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燃燒的消耗品
十月十六日星期四，東京下起了濛濛細雨，天色陰暗空氣有些濕冷。
雪野江川在毛衣外加了灰綠色燈芯絨休閑西裝外套，然後背起一個黑色挎包出發了。
他喜歡燈芯絨，或許這是他與前主最大的共同點。
編輯約的是兩點見面，他十二點半就出門了，趕早不趕晚。
《JUMP》編輯部在集英社大樓里，位於千代田區，就在六本木所在的港區隔壁，其實很近。
和他預料的差不多，果然提早半小時就到了。
集英社大樓是一棟十層的褐黃色建築，據說員工有一千多人，旗下擁有十幾種各類型雜誌，同時也出版文藝、小說等書籍，是曰本最大的綜合出版社之一。
《周刊少年JUMP》編輯部只是其中一個部門，也是最重要的一個，利潤佔全社百分之九十以上。
這可不是說其他部門不賺錢，而是《JUMP》太賺錢了，將其他的遠遠甩在後面。
大樓的街對面是另一家著名出版社小學館，專門出版各年齡段學生學習雜誌，其中也連載漫畫，《哆啦A夢》、《名偵探柯南》就是他們的招牌。
其實集英社最初是從小學館分離出來的，目前二者也都隸屬於一橋出版集團，算是兄弟單位。
所以一個漫畫家如果得罪了集英社或者小學館，等於資源去掉大半，恐怕很難在主流漫畫界混出頭了。
站在集英社門口，可以看到小學館掛着的廣告條幅《曰本國語大詞典》，用的竟然是宋體字，雪野江川感覺挺親切。
不過這個字體在曰本叫明朝體，宋體字起源宋代，但在明代才發揚光大流傳海外，所以在曰本人看來就是明代的，二話不說叫明體。
進去的一樓有自營書店，售賣集英社所有出版物，雪野江川逛了一圈，半小時很容易就打發了。
他還是有點緊張的，簽約之前這就是面試，得被人品頭論足掂量價值，拿不下合約說明他的能力和判斷力都有問題，選錯了就業方向，浪費了半個月時間。
而且在姐姐和三浦隆介面前也丟臉，為了找工作把頭髮剃了，耳環扔了，衣服全換了，結果卻被人給涮了。
想像姐姐失望的樣子，雪野江川壓力有點大。
想像姐姐安慰他的樣子，壓力加倍。
兩點的時候，他掐着時間去了二樓的接待室，編輯卻還沒來。
所謂接待室同時也是員工咖啡廳，四十幾平方不大的一間，倒是不像樓下書店那樣滿牆都是漫畫廣告，裝修素雅現代，適合休息。
門口有接待人員，核對名字后引導雪野江川在一隅就坐，桌子上有個白色文件夾，如冬雪般潔白。
接待員是個年輕女孩，笑容甜美，先為雪野江川端來杯水，然後讓他填表格。
“這是個人信息表，麻煩先生先填寫，約定的編輯很快會下來。”
果然和雪野江川猜的一樣，裏面是個人信息表。
他有些振奮，又往前跨了一步，雖然還沒見到編輯，但已經進入簽約流程。
文件夾里是三張紙，個人信息表各國差不多，還有一份承諾書，保證信息真實，一份授權書，允許對方核實個人情資，看起來很慎重。
其實這些都可以通過郵件辦理吧，現在電子簽名也是有效的。
然而這一套在曰本行不通，這裏很強調手寫，不但表格得手填，絕大多數企業甚至要求手寫個人簡歷和自薦，大學畢業生投簡歷無疑是噩夢，投幾份就得寫幾份，那還不如宅家裏算了，我平成新人類不吃這套。
服務人員端來了咖啡，雪野江川埋頭填表格，很自豪地在“是否有犯罪記錄”下填了否，花十幾分鐘就弄完了，然後蓋上自己的印章。
曰本人對印章謎之痴迷，本人簽名沒有印章好使，雪野江川有種在詔書上加蓋玉璽的感覺。
填好沒多久一男一女兩個編輯就來了，果然是精確的流程。
很客氣地寒暄，兩個編輯都有些意外：“看您的企劃書很老練，我們猜測會是個年紀大些的作者，沒想到如此年輕。”
看來他們對企劃書印象不錯，也看得出他們對雪野江川的第一印象也不錯。
三十多歲文質彬彬的男編輯村田浩吉，梳着奇怪的中分頭，金邊眼鏡后的雙眼無精打采，總是一副沉思的樣子，彷彿追憶似水年華。
另一位是女編輯秋山雅美，應該是大學畢業不久的新人，長得漂亮幹練，穿着灰色的短西裝外套，雖然氣質偏冷，但努力作出溫和的樣子。
雪野江川也有些意外，接待他這樣的新手漫畫家，用不着兩個編輯出馬吧？
很快他就聯想到一段慘痛經歷，大學期間他曾經去拔牙，當時醫師也是帶了個新手進來，然後那二愣子硬生生把他的牙拔斷了，折騰夠嗆。
拔牙的有新人，漫畫家有新人，編輯也有，新編輯經過老編輯一段時間的傳幫帶，總是要單飛的。
這娘們不會是來練拔牙的吧？
雪野江川預感歷史將重演，自己的運氣始終那麼新，很可能會成為這個女孩的練手對象。
新手意味着位卑言輕缺經驗，最好別落她手上，然而這由不得雪野江川做主。
兩位編輯……如果足夠客氣的話應該叫“擔當”，有點像去機關辦事逢人就叫領導。
兩位擔當很認真地看了信息表，互相交換了個眼神，雖然沒有表情，雪野江川仍在其中看到了某種肯定。
果然，村田浩吉來了段開場白，聲音低沉平淡。
沒什麼特別內容，說的無非是企劃書內容不錯，雖然年輕也不是問題，《JUMP》善於、敢於起用新人，還舉了井上雄彥、尾田榮一郎等人為例子，這些人寫出《灌籃高手》、《海賊王》等驚世之作時，都還是默默無聞的年輕人。
他說的都沒錯，《JUMP》一直在挖掘新人，年輕漫畫家才有謀生和追逐名利的動力，是創新的最大源泉，《JUMP》這樣的創作型雜誌沒有新人不斷加入就等於池塘沒有活水，很快就會發臭完蛋。
漫畫家在這是燃燒生命的消耗品，通常用一段時間就不中用了，一來《JUMP》以問卷調查為依據，經常淘汰成績不佳的漫畫家，二來成名的漫畫家壓力也很大，通常一兩部漫畫下來就將精力和才華耗得差不多了。
雪野江川很認真地聽，不時點點頭。
這些話村田浩吉應該說過許多次了，語數不斷加快，聽得出走過場的意味。
然後突然就說到了簽約。
“從投稿質量來看，您達到了簽約標準，如果有意願繼續合作的話，現在就可以簽約。”
說著他把隨身帶來的一個紅色文件夾推給雪野江川。
純紅色的文件夾，比血還紅。
這就要簽約了？！
雪野江川心中一塊石頭砰然落地：“完美……！”
不過同時也感覺進度好像跳躍了，顯得不那麼鄭重，本以為還要重申一些理念價值觀什麼的，把醜話說前頭，然而並沒有。
他沒有貿然動文件夾，等着村田浩吉談簽約注意事項，比如年限、違約責任等等，然而也沒有。
村田浩吉站了起來：“我要說的都說了，接下去的工作由秋山雅美小姐負責，一旦簽約她就是您的責任編輯，一切業務可以接洽她辦理，如果有很特別的問題，可以再找我處理。”
雪野江川跟着站了起來，還沒表示什麼，村田浩吉已經擠出笑容與他握手：“加油吧。”
然後微微躬身好像肚子不舒服似的，轉身走了。
突然就走了，這是急着去拉屎嗎？
雪野江川看着秋山雅美。
果然是老鳥帶新手，村田浩吉功成身退了。
“我很可能成了她擔當責編的第一個漫畫家，彼此的第一次就這麼被村田拉了皮條。”
雪野江川坐下的同時對秋山雅美笑了笑：“麻煩您了。”
秋山雅美始終盯着他，淡淡微笑，這時抬手示意桌上的紅色文件夾：“雪野先生，您先認真看看合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