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漂浮的塵埃

第十三章 漂浮的塵埃

121林場小學在林場的西北角,學校圍牆外是一排高大的白楊樹。教室是利用一排舊倉庫改建的,操場是一塊泥地,旁邊有兩張水泥做的乒乓桌。

教室里的光線非常暗,用以採光的窗戶其實是倉庫的三個通氣口,建得很高,只有十六開雜誌大小。其實已經非常像牢房了,曾經在運動中關押過父親。我就是在這“牢房”中度過了難忘的五年小學階段。

從明亮的陽光中走進教室,眼睛絕對會不適應,看不見人影,只見陽光束中漂浮的塵埃。於是,經常有同學在匆匆跑進教室時碰到桌子,疼得大哭。我也曾碰過,也哭過。可是這並沒有讓我改掉做事急躁的性格,只不過吃一塹長一智,對地形更加熟悉少碰幾次罷了。然後,我們坐在條凳上,慢條斯理地拿出書本。

孫老師進來時總是站在門口,背和頭沐浴着陽光,很神聖的樣子。可能沒有一個人能像我這般感性地領悟到教師是太陽底下最神聖的職業這句話了。

其實,孫老師也是兩眼茫然,是在等全班安靜下來,也在適應教室里的光線。大約一分鐘過去了,她才走進黑暗,開始給我們講授那些光輝的文章。我們的背功很好,就是在這種環境中訓練出來的。當然,看書、作業也是不可少的,我們竟然沒有因為光線太差而近視,也許是因為功課不緊,心理並不緊張,學習像是玩耍,所以有興趣。

如果座位恰好被窗口落下的光束罩住,那是挺不自在的,好像全班的目光的焦點都在自己的一舉一動上。這讓我想起那些光輝的人物為什麼總想找一個安靜的角落休息,其實他們挺累的,害怕光輝,但別人光輝時,免不了有失落的感覺。於是我努力地躲過光束,搬動桌子也好,側過身子也罷,反正能讓自己避開光束沉入黑暗就行了。就算是冬天也是如此,陽光雖然溫暖,可是照不透人心。現在想起來,這是與生俱來的人性的弱點在作祟。在光輝中,總會感受到一種奇幻的力量。我們害怕暴露自己,害怕受到別人的哪怕丁點指責,我們習慣在黑暗中觀察別人,同時也在黑暗中迷失了自己。於是,一下課,同學們都是小心翼翼地走到操場,眯縫着眼,也有用手遮住眼睛的,像一群剛從黑牢裏出來放風的囚犯,膽怯、貪婪、暈眩。

操場是夯的很結實的一塊泥地,比水泥地差不了多少,我們喜歡坐在地上,讓屁股蛋親吻着大地,直接吸收來自大地的靈氣。乒乓球照例是同學們爭奪的熱門活動,總有一位捷足先登,先來者為王,他可以指定一位要好的朋友跟他打,五個球以後再讓其他人“打考”,考上才能打,我很難“考”上,只有在課外活動時拚命地跑向乒乓桌,然後一縱步躍上桌面,盤腿坐下,成為先來者,享受頤指氣使的快感和先打五個球的特權。不幸的是,我於一次激烈的衝鋒中,在躍上桌面的那一瞬間,腿軟了一下,腿骨重重地撞在桌棱上。那是我第一次看見自己的白花花的腿骨,奇怪的是,當時並不痛,只是腿軟、發抖,也沒流多少血。

聞訊而來的父親抱着我到衛生所包紮,用酒精沖洗傷口時,我才有了鑽心的疼痛,眼淚長淌。

父親卻滿不在乎地說:一個男子漢,必須得有點傷疤,否則就是光生生的娘們了。

父親身上的傷疤很多,特別是腹部有一道傷疤觸目驚心,據說那是打仗的時候,被不慎被一個俘虜用刀刺傷的,而父親卻不敢開槍,因為那個俘虜不是別人,是地主的兒子,首長下令不僅不準殺,還要保護。

直到現在,我的腿骨上都有一塊刺目的傷痕。學校因我的事故而禁止攀跳乒乓桌,並寫進了校歷的事故欄里。這是我在母校留下的唯一的文字記錄,卻不值得驕傲。

波兒來了。

此後,老師和同學們便會不自覺地看看乒乓桌,我撲倒在桌上的形象彷彿凝固在那裏。我似乎明白了人們為什麼會把一些事情畫成畫、拍成照片或者雕刻出來,這是藝術,藝術感不強的就統稱歷史。

我參與的還有一件事,更是在林場引起了軒然大波。

我最喜歡看的電影是《地道戰》《鐵道游擊隊》,就那麼幾部反反覆復地看,直到可以背下每一句台詞。看電影,總有一種感覺,只有自己懂了,其他人怎麼看的我不知道,可是我能在電影裏真正地看到人生。別人怎麼可能知道我的想法呢?我又怎麼知道別人的想法呢?我就是我!獨一無二的我!其實,我們還沒有接觸到那個叫社會的怪物,那個怪物龐大無比,性情乖戾,每個人,在它的眼中都不過是塵埃,輕飄得可以在空氣和陽光中漂浮起來。

大家最起碼的都能和電影裏的主人公們同步共情,於是,我們的小腦瓜里灌滿了階級鬥爭,並不在乎生活的艱辛,不在乎我們遠離戰爭前沿地處中國的西北部。我們狂熱地崇拜有限的幾部影片所提供的有限的幾個英雄人物,併發揮自己大膽的設想:戰爭來了怎麼辦,遇到特務怎麼辦,敵人逼我們帶路怎麼辦……

把理想變為現實其實只用了一句話,是我的提議:挖地道去。其實也只是把大家心裏埋藏的話說出來而已,狡兔三窟,給自己造一個隱蔽的藏身之處,是那個深受備戰備荒深挖洞廣積糧的鋪天蓋地的宣傳影響,每個人從小就有“我是一個兵”的意識,必然會得到夥伴們的贊同。

我們是從121林場的磚廠坎下斜坡開挖的,對地道的作用和結構我們已經從《地道戰》中了解得一清二楚,我們有一個宏偉的計劃,要讓整座山下都有我們錯綜複雜的地道網,保管叫敵人有來無回。

開始進去幾米是土,然後就是沙和鵝卵石。現在我才知道,這裏是青藏高原東部,遠古是一片汪洋,隨着大陸的漂移擠壓而成陸地,而且逐漸成為高原,地層中有沙和鵝卵石根本就不奇怪。而當時我們認為是找到了通往大海的秘密通道。可是很不幸,我們挖到了堅硬的岩層,正在大家一籌莫展的時候,曉飛告訴我們,他的父親是保管員,經常去炸魚,他悄悄地存了不少。

我們看着曉飛小心翼翼地抱着包貓着腰進了洞,可他阻止了我們進去,說:這很危險,只有我懂,我先上。

曉飛那一臉的嚴肅認真是我永遠都不會忘記的。等了一會兒,曉飛沒有出來,卻聽到洞中傳出一聲悶響,隨即衝出一股嗆人的硝煙和塵土,緊接着,磚廠平整的土壩中間突然出現了一個大坑。

從此,我失去了我最好的朋友曉飛。那年他僅僅十一歲,他是我們中間最聰明、最勇敢的、最偉大的戰士。他挽救了我們,使我們倖免於“全軍覆沒”,留下了革命的種子。

一輛自行車,在當地的意義不亞於現在看到一輛奔馳。父親非常珍惜這輛公家的自行車,每兩個月都要拆洗一次,幾乎是將全部零件拆下來,用汽油仔細擦洗乾淨,一大堆東西,像變魔術一般又重新組裝起來,我在一旁給父親打下手,一群小孩圍着父親,眼底滿是崇拜。

為了表示對父親的支持,我逮了一隻老鼠,一隻很肥的老鼠,然後將父親洗自行車的汽油倒在老鼠身上,點燃……

那是多麼壯觀的場面啊,火老鼠驚叫着鑽進了樹皮堆里,油脂豐富鬆軟的樹皮本來就是引火柴,大火熊熊地燃燒起來,半個林場的大人都來滅火,火很快滅掉了,幸好除了燒掉了幾堆樹皮,還沒造成其他損失,但是危險是巨大的,整個林場基本上是木板房,還有極易着火的油毛氈。那天,我也差點被母親滅掉了。在街上,我被脫光了,捆在柱子上,打得急嗚吶喊的,卻沒有一個人表示出同情,假惺惺來勸的都沒有。

我們肇的事可以說是罄竹難書,但孫老師從來不會打我,她是一個很溫柔的女老師。我很喜歡看她說話的樣子,讓我想起了漂亮的小姨。我也很喜歡聞到孫老師的味道,我分辨得出,那是孫老師自己用各種野花,裝在青岡木做的臼窩裏,碾磨成泥,然後晒成粉,撲在身體的各處,這真的讓我難以啟齒,因為我能聞出來她的哪些部位撲了粉。孫老師還用燒燙了的火鉗把頭髮燙成斯琴高娃那種波浪式。這樣愛好的女青年,自然是121林場的一道風景,就在單身漢們還在為孫老師爭風吃醋的時候,孫老師意外地嫁給了當地一個叫林松的古錦人。林松是本地特招的民干,年紀輕輕就已經是鄉長了,來找孫老師的時候,背了一支槍,當年鄉上都是配槍的,那是我見到的最高級的一支槍了,比父親的槍還高級。

孫老師是林場第一個嫁給本地人的森工人。人們真的想不通,孫老師平時連膻味都聞不慣,怎麼會嫁給本地人呢?難道本地人比林場的幹部還有魅力?孫老師總是笑而不語。那也就是不需要人們去操心她,她過得很好,久而久之,人們開始習慣了林場的人和本地人的通婚,各種說法自然煙消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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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工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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