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愛的條件反射
許多獨立畫家尤其是漫畫家的工作時間比較特別,通常下半夜開始畫,天亮了休息到午後,然後起來做些日常事務,入夜準備素材或者文案,下半夜接着畫。
如此日復一日,除非是工作室畫家,否則這個行當似乎不習慣在陽光下工作。
雪野美空習慣了弟弟夜貓似的作息,說著走了進來。
姐姐特別喜歡白色,兩人的睡衣都是白的,而且同款。
孿生當然得統一着裝,平時男女有別不行,睡覺時總可以。
這是姐姐的堅持,不容反對。
雪野江川放下了畫筆,看着姐姐微笑起來:“早就回來了,以為你已經睡了就沒再打招呼。”
很快他又收起笑容,之前的他並不愛笑。
萬向燈打出側光,姐姐顯得更美,以雪野江川前生今世多領域的藝術眼光鑒定,基本挑不出毛病,五官精緻勻稱,眼神清澈純凈,漆黑的長發飄飄,肌膚更顯細膩瑩白,再加上前凸后翹大長腿,身材樣貌絕對是一流。
而且香噴噴的。
與姐姐雖然是孿生,但兩人長得不太像,雪野江川身材修長,比姐姐高出半個頭,異卵的孿生的確會如此。
雪野美空習慣性地拍了一下雪野江川的胳膊,歪着頭漂亮的眼睛望着弟弟:“這兩天你顯得心事重重,又遇到什麼問題了嗎?”
雪野江川的人生一直就一個問題接着一個問題,問這個多餘,其實是弟弟人畜無害的樣子讓她有些陌生。
“我很好,”雪野江川忍不住又微笑起來:“姐姐這段時間學業緊張,倒是要注意保重身體。”
這兩天他就和兩個人說過話,都勸人保重身體,親身經歷證明身體不好容易出事,指不定就去了哪個世界。
另外他的微笑是常年培養出來的下意識,真的很難控制。
那就順其自然笑吧,沒辦法時時刻刻模仿前主,人生還長着呢。
姐姐從小到大和雪野江川一所學校,成績一直很優秀,去年考上了國立東京藝術大學。
東藝大就在台東區,離家並不遠,乘坐地下鐵日比谷線十三站就到了,可以每天乘車來回。
姐姐未來想成為建築師,選擇了美術學部建築科,這兩天周末也在家趕一份設計作業,的確比較忙。
雪野美空終於露出困惑之色,弟弟這兩天變得有些太乖巧了,噓寒問暖已經難得,竟然還談及學業,這可是之前從未有過的。
這是好事嗎?
半晌姐姐才又說:“沒問題就好,我們倆心靈相通,你可別想騙我。”
姐姐從小就以孿生之名處處捆綁着他,控制欲很強,肯定是個弟控。
雪野江川又收起了笑容:“怎麼會呢。”
他的混不吝誰都難以約束,也就還聽些姐姐的話,媽媽都比不上。
至於孿生心靈相通就扯淡了,弟弟換人了都沒察覺,還是醒醒吧大人。
雪野江川想起來了,去年的畢業旅行與死黨三浦隆介一起約好了南城女中的兩個漂亮女生,計劃一起去世田谷鄉下一家很偏僻的溫泉玩兩天,然而被姐姐知道后攪散了。
姐姐的控制力也許有限,但破壞力還是足夠的,不得不忌憚。
這時雪野美空被工作枱上的畫紙吸引了:“熱血高校?我記得你提過想畫個新的作品,就是這個嗎?”
雪野江川兩個月前對姐姐提過一句要創作《鐵血高校》,然後就沒了下文。
雪野江川點點頭:“我已經構思差不多了,準備一邊設計人物和環境,一邊把故事畫出來。”
《鐵血高校》已經設計了些人物,有點模仿《灌籃高手》風格。
不良少年不是那個精神狀態,不能用,得重新設計。
弟弟能認真做事當然得鼓勵,雪野美空一副感興趣的樣子,湊近了些又歪着頭:“能和我說說是什麼樣的故事嗎?”
這是她與弟弟說話時特有的表情,像是哄小孩。
“當然可以。”
沒道理說不行,雪野江川爽快地答應了,另拿出一張空白畫紙,然後在上面寫下鈴蘭兩個字。
“故事發生在惡名遠播的鈴蘭男子高中,這裏聚集了附近好打架的不良學生,校園被他們佔據,到處都是塗鴉,破舊混亂像個垃圾處理所,學生們分派系紛爭不斷……”
接着他把《熱血高校》的故事大概說了,邊說邊在紙上寫下關鍵詞:烏鴉巢穴、武裝戰線、階級底層、鐵拳、兄弟……
“鈴蘭男高的學生雖然無所事事以干架為榮,竭盡全力地耍帥扮酷,”雪野江川笑了笑:“不過揮舞的拳頭充滿情義,流淌的熱血里飽含最單純的真善美,和我以前差不多。”
雪野美空撇了撇嘴不加評論,她不願意說出墮落一類的字眼,免得傷及弟弟。
雪野江川話鋒一轉:“實際上這些熱血少年早就被這個世界放棄了,所謂的學校不過是提供的一個場所,讓他們能夠盡情釋放無處消耗的荷爾蒙。”
雪野美空對這話有些意外,忍不住問道:“他們玩得那麼歡,難道不明白自身處境嗎?”
《熱血高校》並不是站在批判立場上的,作品必須得充滿激情和同理心,真誠地描繪少年們的青春。
但不等於沒有態度,雪野江川又在紙上寫下“無望”兩個字:“他們又不是傻瓜,當然明白,因此才渴望權力,熱衷以暴力支配他人,掩飾對現實和未來的恐懼,這是個灰暗的故事,沒有愛情沒有學業沒有未來,更沒有充滿希望的人生巔峰。”
他頓了一下:“表現有多瘋狂,內心就多絕望。”
雪野美空聽得愣了,弟弟的創作理念竟然飛升到這個水準了嗎?
之前的作品她也看過,層次真的天壤之別。
從小到大雪野江川都不太喜歡說話,日常狀態以陰鬱為主,茫然為輔,偶爾癲狂發作。
今晚的表現太令人意外了,雪野美空更加驚訝:“說話的表情、語音語調都有點不一樣了,真是奇怪的事。”
尤其是充滿思辨有條不紊的講述能力,之前是不具備的。
另外隨手書寫講解的習慣,似乎是教師和學者一類的人才會有的吧?
弟弟真的變了許多,感覺不太真實。
“難道他的病已經好起來了?”
雪野美空看看畫紙又看看他,許久才遲疑着說:“這種暴力漫畫迎合國中生叛逆,你把學校和學生畫成這樣,過得了分級制度嗎?”
她原本不想說這些的,弟弟好不容易認真做事,不應該潑冷水,就讓他先畫出來好了。
不過這話倒是沒錯,給國中生看的漫畫被分級十八禁,那還畫個什麼勁。
雪野江川笑着點頭:“這個不用擔心,我會照顧社會價值觀方面的需求。”
現在是平成十五年,平層廢物這個詞漸漸開始流行,“逃避可恥但有用”雖然還不是精神口號,但差不多已經是一種普遍現象,不過雪野江川沒有結合這些解釋作品的社會意義,大半夜的沒必要扯那麼遠,再說下去都能寫篇論文了。
然而雪野美空已經足夠一頭霧水了,很認真打量了弟弟:“階級底層、社會價值觀,這些詞怎麼會從他嘴裏冒出來?”
“到底發生了什麼,怎麼感覺弟弟突然變得有點像斯文敗類了呢?”
不過她覺得《熱血高校》的故事挺好,垃圾學生被投入垃圾學校自生自滅,畫得再酷帥爆燃,慘淡人生的設定卻符合大眾預期,雖然作品依然沒營養,但也不是毫無價值。
雪野美空鼓勵弟弟堅持畫出來,別再半途而廢:“我不了解漫畫市場,但也覺得你的新思路挺不錯,很有吸引力。”
說著她張開雙臂:“別畫得太遲,早些休息。”
“又來了。”江川心跳突然加快了,呼吸頓了一下。
在一股近乎本能的力量挾持下,他沒有任何抗拒,湊過去輕輕擁抱了雪野美空:“姐姐我愛你。”
姐姐的腰好柔軟,一碰就彎。
這兩天他這麼做過三次了。
愛的抱抱是媽媽許多年前設計的儀式,雪野江川三歲記事起,早上起來、晚上睡前都必須要這麼擁抱她:“媽媽我愛你。”
有時在家中狹路相逢,也得這麼做。
九歲時姐姐也加入進來,要求他每天這麼擁抱,否則就會被精神虐待。
虐待的方式很多,比如對雪野江川視而不見置若罔聞,這個就讓他挺受不了。
媽媽經常說:“愛是需要學習、練習、複習的,否則就會淡忘。”
這把戲太無聊了,江川基本認定媽媽和姐姐都是巴甫洛夫的忠實信徒,像訓練狗一樣訓練他愛的條件反射。
實際上訓練個十幾年的確有用,只要她們張開手臂,雪野江川就下意識往前湊,忍都忍不住。
江川不得不懷疑這些年來自己逆反嚴重,也與在家被嚴格控制有關,別人窩裏橫,他只能窩外橫。
擁抱很短暫,雪野江川剛想鬆開,雪野美空冷冷道:“別敷衍我。”
愛也是不能敷衍的。
雪野江川只好又摟緊了點:“姐姐我愛你!”
雪野美空讓他摟了好一會,終於用力回抱了一下,然後笑着拍拍背:“我也愛你。”
雪野江川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腦海里冒出兩個顫巍巍爆裂的漢字:“忠犬!”
他決定把這兩個爆裂字插入畫作的合適位置,熱血兄弟不也是互為忠犬么。
雪野美空悵然回到隔壁自己的房間,在床邊坐了許久,毫無睡意。
“弟弟太可憐了,我一定要好好守護他。”
弟弟小時其實很乖,九歲那年外公意外去世,對他的打擊很大,從此就有些不正常,沉默寡言暴躁易怒,而且有攻擊性,經常被老師、警察弄去訓誡。
嚴重的時候一度失去語言能力,就是那段時期根據醫生建議開始學畫畫和音樂的。
醫生說弟弟的情況並不罕見,屬於情感應激反應,但他的嚴重程度挺罕見,也許能好,也許不能。
從後續的情況來看,顯然是不能好,變成了應激症,媽媽說弟弟從此差不多就是個精神病人了。
他倒是喜歡畫畫,也有一定天賦,不過藝術追求始終也不太正常,圍着暴力、恐怖題材打轉,創作的故事大多令人毛骨悚然,有些畫作簡直慘不忍睹。
弟弟喜歡用相機記錄日常,尤其熱衷給她拍照,許多照片拍得陰暗邪氣,有些讓人難以接受。
當然,弟弟是不覺得自己有病的,反而覺得別人都有病。
這麼多年來,雪野美空一直保守着一個秘密。
外公死後不久媽媽就告訴她,弟弟其實不是親生的,而是外公抱回來給她撫養的。
這太令人吃驚了,弟弟很可能與雪野家沒有血緣關係?
“如果有血緣關係可能更糟糕,如果他是外公的私生子,那豈不是媽媽的弟弟我的舅舅?”
不過媽媽很確定很堅決地排除了這種可能性:“我瘋了嗎,會讓同父的弟弟叫自己媽媽?”
至於弟弟是外公從哪抱回來的,為什麼抱回來,她卻說不知道,外公死了也沒地方問了。
幫忙撫養一個嬰兒,竟然不知道哪來的,這說法聽起來就古怪。
如此一來所謂孿生自然是假的,媽媽說當年覺得龍鳳胎會被人羨慕,正好兩個孩子差不多大,心一熱就如此登記並對外宣佈了,並沒有特別原因。
想不出特別原因非這麼做,但果真僅是如此嗎?
“這對你們也沒壞處,可以加深姐弟感情。”
媽媽不止一次如此強調。
無論如何這些真相都不能讓弟弟知道,免得心理負擔加重,天知道又會鬧成什麼樣。
今天晚上聊過後,感覺弟弟又變了,有些讓人不放心。
“他的內心一定很痛苦。”
弟弟對現狀越來越不滿,而能力卻有限,即便作為姐姐的她,也不認為他有能力將自己企劃的那些內容真的創作出來。
“空想是容易的,硬要去做自身能力之外的事,痛苦也將在意料之中。”
雪野美空坐在黑暗中,長長嘆了口氣。
“好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