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9 東都有酒
六月十八。
城南抓了幾個坑蒙拐騙的蟊賊,城東醉死個落魄書生,污七八糟的事,良辰吉日也不見消停,不過些許瑣碎,東都令李立已經無心過問。
聽到風聲,李立昨日便府上跟夫人交代了一番,今日一早,又衙門裏簡單收拾了些緊要文書,再穿戴好吉服出門赴宴時,朱雀大道的兩旁早已張燈結綵,喜字綵綢鋪天蓋地,盡頭高聳的宮門前鼓樂成群,嗩吶不及吹響,周遭卻早已熱熱鬧鬧,引得人駐足張望。
李大人難得一身鮮衣,他束手站在衙門口的石階上靜靜等待,對側旁三兩個衙役竊竊私語充耳不聞,心想貞妃立之後,一旦自己再遠調冰州,二皇子幽禁宮中,傳話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又哪還有法子力挽狂瀾?
這萬般算計的美夢啊,被風一吹,大概就悄然散了,對此,李立只能頹然一笑。
這一日,宮中大征、發冊、奉迎,悉遵成式。
貞妃本在鎖春宮等着冊立,迎親的流程卻必不可少,浩大的鮮紅儀仗還得空着座駕,裝模作樣繞城一圈。所以,很多人跟李大人一樣,一如秋收的老農感懷光景,滿懷心事等着開鐮。
吉時一到,震天的爆竹接連作響,抬着鳳鸞的侍衛們歡天喜地從朱雀門如龍而出,有半大不小宦官沿途灑些紅棗花生,高高揚起,再漫天落下,成群孩童的相互推搡,滿地爭搶。
陳克重身為親使,開山斧自然換成了條精細馬鞭,他面色平淡騎在高頭大馬之上,突又想起了自己成親那年,那年,哪比得了今日風光,只簡單喝過幾台酒,還醉得差點走錯了門,感慨之餘他揮了揮手,侍衛驅散開鬨亂的人流,卻看見個病癆書生不管不顧迎頭撞了上來。
那書生搖搖晃晃也騎了匹白馬,胸前掛着朵比盆還大的紅花。有人笑着問他:“書生小子,莫不成貞妃立后,你也趕喜,湊巧要去迎親?”
那書生不作答,掩嘴咳了兩聲之後臉色蒼白,他同樣揚手灑下一把喜果,見馬頭籃子裏還剩不少,眼睛失望,盯着盡頭的朱雀門無聲笑了笑算是承認。
明明一介書生,陳克重卻凝眉緊了緊手上的鞭子,他兩手撐在馬脖子上,傾身勸道:“陛下立后,乃皇朝盛世,北燕子民皆有榮焉,還請公子退讓半刻,畢竟天子威儀不可冒犯。”
身前一眾喜笑顏開的侍衛難得見平日四象營說一不二的陳統領如此溫言相向,正待鬨笑,卻聽那書生不知好歹道:“黃某祖籍光山,祖上先人有言,好馬不食回頭草,何況婚姻大事。不如,在下與大人打個商量,讓我先行如何?不消一時半刻,反正宮裏數不勝數的娘娘立了又廢,算不得稀奇。”
書聖斷言,自己這一身傷病,治好了也只能躺在榻上苟延殘喘,更別說如往常一樣飛檐走壁。
放在以往,再高的門楣再厚的牆,還不是只需輕輕一躍,黃粱哪有想過如常人一般活着都成了奢望。
他苦苦哀求,求書聖用毒針扎進自己滿身的竅穴,一連九九八十一針,針針痛入骨髓,而後,他又找來木板繩索,把自己雙腿綁在馬背上免得墜馬,這才有一絲氣力,也才一路走到朱雀門。
至於能不能活到看見明日的朝陽,黃粱並沒有多想。
盜聖黃粱抬手遞出一把如胭脂染紅的花生,期許問到:“大人?”
那大人搖頭,不經商量便有無數槍頭叉來,那是侍衛們要將不知天高地厚的書生趕出大道。黃粱抬手,費力抽出腰間相伴多年的短刀,輕輕一劃,槍頭齊齊斬斷,可他扔了短刀又搖頭感嘆,原來只輕輕一劃,竟如此力不從心,看了看天色,“大人,我真真耽誤不得的!”
得不到應答,書生索性兩腳一夾馬腹,那馬兒通人心意,頂着人群奮力嘶鳴,踱步兩尺,逼退的侍衛們氣急敗壞,再顧不得禮數,又是一輪槍陣,七八槍扎在馬身,七八槍扎在書生懷裏。
那馬健碩未倒,那書生也貌似無恙,也不反抗,伸手又取來一把喜果拋下,嘴裏說著:“趕巧遇上便是緣,還勞煩軍爺讓讓!”
長槍抽出時,那書生已經血流如注,卻還嬉笑望着宮門方向的樣子嚇得眾人一縮。
“走吧!”陳克重不忍心,再勸。
可那書生目光堅定扯了扯韁繩,咳嗽時馬蹄前邁,繼續逼得不明所以的侍衛緩緩後退。
“我祖籍光山,人與我不及豆蔻便定下終身,碌碌多年,每每回想,便覺得愧為男兒,又還怎能失信。”
陳克重馬鞭一甩,“啪”一聲在那書生臉上抽出一條刀口大小的血痕,那書生歪斜一陣,扶着馬鞍整了整散亂的頭髮,依舊笑臉問到:“大人?”
陳克重又猛然甩出一鞭,這一鞭卻是抽在了要上前捅馬的侍衛身上,隨即,如龍的儀仗兩分,那書生客氣道了聲謝,沿途灑着花生便獨自朝朱雀宮門而去。
此刻,兩道的百姓紛紛耳語,大都目瞪口呆看着一串長長的血跡緩緩向前延伸。
那書生白衣染紅,估計用不了多久就會血水流干而亡,他力竭掉下馬時,一隻腳還被繩索拴着,便這般半個身子倒掛地上,被跛腳的馬兒拖着漸行漸遠。
可惜,前頭皇宮還有好幾十丈遠。
黃粱目光空泛,後背在石板上摩擦一陣,又停留一陣,仰面正好看見天,天上,也不知誰在良辰美景時恰好放飛了一隻紙鳶。
那紙鳶肯定扎得好,可飛得太高別人未必像自己一樣看得見,就像六月十八北燕立后,達官貴人們歡歌笑語,又有多少能看見個亡命的書生慘死在高大的宮門之前,即使看見,也多半會罵自己傻子。
傻就傻吧,黃粱覺得無比困頓,他無力閉上眼睛,悄然說道,“傻就傻吧,這趟,總算有膽來了不是。”
那書生和白馬一起死在了離朱雀門咫尺之地,大街上的鬧劇很快平息,打掃乾淨時,陛下迎親的儀仗又接着奏樂接着舞。
滿地的喜果。
宮外沒人看到,一隻火紅的紙鳶斷了線,墜在了不知多遠也不知名的地方。
與此同時,前來宣詔的老太監爬上了高五丈五的地方,看見鎖春宮的鳳台之上,那位即將被冊立為後的,本該無比榮光的貞妃慢慢攀上齊腰石欄,然後,她回眸衝著宮門外一笑,再縱身一躍……
六月十八,酒劍書樓難得歇業一日。
蘇少爺趕走所有人,獨自坐在三樓窗邊,看了桌上擺放整齊的酒水一眼,見樓下來人取下斗笠,他抬頭說道:“知道十三叔要來,我買齊了東都最好的酒!”
蘇少爺喊那一聲十三叔時,神情彷彿一下回到了當年的飲馬盪,孩童一般迷離的眼神里,他彷彿看到了大漠,看到了草原,甚至,還看到了娘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