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混血
混亂的一個上午，鴿派的民意指數一度飆升到超過了鷹派，隨後慢慢回降，終於落到與鷹派不相上下的位置。
此後，兩派民意一直保持在差不多的數值，不時你追我趕，高低起伏，維持着一個微妙的平衡。
看着屏幕，兩人的心情已從方才的萬分驚訝中恢復過來，心中勉強平靜，卻抑不住從四面八方湧來的悲傷與凄涼。
戰鬥還沒有結束。
宣霖神情沮喪：“岑伯伯淡出政壇將近二十載，又超脫於世、受人尊敬。所以你之前讓他受副總統人選提名，我雖覺得他與戚家走太近，卻也不認為會影響什麼大事。沒想到……果真還是他們那邊的人。”
回想方才屏幕中岑崢的神態、言語與反應，檀曄手托着下巴，細細思索。
宣霖悲哀地搖着頭，忍不住長嘆：“利用國人對軍人的尊敬愛戴，煽情渲染，的確可以在短期內混淆視聽，影響支持率，甚至左右大選的結果。可等民眾熱情褪去，對帝國的恨意早晚會捲土重來。這幾個勇敢在鏡頭前說話的人，又將面臨怎樣的結局……雲變了，他變得和我們一樣，不擇手段了。”
正在此時，檀曄的手機響起。
檀曄低頭查看，是岑崢的來電。
＊
昨天晚上，當世家眾人云集在宴會場的時候，戚雲並沒有出席晚宴，而是來到一處居所。
這個地方毗鄰的庭園不久前還在戚家名下，而這個居所，兒時因為是宣霖的住處，他曾常和檀曄一同前來拜訪玩耍。
“你回來了。”
見到戚雲的到來，諸寧如此明知故問般地對他問候道。兩人沉靜對望，氣氛微妙。
這是此次戚雲從地方上回首都后，兩人的第一次相見。
這之前，戚雲只是通過電話將自己對局勢的判斷遠程告知。是他預知檀曄會扶植唐議員成為鴿派的總統候選人，也是他斷言原靖宇定會順着檀曄的佈局去做出選擇。
戚雲瞟了一眼桌上的文件，上面寫着有關洛晗的內容。
“不用費心去找了，沒用的。”戚雲淡漠道，“我幾年前就已經都查過，在聯邦已經沒有她三代以內的血親了。何況，這次國會通過的法律，能夠為混血兒做身份證明的，只有他們的父、母、或者兄弟姐妹。”
“萬一以後出現修正案……”
“不會有以後。”戚雲冷冷地看向諸寧，“幾天前的瘋狂已是極限。除非天崩地裂，你我有生之年，不可能看到更寬鬆的法案。”
天崩地裂……諸寧眯起眼。
“而且，對於她而言，這個法案根本沒有意義。因為比起是混血兒，她有着一個聯邦更不可能接納的身份，致命的身份。因她是光榮大帝的女兒。”
諸寧屏住呼吸，手偷偷摸到口袋裏的短/槍。他雖知道聯邦軍方的情報了得，但沒想到連洛晗的身份，他竟也知曉。
戚雲當然覺察得出諸寧的緊張，淡然地輕嘆一聲，放下彼此的戒備：“若你早點讓我知道，光榮王朝故王后唯一的孩子、地宮的小殿下已經來了聯邦，我說不定就能早些帶她遠離首都的這些是非，也能讓她的處境更安全些。”
見諸寧臉上愈發驚訝的神情，戚雲繼續道：“反正，包括你在內的極少數一些帝國間諜，在這裏過着看似平凡聯邦人的生活、也與其他同胞毫無瓜葛，因為你們在這裏的使命，就是護她周全吧。一樣是平安地生活下去，讓她什麼都不知情、遠離是非險惡、無憂無慮地在聯邦生存，不是更好么。”
諸寧思索片刻，鬆開握着槍的手，嘴角終於露出淺笑，無奈道：“我原以為，你若知道她的存在，會想要利用她，圖些什麼。”
“本來是想用的。”戚雲灑落一笑，腦中浮現出洛晗清澈的眼神、還有房間裏的絕美畫作，釋然道，“本來以為她在聯邦也會想要圖些什麼，所以向她提過合作。可是後來發覺，是我想錯了……不過，已經到了如今地步，是否還能讓她安然處於混戰之外，這樣的現狀還能維持到何時，我也沒有把握。”
戚雲拿出一個微小的存盤，將它遞與諸寧：“讓裏面的內容出現在所有的鴿派媒體上。越快越好，越煽情越好。”
“這是什麼？”
“十位，將死的英雄。”
＊
諸寧連夜部署媒體，第二天一早，一些從前經歷了大戰的退伍老兵竟然私自收養混血兒的驚人內幕就已經傳遍全國。
報道的內容是對十位退伍老兵的採訪。大戰中深受重傷、經年累月的病痛纏身，這十位孤寡老人早已風燭殘年，行將就木。
鏡頭前，他們神色坦然，帶有一名軍人所應有的所有高潔與堅毅的氣質，告訴世人，他們曾經在大戰後決定收養戰爭中的棄嬰。他們收養的戰爭棄嬰，都是混血兒。
大戰殘酷血腥，污穢至極，所有成年人的手裏都沾滿了鮮血。可是，那些襁褓中的嬰兒，都是無辜的，更何況，他們還有一半聯邦的血統。
為了保護他們在戰後免於被地面上憤怒的人們趕盡殺絕，他們各自偷偷收養了混血棄嬰，將他們撫育長大。
令人悲傷的是，混血兒大多體弱多病，他們收養的孩子，到今日都已不在人世。但這並不影響這些孩子的成長，給老人們曾經帶去過快樂與幸福，撫慰過他們戰後孤寂苦痛的心靈，讓他們得到、或失而復得因為戰爭而被奪去的為人父的喜悅。
老人們對着鏡頭堅定地表明他們的態度，對聯邦新通過的承認混血兒身份的法案表示支持，並對勇於提出議案的唐議員深感欽佩。
配合媒體對戰爭、殘酷、苦難的鋪天蓋地的煽情渲染，與民眾對軍人的崇敬，雖然國人心中夾雜着對帝國無法泯滅的憎恨，但一時間，鴿派的支持率大幅飆升。鷹派與鴿派的民意指數就像兩條瘋狂跳動的水柱，劇烈起伏。
一早看到鴿派的各種宣傳媒介上滾動放送着這些內容，岑崢內心波濤洶湧，憤然叩開一間辦公室，見戚雲獨自坐在裏面。
“果然是你！”岑崢的臉色震怒，與素日的和善文雅判若兩人，“你小子給我解釋清楚！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在做什麼，你不都看到了。”
“那些老兵為了國家已經付出太多，豈是能被你如此利用的！你的所作所為，真令軍人名譽掃地！”
戚雲的神情淡漠如常：“有些話，總要有人站出來說。”
岑崢憤慨搖頭：“你讓他們出面，目的只是為了讓他們說出這些話本身？你變了。為了勝利，不擇手段。當初電話里你鼓勵我接受檀曄的副總統人選提名，怕是也想着要利用吧。你太讓我失望了！我知道你在計算些什麼，即使那些老兵都將不久於人世，即使他們收養的孩子都已經離世，即使他們只有十人……你會如此挑選，就已經說明，你把他們的生命當作物件，計算着成敗得失。你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了？難道不該早就了悟，人的生命，怎能被計算？”
戚雲目光如寒冰，淡然反擊道：“你敢說，從前你在帶兵打仗的那一刻，沒有計算過人命？”
一時竟被反問得不知如何作答，岑崢悲憤道：“你忘了你父親定下的規矩，軍人必須脫下軍裝，才能介入政壇。不脫軍裝，不得干政！”
“哼。這個世界但凡還講點規矩道理，就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枉費你讀了那麼多書，都讀到哪兒去了？！你以為自己看得很清楚？那不過是一種偏執與傲慢，只能通往地獄！你以為自己是真正擁有正義的那一方嗎？你還太年輕，根本不懂什麼是正義。”
“是啊。真正的正義。你們都只會這麼說。永遠的沉默，永遠的等待，彷彿沉默和等待，就是正義本身。”
“你就不怕我現在就去告訴你父親……”
“你去告訴他啊。”戚雲冷冷望着他的眼，“讓他把我關起來，就像十年前那樣。”
岑崢立在原處，渾身震顫。
“令軍人尊嚴掃地？軍人的尊嚴與顏面，早在二十多年前，在你們把地上地下的所有人拖入泥沼的那一刻，就已經蕩然無存。”
憤慨的顫抖中，岑崢心中湧出深深的悲涼。
或許確如他所說，或許，確實如此……
不，往事或許不可追，但不能這樣，任由錯誤的歷史重演。
可是，戚雲是自己看着長大的。他的心性、他的作為、還有他的行文，都說明他並不是一個偏執妄為的人。他這麼做，到底在想些什麼？
岑崢悲戚地長嘆一聲，情緒也不再像進門時那樣激動：“我不知道你到底要做什麼。但我仍舊想要相信，你不會胡來。不要辜負我們大家對你的期待、你父親對你的期待。這件事情到此為止，一定要讓它儘快被國人忘記。不要再這樣利用老兵。我想，你應該知道，當時有不少善良的兵士自發收養了戰爭棄嬰，其中大部分是混血兒，有極少數甚至是帝國將領的遺孤。你若再挑起這個話題，會有很多無辜善良的人被無端波及。”
戚雲垂下眼眸，看岑崢悲涼地轉過身準備離去，從背後叫住他：“岑伯伯。”
岑崢走到門口的腳步停在原地。
“對不起。”身後的戚雲語氣充滿感傷與愧疚。
岑崢低下頭，傷心中嘴角欣慰一笑。他並未回頭，而是繼續往前，打開門。
沒想到，剛出門的他，竟被久候於外的眾多記者層層包圍。
“岑將軍！岑將軍！……”
“我早已不是將軍。”意識到自己被戚雲設計利用了，岑崢握緊拳頭，對着聚光燈冷冷答道。
“岑先生，您淡出政壇近二十載，近日獲得鷹派副總統人選提名。對於今晨震驚全國的退伍軍人收養混血棄嬰的事，我們想聽聽同作為退伍軍人的您的立場，鷹派的立場！”
是啊。什麼時候起，自己的立場，竟然已經變成了鷹派的立場。
雖進退兩難，卻也別無選擇。
岑崢克制着胸中情緒，面色沉靜肅穆，一字一句說道：“我站在那些老兵的一邊，同樣支持國會近日通過的承認混血兒身份的法案。”
＊
和所有地面上的人一樣，洛晗看着新聞報道，度過了一個心情難以平靜的上午。
目前兩派的支持率拉平到不分上下。這場史無前例的大選，註定是要驚心動魄的了。
昨晚的鷹派世家宴會上，原茜代表原家，決然地拋棄了原靖宇。他現在應該已經徹底失去了鬥志。事到如今，鴿派輸贏與否，和他的前程已然沒有關係。
在幾近絕境中，戚雲默默接過了一切，用常人不可能想到的手段，一夜之間幾乎竟將鷹派趕超。
耳邊彷彿迴響起，露露生日宴上戚雲的話：“目前為止，我做的事情，只是用財勢在背後扶植他們成長壯大，並沒有實際參與到某一次行動中。不過，以後就不一樣了。”
他竟在那時，就早已隱約預知到會有這一天么？
退伍軍人和現役軍人不同，他們已經脫離了行伍，行事自由，立場也再無須與軍方保持一致。況且，採訪中他們均聲稱這一切都是他們的個人行為，與軍隊無關。因而，今晨發生的事情，並沒有波及到軍方，當然也沒有牽連出戚家。
雖然聯邦的絕大多數人都不會想到，戚雲在暗中扶植着鴿派，但極少數一些久經政壇考驗、世事洞明的人們並不難覺察出這背後隱隱浮現着軍方的影子。利用善良的老兵達到自身目的卻絲毫不顧及他們未來的安危、軍人干政會給一個國家帶來的巨大隱患，這些都讓人不得不捶胸頓足、驚恐憂慮。
戚雲做得卑鄙，卑鄙得近乎坦率，讓人幾乎懷疑自己的眼睛與心智。
他本不需要這樣做。根本不需要。
他大可安心地做一名軍人，安心地做一個鷹派世家子弟。
他不需要像檀曄那樣頂着世家之首的壓力成為眾矢之的，有軍方作為堅實的後盾，還有戚家受世人尊敬的威名。
當然，他還有檀曄真摯的友情。
權力與金錢，想要多少，他都可以不費力地得到。
若他真如傳說中的那樣，更喜愛研讀書文的日子，那麼，安然地做一個鷹派子弟，反而更能讓他接近自己想要的人生。
他要的，到底是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