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6 皇城劍氣
那日酒劍書樓打烊時,東都城驟然下起了瓢潑大雨。
這雨大到人半輩子沒見過,收攤的許相師本來仙風道骨,被封門雨迎頭澆下,下顎出塵的美須伸手一摸,瞬間擰成了條好笑的支棱水辮。
他頂着風雨想要合上最後一塊門板,卯足了力氣卻死活提不動。姓許的吧唧着嘴用力一踢,沒踢上門板,倒是踢開了一隻血肉模糊的人手。
那顫巍巍的手半道上揚了揚,又刨開門板露出個腫血的腦袋。
許相師嚇得跳了足足兩丈遠,眼疾手快在自己腦門兒上一連貼了三張桃符,這才脫口罵道:“哪來的死鬼!莫不是趕着地府投胎走錯了道。”
哪有力氣回話,這人嘴皮動了動便索性昏死過去,爬着來的路上,長串被大雨慢慢衝散的血跡一直延伸到北城街面的盡頭,消弭之處,一個灰白的人影鏘鏘踏水而來。那人安步當車,戴了張鑲金邊的鐵皮面具,任雨滴敲打,瀰漫的霧氣之中,只露出兩隻空洞的眼珠在油光水亮的鐵皮之下左右打量。
他道:“酒劍書樓?”
酒劍書樓里燈火透亮。
燕素素拿着弓箭衣衫不整下來,哇一聲驚叫,又重新捂着眼睛躲回了樓上。蘇少爺小心將來人平躺,再用布匹裹住鬆散的血肉,一連澆了三壺烈酒,總算看清人面孔,斷想不到什麼罪大惡極之人需要挑斷筋、敲碎骨,受盡折磨,也萬萬想不到往日飛檐走壁、瀟洒來去的盜聖黃粱,會以這般凄慘的方式與自己再次謀面。
阿奴取了些沒用的膏藥替人胡亂敷上,劍一看過之後黯然搖頭,說聽天由命,治好了也是廢人。
那瘦骨嶙峋的鐵面人拎着一柄血紅長劍,站在門外雨簾之中猶豫再三,他看着人忙前忙后,等了許久不見雨勢轉緩,這才抬頭看了眼酒劍書樓飄搖的牌匾,用略顯沙啞的聲音問:“可還能買一枚琉璃?”
“滾!”
蘇少爺嘶聲一吼,拔出黃粱手腳上的長釘時顧不得擦臉,兩手拚命摁住不讓血水繼續噴濺,這血要是再流幾碗,神仙水怕都救不活。
那人愣了一愣,厲鬼一般咯咯笑了笑,說:“皇城裏犯了活死人的罪,本該削成人棍,我看他年紀輕輕,一身修為也不容易,這才只戳了幾劍、扎了幾根釘,蘇少爺得想清楚了,果真要保?”
少爺沒工夫搭理,賬房先生難得打起精神從櫃枱後起身,他順手拿了把雨傘撐開,站在門口檐下,打完哈欠把傘面上的水線如萍甩開,對那人不耐煩道:“影大人是練劍練傻了,還是吃錯藥耳朵聾了?既然我家少爺發話,那便快滾!”
那人拱了拱手,依舊古井不波道:“書聖兄健忘,說好的我不入侯府,你不入皇宮,可這酒劍書樓明明不在博山侯府內,不講道理,莫非仗着侯府,竟這般明目張胆的跑馬圈地?”
書聖穩穩踏出一步,不見攜劍,卻劍氣充盈繞着全身流轉,落在白衫上大大小小的水花,如墜玉盤,盡無聲停在身外兩寸。他沒好氣道:“看來宮裏百鍊的玉骨丹的確功效不凡,境界能不能長不說,至少多吃些膽子能肥,擱在以往,你個閹人哪敢跟我犟嘴?你若真是本事,劍閣不敢去,大可以去留雁城會會那三千億,若只是皮癢,老夫自然也可以代勞。”
“怕死自然不敢去劍閣,三千億我也肯定打不過。”那人無奈搖了搖頭,白色的眼珠繼續看着屋裏奄奄一息的黃粱,“但北燕影衛要殺之人,便是天收之人,我身為首領,要是連試上一試都不敢,豈不是會被天下人笑話,反正這些年沒少挨打打罵,好在皮粗肉燥早已習慣,不過,這次第還請書聖兄輕上一些!”
這一夜的皇城電閃雷鳴,蘇少爺站在門口,默默看着人一前一後消失在風雨里。
兩個九品劍道之人比劍,放在往常,不知道會引多少人趨之若鶩,那些宛如陸地神仙般的存在,每一次傾力出手,大抵都會被百曉堂的無聊人摘記,再交給紅塵女子演繹、說書人流傳,他們繪聲繪色,會說光芒上接天庭是劍開天門,說響雷轟隆是鬼神犁地。
可劍一空落落說,九品劍輕嘯一口不加收斂,便能讓自己喘不上氣,更別說公子內勁全無。但除了風聲、雨聲和身後黃粱垂死掙扎的喘息,蘇錦卻什麼也沒聽到,也不會有人像自己一樣關心一個賬房先生會不會落敗。
劍一說,劍道分九品,其中又分大小三關。小三關是指每一品有上中下三等境界,譬如自己,勉強算是八品中等。而大三關玄妙,分別指入六品的握劍關,入九品的返璞關,而超脫九品之外的最後一關本來沒有名字,因為柳白眉,現在名為開河。
劍一還說,修劍本是逆天改命,那小三關已是難破的瓶頸,有時運氣好水到渠成,有時又難如登天,如他自己,已在八品中等足足卡了三年,而大三關更是機緣不到永不可逾越的鴻溝。以前自己狂妄,殺進東都,以為即便勝不了宮裏那九品閹人,也至少有所斬獲,而今才知何其自不量力。
劍一不再自怨自艾取了本劍訣來,也很快忘了失落,他就着燈盞,說要熬夜再看一遍。
不知多久,那雨莫名停了,而後,賬房先生提着一壺黃酒搖搖晃晃回來,消瘦的他哼小調,問少爺滿身是血,怎還不快快洗漱入睡。
蘇錦不答反問:“如何?”
先生甩了甩髮酸的手腕,“還能如何,不就每次都是我殺不了他,他也傷不了我,不過話說回來,這沒卵子的閹人果真長進不少,扛揍得很!”書聖知道,自己每況日下是由盛及衰,可別人蒸蒸日上還能把玉骨丹當糖吃,他喝了一口酒,回味一陣嘆息道:“頂多不過兩三年,估計我便再壓他不住了,或許還更快,所以,少爺……”
“嗯?”
“你那丫頭暖好了床,早點歇息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