇得接人的丫鬟驚呼一聲。
“疼疼疼,二姐姐,二姐姐。”凌涵疼得直落金豆子,“我的腳斷了。”
凌凝也隨後下馬,上上下下摸了一遍凌涵的腳踝,淡淡地道,“只是扭傷,死不了。”
可凌涵哪聽得了這話,身體的感受是最真實的,眼珠子撲簌簌往下掉,凌凝也不去安慰,只喚人將凌涵抬回屋裏,又遣人去請正骨大夫。
皎然先一步下馬,就站在凌涵邊上,她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方才是有一顆拇指大小的石子,不知從哪裏飛來彈上凌涵的腳,才叫她扭了這一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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