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數學不好
為了節省開支,我提議不再打車回去。於是我們倒了兩班地鐵,花了一個多小時,坐到了五井口,在地鐵上我還趁機敲了谷小嶼一筆,撿到一頓免費的午餐。
谷小嶼的個子原本就有些引人注意,再加上手裏提着的這個紅色塑料桶,在整個時尚繁華的五井口顯得格格不入。我暗示他說:“你要不要先把這個寄存到前面的超市裏?”
谷小嶼低頭看了看手裏的桶說:“不麻煩了吧,又不重。”
我堅持說:“還是存一下吧。”
谷小嶼沒理我,目光掠過我頭頂直視前方。
“看什麼呢?”
我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谷小嶼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你看門口那個,是不是溫昶哥?”
只有一個背影,但我再熟悉不過了。
谷小嶼抓起我的手臂就要往前走,嘴上說:“這也太巧了吧。”
我身子往後一縮,目不轉睛地看着溫昶身邊正和他說話的女孩。
“怎麼了?”谷小嶼回頭來看我。
“他跟朋友一起呢。”我說,目光依舊沒從那個女孩身上挪開。
谷小嶼回頭,漫不經心道:“去打個招呼又不要緊。”
他說著,就對着門口喊了一聲:“溫昶哥!”
溫昶回過頭來,身邊的女孩也跟着回頭,我這才看到她的正臉,漂亮的臉蛋上眉頭緊蹙,情緒不大高的樣子。果然是又高又瘦,人又漂亮,我邊憤憤地想着,邊下意識地想往谷小嶼身後躲,但谷小嶼已經先一步跑了上去。
溫昶和我們招手,微笑着說:“小谷,真巧啊。”
谷小嶼跑了幾步才想起我,又回過頭來,拉着我小跑到溫昶面前。
溫昶摸摸我的腦袋,聽起來很親密地叫了一聲:“小滿。”
我低着頭,等他的手拿開了才抬眼仔細瞧了瞧邊上的女孩子,她也看着我,隱約紅着眼睛,眼神里是我自己揣測的惡意。
她問溫昶:“是你朋友嗎?”
“是鄰居家的孩子。”溫昶說。
我不喜歡溫昶這樣介紹我。
谷小嶼跟女生點頭打招呼,又轉頭跟溫昶說:“我跟小滿來吃飯的。”
我原本想等着聽溫昶怎麼介紹這個女孩,等了好久也沒等到,他只說:“你們準備吃什麼?我請客。”
谷小嶼指了指頭頂的招牌,說:“小滿想吃這家。”
女孩開口說:“我們也在等號,國慶人多,前面好像還有十幾桌。”
我看了一眼溫昶,對谷小嶼說:“不是說好你請客嗎?”
谷小嶼看了一眼對面的二人,手摸了摸口袋,有些窘迫地側過頭跟我擠了擠眼。
我視而不見。
溫昶笑說:“你們今天要是二人世界,那我下次再請你們吃飯。”
“什麼二人世界!”我氣道,不敢看溫昶,只好不懷好意地看了一眼那個女孩。
谷小嶼嬉皮笑臉,對着溫昶說:“我看是哥你們要過二人世界吧。”
我看他真是擅長火上澆油。
那個女孩子臉一紅,局促地和谷小嶼擺手說:“你誤會了。”
谷小嶼一愣,摸了摸後腦勺,不好意思地說:“我開玩笑的。”
至始至終溫昶沒有多解釋一句,我看在眼裏,覺得生氣。
但其實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不熱烈,不冷漠,不拒絕也不解釋。笑起來燦爛得一塌糊塗,看似隨和親近卻如海角天涯,是永遠的遙遠與深不可測。
我一直不願意承認,溫昶對我來說,是完美又殘酷的。
店門口的人越聚越多,我拉了拉谷小嶼的衣擺,他微微俯下身子,我湊到他耳邊,小聲說:“我餓了,不想等了,我們去吃別的吧。”
谷小嶼直起身子,說:“好啊。”
溫昶看了看我們,問:“不吃了?”
我又想讓他察覺我的不高興,又害怕他看出我的心思,就避開他的眼神,微微仰頭看着頭頂的玻璃屋檐。劉海不知道什麼時候長得這麼長了,戳得我的眼睛痒痒的,有些發酸。我拿捏了一下平常乖巧的語氣跟他說:“那你別忘了下次要請我…請我和谷小嶼吃飯。”
溫昶點頭說好。
我們客客氣氣地告別,轉身要走,溫昶突然叫住谷小嶼,說:“小谷,比賽加油。”
“會的。”谷小嶼和他打了個我看不懂的手勢。
我仰頭看谷小嶼,他咧着嘴,但眼睛卻不是笑的。我覺得有些奇怪,想一會兒問一問他,誰想轉頭卻又忘了。
我跟谷小嶼兩個人離開溫昶的視線,在十字路口左右挑了半天,還是吃了最寒酸的麥當勞,因為不用排隊。
谷小嶼幫我撕開番茄醬擠到麥樂雞的盒子上,自己也拿了根薯條,邊沾着醬邊問我:“溫昶哥是不是跟前女友複合了?”
我看着窗外來來往往的行人,用力咬了一下可樂的吸管,說:“人家都說不是了。”
谷小嶼突然沉默了,安靜地一根又一根吃着薯條。
我也覺得不想說話,咬着吸管發獃。
國慶假期轉瞬即逝。上學的前一個晚上,我打開好久沒動的日記本,寫下2014年10月7日,星期二,運氣從天而降,但不知道是什麼運氣。
我突然想起來溫昶曾經跟我說過的一句話:“小滿,這個世界是好壞參半的。”至於是什麼情景下講的,實在有些記不清了。我把這句話一併在這頁紙上寫下來,萬一哪天就能想起來了。
我沒再屁顛屁顛跑到溫昶家去,但還是會躲在陽台上看他每天在樓下遛狗,偶爾看到隔壁陽台的谷小嶼。他也在陽台上,帶着耳機,捧着本作業裝模作樣,我知道,他其實是在偷窺溫昶。
我以為溫昶會提前回學校,但上學那天早上,我走出電梯時出乎意料地撞見他帶着阿錄跑步回來。
我對他意想不到的出現有點驚訝,阿錄衝著我叫了一聲,我才回神。
溫昶頭上還冒着汗珠,精神很好,他跟我打招呼:“早上好小滿。”
“早上好。”我拉了拉書包帶子,又低頭跟阿錄說了聲,“早上好阿錄。”
“今天怎麼一個人上學?”溫昶低頭看了看錶,說,“今天這麼早,換你等不牢小谷了?”
“谷小嶼比賽要集訓,每天五點多就走了。”我說,“我已經一個人上學好久了。”
溫昶點了點頭,說:“那可真辛苦。”
我提着早飯袋子在手裏轉了轉,讓封口變成一個螺旋的結,低着頭問他:“你還會來看谷小嶼比賽的吧?”
“有空一定會來的。”他說。
我猛地抬起頭,說:“可你上次已經答應我了,你說好的。”
溫昶像哄小孩似的笑起來,說:“我會去的。”
每次他這個神情語氣,我都覺得他好像刻意用年紀把我們兩個的世界隔絕開來,但我一點辦法也沒有,我的情緒總是被他牽着鼻子走。
我撐着腦袋,想了一節早讀課。等下課鈴一打,成溢就滿頭大汗地走進來。他在體育館匆匆忙忙換了球衣,校服領子都沒翻好。我真羨慕他們,每天都可以順理成章地逃掉早讀。
成溢在椅子上一靠,抽了兩張餐巾紙擦額頭上的汗,瞄了一眼我桌上的牛奶。
我把牛奶往他桌上一放,說:“請你。”
成溢警惕地看了我一眼,問:“幹嘛?”
“喝不完了。”我說,“我在家裏喝過了。”
成溢一點也不客氣,還沒等我說完就扯下吸管大口喝起來,幾下我就聽見他吸空氣的聲音。
我跟他說:“下個月你們比賽,我會去看。”
“你在群里說過了。”成溢說。
“哦,我忘了。”
成溢把牛奶瓶子扔進桌邊掛着的垃圾袋裏,從書包里掏出國慶作業往前排一傳,接着側過頭問我:“谷小嶼今天幹嘛了?”
“什麼幹嘛了?”我被他問懵了。
“他今天跟你一起來的嗎?”成溢又問。
我搖搖頭說:“你們不是六點就要集合嗎?我怎麼起得來。”
“他今天沒來。”成溢說。
我這才聽懂了,說:“那可能生病請假了吧,我不知道。”
成溢拿出物理書,看見吳老師從前門走進來,壓低聲音說:“我剛剛回來的時候,經過他們班門口,看他坐在班裏。”
“那你問問他唄。”我顧不上跟他講話,趕緊從抽屜里掏出課本和草稿紙。
禮拜三的早上是兩節物理課和兩節數學課,是我最難熬的一個上午。我盯着牆上掛鐘的秒針,看它一頓一頓地走。教室的鐘和學校的鈴聲究竟誰是標準的北京時間我不知道,但經過我一個多月的觀察,我知道,秒針多走十二步,下課鈴聲就會響起來。
於是我整個高中,幾乎都在期待倒數那十二秒。
數學老師講課雖然晦澀,但是從不拖堂,這是老師難能可貴的品質。
成溢看我伸了個懶腰,說:“走吧。”
每天中午,我們都會一起從五樓走到一樓,我去找蘇亞織,他去找谷小嶼。差生和優等生只有午飯時間才有機會坐在一起相互交流。交流生活。
但今天我走不了,我手背拍了拍他的胳膊,說:“你去吧,我媽讓我中午去她辦公室開小灶。”
成溢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看着我,發自內心地說:“你也太慘了。”
我其實本來覺得沒什麼的:“還好吧,誰讓我笨呢。”
他同情地拍了拍我的背,說:“那我先走了。”
我說:“你幫我跟蘇亞織講一聲,我忘記告訴她了。”
“知道了。”
高三物理組在前面一棟教學樓的一樓,我拿着課本,跋山涉水。
我哥不在,只有許南佳在,他們倆一個是語文組的重點關注對象,一個是我們家的重點關注對象。
我只是一個國慶沒有見許南佳,她的長發就變成了齊耳短髮。
我走過去,跟她說:“你剪頭髮啦。”
許南佳抬起頭,摸了摸發尾,說:“哦,天氣太熱了。”
我搬了張椅子過去,說:“什麼啊,馬上就都秋天了。”
她給我挪了點位置,說:“小姨去文印室了,你先過來吃飯。”
我看了眼桌上三菜一湯的盒飯,問:“你吃過了?”
“吃過了。”許南佳幫我掰開一次性筷子。
我邊吃邊問:“你緊張嗎?”
“多少有一點。”她埋頭做卷子,沒看我。
“我看我哥比你緊張。”我說。
許南佳抬起頭,筆尾敲了敲桌子,說:“我們是不一樣的緊張。”
我能理解她什麼意思,人都有不一樣的目標,她這麼想才好,不論什麼時候,都最不能眼高手低。
我飯還沒扒兩口,就聽見我媽踩着高跟鞋過來,我聽着這聲音不由有些緊張,吃飯的速度也加快了。
我媽走進來,我嘴裏含着飯菜,油嘴滑舌地叫了聲“金老師好”。
她雙手捧着手裏的卷子,對着我和許南佳有些無奈地抿了抿嘴,然後走到辦公桌前,看了一眼我面前的飯盒和許南佳面前的試卷。
“寫到哪兒了?”
許南佳攤開手,說:“第六題。”
“這下子才寫了三道題。”她轉向我說,“小滿,是不是你打擾姐姐?”
我翻了個白眼,繼續扒了兩口飯。
許南佳也沒幫我說話,低頭換了面草稿紙繼續做題。
我媽把一疊待批改的卷子擱到架子上,跟我說:“你吃好了坐到余老師的位置上去,兩個人不要坐在一起。”
我吃飽了就困。谷小嶼說,這是膽囊收縮素在飯後提高造成的,我不知道他在炫耀什麼亂七八糟的知識點,但我知道這是人體的自然反應,是意念控制不了的。
於是我順理成章地在寫了兩道選擇題后趴在桌上睡著了。
我可能足足睡了有二十五分鐘,我媽在給許南佳講題,是突然走進來的余老師說了聲:“呦,小滿來找媽媽啦。”才讓我從夢裏驚醒,我左臉上壓出的紅印告訴我媽,我剛才在幹嘛。
但她看見我暈乎乎的樣子沒有很生氣。她很少生氣,在我印象里幾乎沒有過,是我們家最溫柔的人,和一點就爆的大姨不像親姐妹。
我大姨,也就是許南佳的媽媽,是個心直口快的人。這種性格的人其實很不討好,但沒辦法,誰讓她是我大姨。儘管她不止一次的在全家人面前說金家的兩個女兒,學習一個比一個差,但我還是很尊敬她,起碼過年的紅包,她從來不會按成績高低來給。
我媽總是喜歡耐心地給我講道理,家裏和她脾氣最像的就是我哥,但很遺憾,我剛能聽懂一點話的時候,許南佳就告訴我:“金刻不是小姨親生的。”
其實就算她不告訴我,我也會知道的,因為我哥喊金老師總比喊媽多。
許南佳回頭笑我,有什麼好笑的,烏龜笑王八。我朝她做了個鬼臉,轉頭就拉着我媽的手撒起嬌:“金老師,我保證以後都不打瞌睡了。”
當媽的都容易心軟。
我花了半個小時,在一個個瞌睡哈欠中做完了一張試卷全部的選擇題和填空題,至於正確率,只有金老師會計較。
“小滿,你真的要認真一點,這道題跟昨天作業上那道其實是一模一樣的,就是根號里這個數字變了一下,講了不下三遍了吧,你們李老師講了一遍,我講了一遍,後來晚上金刻是不是又給你講了一遍?你要用心記的,不是聽到聲音就算了的。”我媽拿着我的試卷,我知道,她其實着急多過生氣。
想到這裏,我的瞌睡蟲就一下子全跑了。谷小嶼說過,人體內分泌的膽囊收縮素在飯後兩小時內會開始慢慢回落,困不是常態。
她嘆了口氣,好像對我無比失望,又不忍心撒手:“最後講一遍了啊,明天我再給你做,做不出來就題目抄一百遍。”
我點點頭,抓起桌上的筆和草稿紙隨時準備等她開口。
那天放學,我沒有再跑去學校後面的小路買油墩子吃,而是背着課本跑到學校給高三文科生晚自習用的備用教室後面,磨那張我六十九分的數學卷子。
我其實早就過了會覺得丟臉的年紀,卻遲遲才有會害怕讓別人丟臉的體會。
我看着那張畫滿紅叉又寫滿紅色解析的卷子,沒有任何一個時候,比現在讓我更想理解它,不是要為了證明自己不是笨蛋,也不是害怕抄那一百遍題目。
許南佳來教室背書,看到我的時候驚訝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是有點誇張,我覺得她的表情是,她覺得我的行為也是。
我從小跟許南佳學得違心話張口就來,我跟她說:“我不想抄一百遍題目。”
於是順理成章的,她也給我講了一遍那道題。許南佳講得磕磕巴巴,但她用了一個很簡單的方法,這次我是真的聽懂了。
“你真厲害,如果我的數學有你現在的水平,我也就不煩了。”我說,想了想,又補了句,“模考加油!”
她放下筆,嘆了口氣,習慣性地揉了揉我的劉海,說:“那希望你一生最大的困境就只是數學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