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傅長樂昏沉沉躺在病床上,意識飄飄浮浮,似乎重新回到了當年第一次見到俞山南的時候。
那是個料峭的初春,她迷迷糊糊不知又在靖陽的意識里沉睡了多久,剛一醒來就聽到小公主甜膩膩的撒嬌聲:“鶴卿哥哥我想去放風箏,你陪我去放風箏嘛。”
安靜寡言的少年聞言放下手中的筆,抬頭起來無奈又縱容地和她商量:“先生佈置的功課還未完成,明日,明日再陪殿下放風箏好不好?”
自幼金尊玉貴要風得風的靖陽公主何曾嘗過被拒絕的滋味,聞言當即顧着腮幫子把嘴噘的老高。
原本在一旁看熱鬧的太子殿下不忍心看她失望,大手一揮豪氣道:“走,皇兄帶你去放風箏。”
只有小孩子才做選擇題,小公主自然是兩個都要,靖陽又是個慣會撒嬌的,拖長着尾音不依不饒:“不嘛不嘛,我要皇兄和鶴卿哥哥一起陪我放風箏。”
當年的宋鶴卿還是個如玉如竹的翩翩少年郎,文武兼修,芝蘭玉樹,作為太子伴讀更是挑不出一絲差錯,唯獨拿皇宮裏這位唯一的公主殿下一點辦法都沒有。
太子心裏酸溜溜的,眼見他當真打算放下筆去陪靖陽胡鬧,又忍不住出言提醒道:“新來的先生罰起人來可不手軟。”
宋鶴卿正在收拾桌上的筆墨,聽到這話似乎輕笑了一聲:“靖陽鬧起來也不手軟。”
在意識海里冷眼旁觀的傅長樂眼睜睜看着年僅六歲的靖陽小公主沒骨氣地拜倒在白衣少年的笑容里,眼珠子滴溜溜一轉,拋下一句“我突然想起還有事”,一溜煙轉身跑了。
被留下的太子殿下和宋鶴卿一頭霧水,傅長樂卻是隱約知道這位被寵的無法無天的小公主要去幹什麼。
果不其然,小靖陽揮退了跟隨的侍女太監,一個人噠噠噠跑到上書房門口。
她自幼受寵,鑽個御書房什麼的都是家常便飯,上書房門口的守衛根本不敢攔她。
成功抵達上書房的靖陽目標明確直奔正上方的書案台,踩着矮凳三兩下爬上去,左翻翻右翻翻,將桌面上的書冊教案連同批改到一半的學生功課統統抱到火盆邊上。
她這點小心思其實很好猜,左右不過是想搞點破壞讓先生明日上不了課,這般自然無暇顧及太子和宋鶴卿的功課。
字跡密佈紙張和泛黃的書冊一股腦被丟進火盆。
宣紙易燃,青黃色的火苗冷不丁直竄上來,嚇得守在火盆邊上的靖陽一個后跳,微微張嘴驚呼出聲。
“殿下這是在幹什麼!”
做壞事正心虛的靖陽被這一聲呵斥嚇得一個激靈,一個站立不穩廟朝火盆直挺挺摔去。
“靖陽!”
“靖陽!”
跟在先生後面的太子和宋鶴卿被這一幕嚇出一身冷汗,三人中唯一習武的宋鶴卿反應最快,一個猛躥趕在最後一刻將人險險從火盆旁撈了回來。
“有沒有傷到哪裏?靖陽,靖陽?”
太子火急火燎大喊太醫,宋鶴卿急的眼角發紅,倒在他懷裏的靖陽卻閉着眼睛不說話。
“靖陽,靖陽?”
靖陽沒有開口。
沒有人知道,在她倒向火盆的那一刻,幾乎是下意識的,身體裏的另一個靈魂被她直直推出來擋在了前面。
同上一次一模一樣。
再一次重新獲得身體掌控權的傅長樂眼前空白了一瞬,好一會兒才找回聲音輕聲道:“我無事。”
她微微用力推開宋鶴卿的胳膊從他懷裏站起來,然後仰頭對着快急瘋了的太子又重複了一遍:“我無事。”
她這副模樣太過冷靜鎮定,反倒是把兩個半大少年嚇得不輕。
太子來來回回將她從頭到腳檢查了兩遍,恨不得連頭髮絲都不放過,確認沒事後才終於長舒一口氣,輕拍着她的後背安撫道:“沒事哈,靖陽乖,皇兄在這裏,沒事沒事。”
“無事便好,那可否請公主殿下解釋一下,剛剛您是在做什麼?”
那便是傅長樂第一次親眼見到這名滿天下的文壇大家俞山南。
身着水墨色長衫,頭戴墨玉發冠,眉如利劍,眼若寒星,沒有常人想像中飄飄若仙的風儀之姿,反倒是更像那種會拿着戒尺狠狠體罰學生的刻板先生。
當時的傅長樂還沒習慣替靖陽收拾爛攤子,聽着對方語氣不善的質問繃著臉不願說話。
太子心疼胞妹,拱手對着俞山南賠禮:“靖陽年幼貪玩,行有不當之處晗昭替她向先生請罪,還請先生勿怪。”
宋鶴卿也知先生的脾氣,怕他苛責靖陽,連忙彎腰躬身求情道:“先生息怒。殿下此番受了驚,陛下想必也擔憂的緊,學生以為還是先喚太醫診斷一番方為穩妥。”
兩個學生爭相着護犢子,俞山南眉頭緊蹙,教訓起人來不怒自威:“天性未漓,教易入也,愛之以勞,教之以方,你二人可知其意?”
被自家先生□□裸訓斥不可溺愛孩子的兩個少年相互對望了一眼,訥訥不敢多言。
俞山南看了兩人一眼,又轉頭對着傅長樂一字一句道:“殿下雖年幼,卻也該知何事可為,何事不可為。過而不改,是謂過矣。”
這話說的不輕不重,太子怕自家愛面子的妹子下不來台,趕緊將事情攬在自己身上:“先生教訓的是,靖陽年幼,日後晗昭和父皇定會好好教導於她。”
說著就要拉她離開上書房。
傅長樂卻是微微轉身避了一下,仰頭對着俞山南脆生生道:“我知何事可為,何事不可為。這一次是靖陽錯了。”
沒人聽出這是一句指責,以為她坦誠錯誤的俞山南終於沒再繼續板著臉,看着她語氣微松:“過而能改,善莫大焉。”
話音未落,那張總是刻板嚴厲的臉突然在傅長樂的意識里無限放大,那雙透着寒光的眼睛直勾勾望過來,再仔細一瞧,那臉分明面色青白,早就沒了生氣!
被最後那一幕死人臉驚醒的傅長樂打了個寒蟬,頭頂和胸口處密密麻麻的疼痛歸位,耳邊是惜言帶着哭腔的聲音:“嗚嗚嗚,封大夫,我們小姐到底怎麼樣了?”
又是一針直直扎在百會穴,隨後是那熟悉的不耐煩的暴躁語氣:“都說了沒活頭沒活頭了,你有功夫在這裏哭,還不如感覺給你們家小姐準備後事。”
惜言哭聲一頓,隨即眼淚掉的更快:“你騙人——”
“咳咳咳,惜言別哭了。”傅長樂勉強撐開千斤重的眼皮,“我還沒死。”
封悠之似乎早已料到她會醒來,手上扎針動作不停,嘴巴也未閑着:“出診費八十兩,針灸費五十兩,藥材一百兩,外加我這衣袍二十兩,共計二百五十兩,只收現銀,概不賒賬。”
“衣袍?”
“你這一口血吐得倒是不偏不倚,全餵了我這一身白袍。”封悠之手裏還捏着泛着銀光的長針,職業假笑道,“別告訴我你想賴賬。”
“怎會。”傅長樂開口吩咐道,“惜言,去拿三百兩給封大夫。”
抽抽噎噎的惜言小姑娘聽話地去拿銀錢,剩下袖袍染血的封悠之一邊施針,一邊似笑非笑道:“俞小姐倒是爽快。”
傅長樂自然爽快。
她和眼前這人打了這麼多年交道,自然知道對方死要錢的性子,只可惜靖陽的私房全部扔在太景宮便宜了那姓宋的,否則何愁這瘋醫不老老實實替這具身子治病。
“我這身子,過了今日不知有沒有明日的,還要那身外之物做什麼。”傅長樂換了個哀婉的語調里,其中夾雜着一點不易察覺的期待,巴巴的望着封悠之小心翼翼道,“敢問封大夫,我這病可還有的治?我聽過封大夫神醫的名頭,若您也沒法子,我便死了這心,也省的惜言那丫頭天天琢磨東琢磨西的掉眼淚。”
“什麼神醫,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這些人背後一口一個‘瘋醫’叫得歡。”
話雖如此,但被人奉承封大夫心裏還是痛快不少,於是也沒賣關子直言道:“你這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先天不足之症,心脈孱弱,心血不支,沒法子可醫。”
傅長樂面色微沉,封悠之的醫術她是知道的,他若是治不了,這普天下恐怕當真沒人能救得了她的這具新殼子了。
“不過呢,看在你多出的那五十兩銀子的份上,倒是還有個聊勝於無的法子。”
“還請封神醫告知。”
“你現在這破爛身子拖拖拉拉或許還能撐上三五個月,但必定是纏綿病榻連起身都困難。”封悠之將她身上的針一枚一枚拔下來,不緊不慢道,“若你能尋來千年人蔘……”
“……那我就有救了?”
“美的你。”封悠之嗤笑一聲,“這千年人蔘能讓你這最後三五個月活的痛快些,可以下床走兩步賞個花逛個街,吃吃喝喝玩玩鬧鬧,也不枉人世間走一遭了。”
剛剛升起的微弱希望又被無情掐滅,傅長樂默默扭頭不去看這沒用的庸醫。
封悠之一見她這生無可戀的模樣,惡劣性子湧上來,語調歡快的拿話不停的撩撥道:“怎麼樣,還不賴吧,而且今日本大夫心情好,還可以免費贈送千年人蔘的消息。全天下可能就這麼一株千年人蔘哦,我知道它在誰手上。”
傅長樂閉着眼心道,我也知道。
“只可惜那人昨個兒夜裏死了。”封悠之悠悠嘆了口氣,“一屍兩命,真是慘啊。”
“咳咳咳!”躺在床上的傅長樂聞言差點沒被自己的口水嗆死。
那株千年人蔘確實是在靖陽或者說在曾經的她手裏,靖陽死了連帶着她一塊兒玩完說是兩條命確實也沒錯。
但這一屍兩命她倆身上,是不是哪裏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