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0 龍生九子

0040 龍生九子

孟夏四月,東都多急雨,不巧,昨夜又下過一場。

那雨勢惱人,嘀嗒一宿難以入眠,又總是天見亮才停,行腳不打緊,夏耨不打緊,卻讓城東的河水幾近漫堤,就連文書巷前數百年的風雨石橋,高拱下二十四孔也足足淹沒了大半。

石橋取名九子,何人何時修建已不可考,但橋上所雕個個走獸,櫛風沐雨,依然惟妙惟肖。

據說居中那隻贔屓乃是祥瑞之獸,意謂吉祥。可惜好端端的石雕早已被善男信女摸得油光發亮不說,還有個相師在龜脖子上掛了張破舊的黃稠幡子招攬生意。

那平金幡子上寫着“鐵口神斷”四個字,口氣也不是一般的大。

站在橋上駐足一望,盡頭的文書巷是片鱗次櫛比的宅院,家家朱門繡戶。文書巷雖不比猗枝巷,但作為東都新貴之地,同樣是往來無白丁,人把卜卦的攤子支在這裏,自然也生意興隆。

那相師才恭送走貴客,又面含笑意捻了捻長須道:“承惠二兩,敢問公子此來,是要卜個前程,還是要像方才那位小姐一般算算姻緣?”

少年公子一手搭在獸首上反覆摩挲,一手爽快放下錠足足五兩重的銀子,笑問:“可算得准?”

那相師聞言,拿手輕輕蓋住桌上銀子,攏了攏長袖後面色不改揣進了懷裏,輕笑一聲道:“公子明白人,當知三分在天、七分在人,又哪能事事都准。我若真有此鐵口神斷的本事,也不會在橋上潦倒擺了半輩子攤兒。何況常人卜卦,只是順道討個吉利,小老兒藉此餬口,不過是見事有可為便推波助瀾,事不可為便從旁勸說一二,正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成與不成全在貴客自己,與旁人無尤呀。”

把自己推得一乾二淨的話聽完,那公子又笑着放下一錠銀子,同樣足足五兩。

可算遇到了講究人,這一卦未卜便已進賬十兩,相師樂開了懷,趕忙搓手又道:“話雖如此,不過觀公子面相多福,又雨歇天晴,想來,今日婚喪嫁娶諸事皆宜才對,不如,先為公子卜個前程相送,可好?”

那公子擺了擺手,指着旁邊一個十二三歲的小乞丐,“勞駕尊長,就幫忙算算他,算算人能不能否極泰來,享後半生榮華。”

地上濕潤,縫隙里全是泥水,不遠處一個新來的小乞丐小心坐在石板上左右張望,身前一隻釉色瓷碗看着品相不凡,可惜跟身上錦緞一樣殘缺不全,並不值錢。

那小乞丐面淺,來了幾日也不肯學人磕頭,碗裏從來空空如也。他聞聲好奇扭過頭來,隨即,見了人富貴又自慚形穢裹緊了衣服埋下去腦袋。

這相師眼珠子一轉,見少年公子巴巴望着自己,只能硬着頭皮掐掐算算,半晌,才模稜兩可道:“出門遇貴人、在家聽喜報。這小子,可比我命好,想來,大富大貴不敢說,後半生該至少衣食無憂才對!”

那公子哥轉身走過去,撩起下擺蹲在地上道:“你也聽見了,都說這九子橋的相師算得准!這些年,東都城裏不知道多少達官貴人被他言中,避凶化吉不在話下。既然他都說你後半生衣食無憂,便肯定假不了了!”說完,又讓書童放下一包東西打開,面上幾隻熱氣騰騰的包子看得人滿口生津。

那小乞丐許是餓得發慌,顧不得燙,抓起只一把塞在嘴裏,又嗆出眼淚不停咳嗽。他梗着脖子吞咽時見人都盯着自己不動,更羞紅了臉不敢道謝。

豈不就是遇到了貴人,那相師感嘆,官場如棋、人生如劫,誰能想到堂堂龍驤將軍的獨子,竟也會有落魄到在九子橋討口的一天。想那龍驤將軍的府宅,本也在顯貴的文書巷,卻不知他因何要在越州跟着人造反,好在陛下仁德,只是罰沒了羅家家產貶人為庶民,但也可憐了孤兒寡母自此無依無憑。

那公子哥走遠,小乞丐正吃着,手上的包子卻冷不丁被人打落,他抬頭一望,又忙不迭撿起來拍了乾淨,歡喜說道:“娘!你也吃!”

趕來的老婦年近四旬,幾日裏給人幫工洗衣也才掙了幾十文,哪捨得買香五里一兩一籠的包子,雖說這包子她當年富貴時看不上眼。她咬牙罵道:“誰讓你這畜生吃那人的東西!咱娘倆就算餓死,也不受他蘇家嗟來之食!”

那婦人氣急,打罵一陣后拿起包裹,舉過頭頂便要扔下河去,可袋口一散,卻嘩啦啦漏出大把大把的銀子來。

白花花的銀子落了滿地,把那相師看得兩眼放光,暗道,真他娘的邪門!以往自己可從沒算得這般准過。他後悔捏着大腿,早知那人是博山侯蘇家的散財公子,錢不錢的無所謂,怎也該多說幾句好話才好。

那小乞丐不明就裏,盤着的一隻腿先天殘疾,他便爬着去撿,不懂娘親這是為何,更不懂要蘇家的銀子又有哪裏不妥,他兩手捧着銀子不放,怯生生張嘴喊了一聲,“娘!”

那婦人終不忍心全都扔了,一把抱緊自己兒子,也不多說話,眼淚流得人滿身都是。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養兒緣屋棟。十八叔求了一輩子富貴,可惜到頭來也不過是鏡花水月一場,是真的苦。又豈不知兔死狗烹,尋常人窮其所有,也比不得人家九子龍生,天生顯貴,一如橋上那贔屓,一如這將將矗立的永世王府。

蘇錦聽不到咒罵哭聲,進了文書巷入了王府。

永世王的府邸推平一處舊地,就新建在文書巷盡頭。王府里張燈結綵排面不小,長公主今日設宴,一為賀王府落成,二為越州平賊的軍將慶功,不過依自己看,都只不過是王孫公子吃吃喝喝飲酒作樂的由頭而已。

這院子建得竟跟博山侯府有幾分像,門丁引進門,沒見到長公主,蘇錦卻看見個公子哥提着只籠子逗趣。走近一瞧,那人手指摁住,一隻壁虎掙扎幾下斷了尾巴妄想脫逃。那公子回頭喜道:“你看這守宮斷尾求生,不出幾月便能再長出新的來,神不神奇?”

蘇錦一臉鄙視,回道:“二皇子倒是少見,這世間怪事多得很,莫說斷尾,豈不知那地龍砍了腦袋都還能活。”

“你知道我是誰?”

“本來是不知道的,不過聽公主殿下說,他那二哥不學無術,最近才弄死了鸚哥又迷上了爬蟲,也就不小心猜到了。”

二皇子撓頭想了想,嘿嘿笑道:“我那妹子牙尖嘴利,可不只喜歡貶損我。聽她說鎮北將軍的兒子才是咱們東都第一的不學無術,那日膽小,目睹了山陽城殺賊嚇得差點沒尿了褲子,連跳樓的豹一抱都大為不如,你可識得?”

蘇少爺點頭,厚顏無恥拱了拱手,“承蒙二皇子謬讚,不巧,正是區區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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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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