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跤
沈中陽手裏拎着奶茶和一袋涼拌菜,左手還有一個保溫壺,摩托車停在路邊,路燈很遠的光打在身上。
黑T的大男孩,和她一起長大的沈中陽。
聞遙有點不忍心,不忍心也還能說:“你拿走吧,我不要。”
沈中陽準備舉起的手僵了僵,遞東西的動作頓住,抿了抿唇,夜風吹在人心上,他問:“為什麼?”
唉。
聞遙嘆了口氣,也覺得自己斤斤計較,為什麼爭吵的內容要刻在心裏呢?可她確實忘不掉。
而且…很在意。
“你說的啊,我沒有資格,”聞遙記起爭吵,覺得每個字都在戳心,“你憑什麼要對我好呀?你只是我堂哥,又不是我爸我媽,我有什麼資格要求你對我好呀?這不都你說的嗎?怎麼樣,堂哥,我拒絕的對嗎?”
他們從小感情甚篤,此刻算是前所未有的冰點。
“我不是……”
“你是,”聞遙打斷他,垂着眼,聲音很輕,輕到沈中陽豎著耳朵聽,“你只是…一直沒說而已,把不滿和不情願藏在心底,所以那天心情不好,就把心底的話說了唄。”沈中陽頓着,說不出話,聞遙看着他,半晌輕輕笑了笑,有點真情實感地問他:“你是不是…還覺得挺委屈的?”
小時候委屈過。
可是現在沒有。
沈中陽一句“沒有”卡在嗓子裏,聞遙不給他回答的機會:“挺好的,不用再虛偽地假裝對我好了,如果不願意的話,真挺沒必要的。”
“沈中陽,我沒求過你的,如果那麼委屈的話,以後就不用了,我爸媽那兒也不需要你給他們一個交代,沒人讓你好好照顧我,別一邊把我當負擔,一邊又強迫自己有點責任感,沒人逼你,我也不逼你。”
沈中陽忍不住:“我只是那天有點生氣,並不是…”
只是生氣,所以…遷怒了。
所以…口不擇言了。
聞遙打斷:“可我道歉了不是嗎?”
被突然一大通指責之後,聞遙下意識先道了歉,她想,她堂哥那麼好的人,罵她肯定是有理由的,於是不管青紅皂白都先道了歉。
“你記得…你說了什麼嗎,你跟我說…沒關係。”
發了好大一通火的沈中陽還像很大度,說了“沒關係”。
好像聞遙真的錯了很多。
聞遙說,“所以你潛意識還是覺得是我的錯。”
“沈中陽,我確實不算很好,我任性嬌縱,這我都知道,偶爾無理取鬧我也知道。我覺得我們熟,我們關係好,所以很多事情我會失了分寸,只顧自己開心,我知道這一點很不好,所以以後不會了,祝賀你。”
她本來也只是出來說個清楚而已,說清楚了就轉身走了。
沈中陽看着聞遙走遠把奶茶丟進了垃圾桶,留下了涼拌菜和保溫壺,懊糟地想抽根煙。
他妹…
聞遙說了個清楚,心情並沒有因此好轉。
她垂着眼,踩着軟厚的草坪,轉過灌木,然後抬眼望見了站着不動的段思遠,女生沁白的臉,平靜而淡然,像守在這裏很久似的。
月光下孤獨平靜的少女。
聞遙想了想這幾天的見面率,覺得高的離譜,分明先前從沒見過的。
“段思遠?”
段思遠隱在樹葉的陰影之下,半面不見光,只能看出勉強的笑意,她問:“你…男朋友?”
聞遙眨眨眼,像沒反應過來,反應過來了之後特別不可思議,手指指向外面,沈中陽已經走了:“他?!”
段思遠點了點頭。
聞遙笑了起來,眼眸彎成月牙,“我堂哥,什麼男朋友,你這樣要被倫理學警告的!”
段思遠誤會了很久,才發現真相,這才笑了起來,眉梢都輕鬆,還有不好意思:“啊,我…我不知道誒,不好意思。”
“沒事,不過,”聞遙覺得奇怪,“你為什麼站在這兒?”
“隨便出來逛逛。”
聞遙想,這也可以?!
她起身往教室走,畢竟晚自習出來太久也不行,邊走邊和段思遠說話,段思遠跟着聞遙走了幾步,沒撐住,有點一拐一拐的。
聞遙停了下來:“你…怎麼了?”
她視線望下探,段思遠的校服褲子磨出了內襯的白網,有點灰棕的土漬。
段思遠往後避了避,覺得自己不太乾淨。
她看到聞遙出門的時候已經落後人一大步了,下樓梯就很匆忙,出了教學樓沒留心,被花壇邊緣絆了一跤。
手腕也疼,可是一看也沒事,膝蓋也疼,但也沒時間看看。
“摔跤啦?”這很明顯,聞遙扶着段思遠,“來來來,我扶你。”
她扶段思遠在花壇邊的大理石長凳上坐下了。
段思遠來不及拒絕,也不是很想拒絕。
聞遙問她:“我可以看一下你摔得怎麼樣嗎?”
現在醫務室關門了,也不好不處理。
段思遠同意了。
聞遙很小心地捲起她的褲腳,校褲本身就是肥肥大大的款式,尤其是他們學校的校褲褲腿沒有鬆緊帶,卷上去很輕易。
段思遠小腿白而細,膝蓋上皮膚顏色也淺,色素沉着很少,於是傷口看上去挺慘烈,有血在滲出來,看着都叫人替她疼。
聞遙隨手從口袋裏抽了一小盒創口貼,很小心貼上去,靠太近了,有些涼的氣息撲在傷口上,段思遠心尖發顫,指尖勾着衣角,不知所措到耳尖控制不住發紅。
這是小傷,小到在段思遠眼裏,不需要刻意做什麼,等到痊癒就好了的那種小傷。
聞遙卻很重視,用了三張創口貼才蓋住傷痕。
“先蓋一蓋傷口,省的褲子磨來磨去更疼。”聞遙蹲在段思遠面前,抬眼,眼神清澈純粹,熱心建議,“回寢室來找我吧,我有碘伏。”
段思遠往進這雙眼裏,就想沉淪,不想脫身。
可她叫醒了自己。
“不用麻煩了,”段思遠拉起聞遙,含笑望她,自己把褲腿一點一點放下,“很小的傷,不用幾天,自己就好了。”
“你管我,我閑,行不行?”聞遙站起身,捋了捋校褲,坐在段思遠身邊,強調,“要來啊。”
好凶哦。
“…”段思遠笑了起來,眉眼彎彎,“你為什麼隨身帶創口貼呀?”
一小盒,貼身帶着,貼起來的姿勢也很熟練。
唉。
“我…”聞遙抿抿唇,“我堂哥他…喜歡打架,我就習慣性備點。”
口袋裏的創口貼,書包里之前還總備着碘伏,在吵架之前,一直都在書包里的,後來吵了那一架,才放在了寢室里。
也不算是吵架,畢竟…聞遙那麼快地道了歉。
沈中陽總打架,不知道為什麼。
可她是他妹妹。
段思遠想,聞遙的…堂哥。
段思遠見過聞遙的堂哥,可她那時不知道,只以為是聞遙的男朋友。
高一時候,她有一次特意…偶遇…聞遙,跟在晚自習偷偷溜出門的聞遙身後,跟着人到了老地方,也是在傳達室後面的那一小塊地方,樹和矮灌木都沒變,是段思遠自己上了心,看的仔細,也聽的仔細。
校外有個男生,眉目舒朗,有戾氣。
可是這樣看上去就凶的男生,聞遙不怕,反而還是聞遙有點凶,壓着聲音也凶得一批:“沈中陽,奶茶呢,我點名道姓要的奶茶呢?!”
原來…叫沈中陽。
這句對白,聽得段思遠心酸。
聽出來…他們感情很好…很好很好。
原來,她喜歡了很久很久的女孩子。
有個對她很好很好的男朋友。
在她心意尚未被任何人察覺之前,先有人走近了她,擁有了她,成為一提起就帶笑、敢撒嬌敢鬧脾氣的存在。
段思遠心口抽了抽,她眨了眨眼睛,忽而覺得自己有點可笑。
有膠袋窸窸窣窣的聲響。
那個男生語氣無奈:“祖宗,要奶茶沒有,要命一條,拿去吧!”
“你的命,哼,”聞遙不服氣地接下了零食,“不稀罕。”
後來,他們應該聊了很久,段思遠沒再細聽,忍着強烈到要死的酸苦,悄悄走開了。
段思遠紅着眼,跟在下晚自習回寢室的聞遙和嚴佳佳身後,她們手上提着膠袋,袋裏有很多零食,她們手挽手、肩並肩,段思遠默默着,眼淚掉下來都無所顧忌。
走回寢室的那段路太黑了,黑到連目光都看不清。
班上女生第一次看她紅了眼,就是在那個晚上。
可沒人知道原因。
段思遠“砰”地一聲撞在了女寢大門新改裝的玻璃門上,捂着頭掉了幾顆光明正大的眼淚。
隱隱約約,也見到…走在前面的聞遙和她的朋友回頭,可是太疼了。
段思遠看不清。
雖然現在…知道不是男朋友了,都是她的誤會,可段思遠還是好羨慕。
“那…有你可真好。”段思遠歆羨,低了低頭,又看向坐在自己身邊的聞遙,不期然撞上了有點驚詫的眼神。
聞遙有生之年,一直被人敬謝不敏,破天荒聽見這樣的說辭,“你…你在恭維我嗎?”
“…沒有,”段思遠說,“我很認真,你是個很好的女生。”
“嗯,”聞遙揚了揚眉梢,“那當然,我一直都是個很好的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