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廿三
屋裏幾個人正在說笑的功夫,院子裏當值的婆子過來通報,說是侯府的大管家福三來了。
常嬈收起賬簿,斂笑起身,客氣的迎至門外。
福三是府里的總管事,他的所言所行,都是代表着武安侯的意思。
他低低頭,給世子夫人房裏的人好臉面,讓下面的人瞧見了,自然知道風該往哪邊吹。
常家開門做生意,恨不得每個人都生的八面玲瓏。
武安侯這個當家人對兒媳婦高看一眼,常嬈自然不會無故落了他的臉面,兩好合一好,平日裏碰面說話,一派其樂融融的模樣。
福三從懷裏拿出鑰匙,雙手捧着奉上,賠着笑臉,把武安侯交代的話,一字一句轉達清楚。
常嬈把目光落在他的手裏,臉上掛着為難的神情,沒有她的吩咐,一旁的丫鬟自然不敢上前去接。
片刻之後,那徘徊的目光,又挪向了別處。
“總管還是拿回去吧,我年紀輕,不知事,做些算盤營生還成,這麼一大家子的事情,我沒那麼大的能耐,理不清楚。”
福三眼垂着腦袋,眼珠子轉的溜圓,瞧少夫人這意思,像是願意收,又不敢。
再聯想起他平日裏聽到的那些閑話,不出左右,大概是因為世子爺的緣故了,福三錯開一步,把敞亮的路讓了出來。
“少夫人倒不必有旁的顧慮,闔府有侯爺為您做主,其他……”
話沒說完,就從外面急匆匆跑進來一個小廝,身上穿着外門的打扮,短衣襟,褲腿紮緊,踩着黑布白邊的寬口鞋。
顧不得行禮,膝蓋撲在地上,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東廂的寶嬋有喜了,世子爺鬧着要給她抬妾,侯爺那邊正拿主意呢,叫小的來,請總管您趕緊過去。”
那小廝說完,抬頭望着福三,目光稍轉,就瞧見了世子夫人也在跟前。
他臉上起先掛着疑惑,繼而又轉為震驚,嚇得原本要跪好的姿勢又鬆了氣,腿上打滑,撲騰了好幾次,才跪端正了磕頭。
福三臉上同樣掛着難堪,世子夫人不得恩寵,雖是府里人盡皆知的事,可當著正主的面,提起這些話,未免有些打人打臉了。
他擰眉慍怒,作勢就去打那報信的小廝。
常嬈眼睜睜站在一旁,看他打了三四下,才開口阻攔,推說身體不適,也不送客,由身旁的丫鬟攙扶着,轉身回了裏屋。
聽見外面嗔斥幾句,衣衫窸窣,才又恢復了平靜。
琉璃在屋裏頭一個憋不住,收拾了桌上的茶盞,茶蓋磕在杯沿上,啪啪作響。
她氣呼呼的朝常嬈抱怨:“您剛剛還跟林掌事誇她,這一眨眼,連孩子都懷上了,要不是今兒撞上了,一道牆的遠近,估計就咱們還被瞞在鼓裏,什麼也不知道呢!”
這裏的‘她’,自然指的是寶嬋。
常嬈心裏也有疑惑,寶嬋是她指過去的人,即便是真的生了外心,也該在她這裏瞞上一瞞才是。
否則,真撕破了連,她把事情往武安侯跟前抖開,未必誰能落好呢。
只是這話,她也不方便解釋,以手點指,笑着嗔她:“小蹄子,你這幾日猖狂了,心裏不順,還敢拿我撒法子不成?”
琉璃端着呈盤,往一旁的小丫鬟手裏遞,扭身回來,氣的擼起袖子。
嗆聲回她:“您要是真知氣,也別撿奴婢罵,教我領了十幾個婆子,打上門去,那小蹄子不說出個二五三六,誰也別想跑了誰!”
嬌滴滴的小姑娘柳眉豎起,兇悍模樣,活像是孫猴子瞧見了白骨精幻化成人,揮着棒子就要把妖精杖斃似得。
常嬈瞧着她臉上的滑稽,樂得哈哈大笑。
剛洗過的十根手指頭按在腰腹,新換的緙絲綴金桂飄香裙沾上了水跡,一片斑駁。
琉璃也跟着笑了出來,接過珍珠遞來的帕子,替她把手擦乾淨,又招呼人,伺候常嬈回房換乾淨衣裳。
武安侯府就這麼大的地方,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世子爺身邊的通房丫鬟有身孕的消息,就都傳遍了。
一個沒名分的通房,能在正妻前頭先得了孩子,母憑子貴,日後恐怕府里又要出一個趙姨娘。
再想想趙姨娘和寶嬋的身份,夫人和世子夫人的出身,那寶嬋日後,恐怕比趙姨娘飛的還要更高。
***
底下人的說三道四,沒兩天的功夫就傳的人盡皆知,常嬈也懶得制止。
她又不愛沈子晉,武安侯圖她家的銀子,她也只是想借武安侯府,搭上東宮這條門路。
各有所圖的事情,不過是睜一隻眼,閉一隻這麼簡單。
等到時候,她拿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助皇太孫穩等大寶,她常家可就是潛邸的功臣。
士農工商,天底下的商人,日子過得舒坦,地位卻是最輕賤不過。
就連跟宮裏打交道的皇商,族裏子弟想要科舉入仕,也得去宗正院討一份恩德,才能有資格在那皇表本上填下名字。
她不求封侯拜相,只希望日後新皇登基,念她一份苦力,賞下一面和辛家一樣的匾額——“御前皇商”。
有這四個字,常家魚躍龍門,自此脫去賤商束縛,蔭封子孫,綿延後世。
二更梆落。
常嬈沐浴后,卸下了一身疲倦,撐着明燈,二等的丫鬟都不在近前,身旁只留了珍珠、琉璃等,七八個一等大丫鬟伺候。
才過初秋,天氣還沒轉涼,這幾日艷陽高照,入夜也沒覺查到一絲涼意。
常嬈坐在院子裏賞花,石桌上放了一本遊記,棉線勒的針腳,封面字跡略狂,瞧着,像是哪個俠客走過名山大河,路上閑暇,自己隨手記下來的。
粗簡的頁面上落了桂花,桂花的影子在燈下拉長,宛若清水流觴。
一陣風吹過,細碎的桂花緊跑兩步,落下書頁,落在石桌上,卷着甜郁的香氣,鑽進鼻息。
常嬈停下了手裏的團扇,懶懶莞爾,朝坐在面前綉墩上的女子瞥了一眼。
“你做的很好,孩子既是沈子晉編出來騙人,又不是你的主意。”她眼睛眯起,像一隻瞧見鳥雀的浮雲狸,“只是你甫才說,齊氏送的安神葯里有墮胎的成分,可找人看了真假?”
寶嬋一襲湘妃色的薄紗抹胸,穿的曝露,卻裹的規規矩矩,沒有半點兒在沈子晉跟前的風流韻色。
今夜世子摯友有約,去了快綠閣聽曲,一群愛玩的碰上好玩的,一時半會兒自然是回不來。
她又提前同世子打過招呼,只說自己既然抬了妾室,也要多在少夫人跟前走動,才是正理。
便不為了自己的前程,日後有什麼三緊兩松的事情,西廂也不至於為難於她。
沈子晉心裏不大樂意,誇了寶嬋懂事聽話,胡鬧兩句,也就隨她去了。
寶嬋這會兒眼瞼朝下,似是在回想什麼,從懷裏摸出一張四方白紙,遞給一旁。
解釋道:“起先奴婢也是不信,齊氏是出了名的寵兒子,按理說世子親事落定,不論嫡庶,都該是她的孫子,可這方子是世子尋了藥渣,拿到外頭教人查出來的。”
沈子晉能把髒水往別處潑,可齊氏是他的親娘,總不能杜撰到親娘頭上。
常嬈點頭,叫人把方子收好,以備日後用到。
寶嬋回稟完了東廂的事,手指絞着帕子,又多言了一句:“世子私下裏教我放心,孩子的事情他會處理。”
深宅大院,可是有一百種法子,製造出滑胎的意外。
齊氏身份在那裏,即便是她真有心思,沈子晉也不敢把罪名扣過去。
滿府上下,算來算去,再沒有比常嬈更合適的人選了。
沈子晉十有八|九,要拿這孩子往西廂做文章。
常嬈聽完一笑,晃了晃手裏的團扇:“哼,世子還真是行事利落,一點兒也不拖泥帶水。”
寶嬋不解,疑惑的抬頭望向身旁幾個姐妹。
珍珠私下裏和大家交情最好,也最和善,彎了彎眉眼,笑着給寶嬋解惑:“今天一大早,世子親自來送的帖子,說是大夫人近日身子不大好,叫咱們家小姐陪着府里的兩位小姐,一起去廟裏上香,為大夫人祈福呢。”
出了府,車馬勞頓,杯弓蛇影的胡謅出一場冤案還不簡單。
枉費她們幾個小丫鬟想破了腦袋,也沒鬧明白,原來是在墮胎這兒挖坑等着呢。
寶嬋應聲,只說主子防備着就成,起身要走,行至一半,又轉身回頭:“怪奴婢多問一句。”
她將下唇咬的蒼白,踟躕許久,才開口道:“奴婢自知兄弟愚鈍,怕是沒金榜折桂的福分,但小姐大恩,奴婢不求旁的,只求兄弟能得主子幫扶一把。”
她目光切切,迎上常嬈審視的眼神,慌忙游弋,撇過臉轉向了旁處。
常嬈不說話,她也不敢走,就這麼沉寂了好一會兒功夫。
遽然,常嬈低低發笑,起身走了兩步,走至寶嬋的身旁,伸手在她小腹處摩挲兩下,輕輕揉了揉,又握住她拿帕子的手,寬慰的捏了捏。
“你爭爭氣,把這假肚子變成真肚子,你兄弟那邊,才能順風順水。”
寶嬋眼裏的彷徨變成了喜悅,激動的點了點頭,撩起裙擺就要俯身下拜,被常嬈攔住。
兩人相攜着,常嬈拉着她的手,一路將其送出角門。
等到再轉身回來,常嬈也沒了賞花的心思,順着院子裏的桂花樹,朝上望了一眼,蟾宮玉兔,溫潤清冷,瞧着都覺得身上生出一股子寒意。
慾壑難填,沒想到她一片好心,竟養了個豺狼出來,還敢恬不知恥的算計到自己身上。
脫離了聲色苦海,過上安穩日子還不夠,竟瞎了心的想讓她拿銀子出來,給兄弟買官?
常嬈挑眉溫笑,這對渣男賤女,還真是想出了個權錢兩得的好買賣!
成親兩個月來,沈子晉一而再在而三,得寸進尺,步步緊逼。
把她心底最後一點兒耐心,給消磨殆盡。
如今寶嬋又來這一手,她是生的面善,脾氣好,但脾氣好不代表好欺負,饒人也得有個限度不是。
常嬈心底怒火中燒,臉上的笑意卻愈發的溫善。
珍珠心思縝密,剛才也聽出來了寶嬋話里的意思,拿了帶夾層的薄襖,替她披上。
“小姐,人心隔肚皮,沒有最後落定,有變故也是常事。”
常嬈攏了攏領口,起身進屋,到了屋裏,又拾目朝外望,月色清冷,那本遊記被風翻開,紙頁嘩啦作響,一篇揭過一篇。
她目下生刃,低低的吩咐道:“把書收好了,唱完這齣戲,等我得了空,再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