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姜扶生看旁邊的小男孩幾眼,認出來是鄰居李順家的兒子,他娘以前帶着他去過姜家幾回,小名挺有趣,叫樣板兒。
姜扶生看李樣板兒的時候,他也在看她,姜扶生不看他了,他還在傻乎乎盯着她看。
李順家做豆腐,不管是媳婦還是兒子都養得細白,李樣板兒長得倒是不難看,但是老被他這麼不錯眼地盯着,就惹人煩了。
姜扶生不想跟村裡這些小孩打交道——她以前是個傻子時,村裏的小孩不懂事,見了她就罵傻子並拿石頭打她,討厭地很。
既然李樣板兒非要蹲在這個淤泥堆邊,那姜扶生就站起來往旁邊的淤泥堆走。
但沒想到,她剛在新淤泥堆旁蹲下,李樣板兒就有樣學樣,也跟着挪過來,又一次蹲到了她的旁邊,仍然不錯眼地看她。
姜扶生皺眉,想問他到底想幹什麼。
正這時,旁邊響起了一陣連唱帶笑的聲音——
“姜扶生,大傻子!不會哭,不會笑,丟了自己不知道!”
一群有大有小的孩子蹦着跳着,跑到了姜扶生的身後,他們拍着手,齊聲唱起針對姜扶生編出的“傻子歌”。
嘻嘻哈哈的鬨笑聲和充斥着惡意的唱詞,讓人聽得皺眉!
但是,姜扶生雖然外殼才七歲,芯子畢竟二十多了。
看這群小孩討厭,也不好意思計較——不然感覺自己是在以大欺小。
不過,領頭唱“傻子”歌的兩個十來歲大的孩子,顯然不像她一樣擁有以大欺小的羞恥感。
他們往前走兩步,臉上掛着不懷好意的笑,一腳踢飛了姜扶生跟前的淤泥堆。
淤泥四濺,樣板兒的臉上立刻多出許多小黑點,白凈的小臉變成了一張大花臉。
他眨巴兩下眼,才反應過來被人欺負了,“哇”一聲大哭了出來。
姜扶生也不比李樣板兒好到哪兒去。
他們本來就是專門把淤泥朝着她踢的,樣板兒只是受到了波及,她的身上才是淤泥的重災區。
因為歪頭躲避及時,姜扶生的臉上還好一點,沒怎麼沾到淤泥,但是衣服上卻被濺了一身,頭髮上也沾了好幾綹。
她皺眉甩了下衣服,發現黑泥軟趴趴地糊在衣料上,完全甩不幹凈,這下才有些惱了。
姜家窮,小孩子都是撿大孩子的舊衣服穿,像她自己,撿的就是堂姐姜寶月的舊衣服,而姜寶月則撿嬸嬸們的舊衣服穿。
一件衣裳傳兩三個人,早就補丁摞補丁。
布料不僅褪色,質地也變地脆弱,有時候動作稍微劇烈點,直接就會破個大口子,洗不了幾回,就只能報廢拿去糊鞋底。
這幾個小子現在弄她一身泥,就是在加速這身衣裳的報廢速度!
對於只有兩身換洗衣裳,另一身還不合身的姜扶生來說,他們的這種行為可比對着她唱“傻子歌”嚴重地多得多!
姜扶生擦着衣服上的淤泥,越擦越氣,也不顧什麼以大欺小不光彩了,站起來就想教訓下這幾個小鬼頭。
但姜扶生低估了面前這幾個熊孩子的可惡,也高估了自己現在這副七歲孩子的小身板。
她還沒站起來呢,一個高過她一頭的小子,就從側面狠狠推了她一把。
姜扶生的身體不由地向後側方歪倒,慌亂中她忙拿胳膊拄地,但還是一屁股坐到了淤泥堆里。
淤泥暄軟濕潤,姜扶生立馬就感受到背後和臀部的衣服濕了一大片。
她抬頭,看着圍着她站了一圈,居高臨下地笑她糗樣的這群小孩子,短暫驚愣后,立刻氣到說不出話來。
姜扶生對之前還是個“傻子”時候的經歷沒有記憶,村裡小孩子愛欺負她這件事還是聽家裏人說的。
以前只是聽說他們可惡,這還是她第一次直面這種情況。
她氣憤之餘,心底竟還有些不知所措。
姜扶生畢竟是一個成年人靈魂,即便縮居在小孩子的軀殼裏,也習慣以成年人的姿態面對幼小。
他們冒犯她的時候,她明明討厭地很,第一想法卻是避開,不想計較。
當拋棄掉以大欺小不光彩的想法,準備起身教訓這幾個小孩子時,她腦中的預想手段,也是以言語訓斥為主。
當她現在這副小身板被一推就倒時,姜扶生心中居高臨下看待這群小孩的習慣性姿態轟然倒塌。
她乍然反應過來,就生理情況而言,她才是那個“弱小”。
姜扶生氣憤,又無措,硬是不知該怎麼回擊。
繼續說教么?
她現在是個一推就倒的弱雞,別說對方會不會聽,她自己就沒底氣。
學着還手么?
……抓還是撓啊?朝臉上還是朝身上?上次打架還是幼兒園時期,這項技能二十來年沒複習過,早忘了。
“姜小六,大傻子!”嘻嘻哈哈的一個十來歲的小孩子,一邊說,一邊伸手又推了姜扶生幾下。
姜扶生被推地繼續往後倒,她腦中一團亂麻,一邊忍不住以她習慣的方式,毫無威懾力地訓斥這些小孩:“你們幹什麼!”
一邊又在腦中,給自己猶猶豫豫抬不起來的手臂下命令:快,推他,撓他!!
胳膊遲遲抬不起來,姜扶生還擊的動作遲疑緩慢,另一個壞小子就找到了可趁之機。
他從旁邊的木桶里抓了一把活蹦亂跳的小蝦,眼疾手快地糊到了姜扶生的嘴裏,還捂着她的嘴巴不讓吐,嘴裏嘻嘻笑:“吃啊,傻子!”
他強塞東西到姜扶生嘴裏的舉動,還有他說出的話語,羞辱意味十足。
姜扶生腦中瞬間空白,猶豫全都拋到了腦後,手臂根本不需要指揮,就扑打到了對方的臉上,她扭着身子,一邊從對方手底下往外掙扎,一邊奮力揮舞着胳膊往對方臉上、身上招呼。
但他們人太多了,她的胳膊才揮舞了兩下,對方一個同夥就插了進來,很粗魯地鉗住了她的手腕。
更糟糕的是,她坐在淤泥里,身體一使勁就容易打滑,掙紮下,身體失去平衡,她直接躺倒在了淤泥里。
那些嘻嘻哈哈使壞的人都站着,只有姜扶生自己屈辱地躺在地上。
她的臉上、身上全部滾上了黑色的泥巴,胳膊被箍住不能動,亂蹬亂踹的腿也被困住了。
捂在她嘴上的那隻手仍沒有鬆開,姜扶生仰頭看着那隻手的主人,眼睛變得猩紅。
這種遭遇,還有自己現在四肢被困,被迫仰視對方的處境,讓她的心中湧起無盡的恥辱感。她後悔剛剛的遲疑,早知道她就該在他們剛出現時,就拿起石頭、拿起水桶狠狠地砸向他們!
即便他們看上去只是幾個十來歲的孩子。
姜扶生的嘴被死死捂着,即便極力躲避,但是舌尖還是接觸到了冰涼的蝦殼,還活着的小蝦在她的口腔里不停彈跳,不論是觸感,還是聲音,都清晰地瘮人。
隨着這種瘮人的感覺,一股泥腥味也慢慢從舌尖升了起來,一點點加重,最後又苦又腥又臭,直叫人噁心作嘔……
被捉弄的姜扶生,掙扎不得,紅着眼躺在淤泥堆里,徹底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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樣板兒哭出聲的時候,上游的姜寶月就聽到了,但她一開始沒看見被圍着的姜扶生。
原本只是跑過來幫鄰居家小孩子,等看到姜扶生露出的衣服,又聽到那群小孩嘴裏哈哈笑着罵“傻子,傻子!”時,才發現被欺負的竟然是她妹!
“哥,有人欺負小六!”姜寶月挽起袖子,高聲叫人,腳下跟踩了風火輪似的快速往下游跑。
她跑動的過程中,恰好看見其中一個瘦猴子一樣的男孩往姜扶生嘴裏塞東西,還捂着姜扶生的嘴不許她吐。
姜寶月頓時怒不可遏,像頭牛犢一樣首先朝他奔了過去!
“王小柱,你幹什麼呢?!”
王小柱他們一伙人領頭的幾個都十來歲了,跟姜寶安姜寶文年齡差不多。雖然聽說姜家兄妹力氣大,但仗着人多也沒有生懼,有兩個孩子還在嘴賤地繼續唱“傻子歌”。
直到看見旋風一樣的姜寶月從上游衝下來,一腳就把王小柱踹進了河裏,又看見姜寶武舉着一丈多長的蝦網氣勢洶洶地把兩個同伴橫掃趴下,他們心裏才開始生出忌憚。
但,當他們想逃跑時,才發現時機已經晚了,因為姜寶安帶着剩餘倆兄弟已經圍住了他們的去路。
……
姜寶安兄妹幾個,一點沒愧對姜家的大力遺傳基因,把圍着姜扶生欺負的六七個男孩子全部打地哇哇哭叫,一半扔進河裏變成了落湯雞。
其中,那個像瘦猴子的王小柱最慘,姜寶月把他踹進河裏后,想起他往姜扶生的嘴裏塞東西,於是又把他撈了上來,揍一頓后再糊了他一嘴淤泥。
周圍都打完了,姜扶生還躺在淤泥里傻傻發獃,姜寶安兄妹幾個忐忑又擔心,小心把她扶了起來。
“小六,聽話,張嘴。”
姜寶月幫姜扶生清理掉臉上的淤泥,小心地握着姜扶生的下巴頦,幫她清理嘴裏死掉的蝦。
姜寶文和姜寶武看見從妹妹嘴裏掏出的死蝦,拳頭握地更緊,蔣寶安則直接把王小柱拉過來,不顧他哭叫,兄弟仨又一人往他嘴裏塞了一嘴淤泥。
舌尖觸碰到了姜寶月溫熱的手指,觸感差異讓姜扶生回神,她反射性地先吐掉了嘴裏的死蝦,緊接着就注意到了嘴裏噁心的泥腥味。
一陣抽搐從胃部上延至口腔,姜扶生猛地低下頭,不停乾嘔起來。
姜寶月小心給她拍着背,姜寶文擔心地把樹葉子捲起來,從河裏舀水給她漱口。
姜寶文本意是想減緩姜扶生的嘔吐,但沒想到,姜扶生聞見河水飄來的若有若無的腥味,只覺得腸胃翻攪,乾嘔聲更劇烈了。
“這咋辦啊?”姜寶月急地快哭了。
姜寶安年紀最大,最沉穩,一邊招呼其他兄弟把蝦網什麼的都拿好,一邊在姜扶生跟前蹲下,讓姜寶月把姜扶生扶到他背上。
“咱先回家,奶奶他們肯定有辦法。”
幾兄妹照做,姜寶文臨走前,恨恨踢了地上哇哇哭的王小柱一腳,放狠話:“你等着,我妹要是有個什麼好歹,我家就把你家屋頂給掀了!”
姜扶生愣愣地趴在大堂哥的背上,她剛剛受到的刺激太大,腦子裏一片白茫茫,除了偶爾生理反射性地乾嘔一下,一直維持着木獃獃的模樣。
她以前沒好轉的時候,就是現在這副樣子。
姜寶月和姜寶文幾人嚇得不輕,紛紛想:小六不會又傻了吧,要是二嬸/娘知道小六又這樣了,不得瘋?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幾個孩子剛跑進村尾,就正好碰見了挎着包袱從娘家回來的范氏。
“你們幾個這是怎麼了?”范氏起先還平靜,見兩個兒子還有侄子侄女們都搞得一身泥水,便預備數落幾句。
等掃到趴在姜寶安背上,一動不動小臉煞白的是她閨女姜扶生時,她瞳孔緊縮,聲音一下凄慘地變了調:“小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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