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罰跪
“你用不着在這挑撥離間禍害玉林師兄,他什麼樣的品性我知根知底。”桂音才不受這套,忽而提高嗓子大喊:“傻丫、傻丫!”
喬四隨她眸光的方向望去,傻丫手捧一束花朵正蹦蹦跳跳往這邊跑來。
他暗罵晦氣,把肚兜揣進袖籠,陰惻惻瞅了桂音一眼,起身邊拍打衣擺沾上的塵土,邊踱步離開。
傻丫覺得那模糊的背影像是喬四,又看桂音渾身濕透的從水裏站起,走兩步軟了腿跌坐在地上。
傻丫把花束遞到她面前,沒心沒肺地笑,“美不美?”
這花遠看像草地上鋪的一大塊紅布,近看卻花瓣橘黃里略帶些紅,猶如她被喬四奪去那肚兜的顏色。
她呆愣愣半晌,猛地一把抱住傻丫哭了起來。
傻丫看着被壓碎碾爛的花朵浸出汁水,漿得衣裳紅紅黃黃,驀然福至心靈,笨拙地抬手拍拍桂音的後背,“桂音不哭啊,方才的事我誰也不說,葉太太面前不提,玉林師兄也不告訴。”
*
萬國旅店聽着招牌唬人,不過是江南隨處可見、提供給異鄉飄泊客歇腳的地方。
這裏唯與旁處相異的是進門有個四四方方的院子,種着一棵梧桐,兩株丹桂,一矮排雁來紅,粉白牆邊擱口土黃大水缸,缸壁凸起兩條淡金龍蜿蜒作浪。
廚房婆子是個肥壯的婦人,把鐵條箍實的木桶甩上去,聽得嘩啦啦水響,一輪月影被攪得稀碎。
跑堂夥計托着黑漆長盤,里有兩碗冒熱氣的麵條,他騰出只手,用肩上搭的白巾擦拭一腦門汗,八月里依舊燥悶潮熱,看了一眼踏垛旁跪着個俏生生的女孩兒。
他搖了搖頭,如今世道艱難,誰願意多管閑事呢,蹬蹬蹬踩着褪紅的木梯上二樓,走到靠里一間,叩了叩,拉長聲調喚道:“老闆,你要的一碗排骨麵,一碗爆鱔面。”
“進來。”內房傳來沉穩的嗓音。
夥計推門,門虛掩着,吱呀打開,有兩位男客,一坐在椅上朝他招手,一站在窗前看枝梢掛的圓月。
待夥計退下,桌前男客先端過一碗排骨麵,一邊催促:“燕衡還不趁熱來吃。”
燕衡是許廷彥的字,他收回視線,回身淡笑着走近桌坐下,拿起筷箸,另個人已三五筷下肚,咂吧着骨頭感嘆:“在京城這些年,最掂念三樣物,桂花香、許廷彥、還有這三鳳橋的醬排骨,今日皆得,乃登人生極樂。”
許廷彥忍俊不禁,此人名喚周希堯,是同鄉亦是國子監同窗,同為殿試三甲,感情篤厚。
後來他棄了仕途從商,周希堯則一直在京做官,此趟奉皇帝之命擢調江南知府,妻兒在後,他先自匆匆而來,途中銀兩用盡,只得捎信給許廷彥求助。
“沒見過如你這般落魄上任的朝廷命官。”許廷彥搖搖頭,夾起一筷子爆鱔給周希堯:“如今醬排骨沒吃這個時興,是用麻油炸酥加醬油薑汁白糖和醋烹鹵,別有另番滋味。這裏烹的味道差些,有空暇來我宅里,廚婆是杭州人氏,熬的鱔鹵最正宗。”
周希堯嘗了嘗,道有股子泥腥味,還是愛吃排骨。
許廷彥便自己就着醬湯吃了大半碗,倒了茶漱過口,問他京城如今吹的是什麼風。
“吹西北風,路邊鋪里煮的豆汁都覆一層灰。”周希堯戲謔。
自然不是問的吹西北風,是問朝堂風雲變幻的局勢。
周希堯斂起玩笑態,語氣頗顯正經:“如今皇帝深知鴉片害人,廣州那邊禁煙搞得轟轟烈烈,京城也在緝拿洋商封查煙館,吳蘇之地卻不見動作,我擢調而來主為徹查此事,你是江南商會會長,如得你相助必如虎添翼。”
他話微頓,目光探究地打量許廷彥,“你可有開設煙館賭場娼寮等所?宅中親眷可有吸食鴉片之舉?如若有之需得懸崖勒馬還不晚矣。”
許廷彥低笑,“你應知我為人,這點覺悟還是有的……”
話音才落,管事許錦來催,說是馬車已備妥,許廷彥便不再多言,簡單聊了兩句定好再見之期,無需他送,自顧出房,踩梯下至廊前。
樓上立窗觀月時,就見那女孩兒跪在院央,此時竟還跪着,算來有半個時辰了。
許廷彥打量着她,身上穿件洗得發白的桃紅衫子,松花線香滾,玉色綃撒腳褲子,因是跪着露出雪青麵粉底繡鞋,沒有裹腳卻也玲瓏。
梳着烏油大辮子,繞過肩膀搭在胸前,她微垂着頭,只看見額前齊劉海兒,眉眼隱隱綽綽。
她挺直腰板,兩條腿緊攏也緊繃著,渾身透滿倔強又不甘示弱,偏生那姿態,楚楚動人得不行。
管事許錦湊近許廷彥耳畔,壓低聲道:“打聽過啦,是戲班子裏的小花旦,勾引班主敗露,被主婆責罰。”
十七歲的少年,對男女風月有着莫名的熱忱。
許廷彥抿起唇角想誡訓他兩句,忽聽雜亂腳步混着說話聲漸響,一撥人用過酒飯晃到檻外來,站在廊前閑看那罰跪的女孩兒。
許廷彥覷眼瞧被簇擁在中央的一對男女,倒眼熟,略思忖,見過,是陳家老爺做壽請過堂的四喜戲班子。
那男的班頭記得名喚喬四,女的是他的婆娘葉氏。
喬四拈着根竹籤貌似漫不經心地剔牙,葉氏則抱着碧眼貓兒,邊捋毛邊翻起眼皮問:“她可認下知錯了?”
“不認不知錯。”傻丫搖頭回話。
葉氏從袖籠里掏出片肚兜往天一拋,那軟綿綿的布料本飛不遠,卻無端起了風,飄零零如斷線風箏,緩慢盪落在許廷彥足履前。
柿子紅的面兒,綉着喜鵲登枝,印着男人漆黑的五指印兒,還有白稠凝固成醜陋的痕迹。
看熱鬧的宿客鼻眼貼在扇門上擠變了形,嗤嗤笑起來。
肚兜是女子床榻間最私密的物件兒,此時卻大剌剌暴露於大庭廣眾之下,若是高門大戶小姐遇到這樁事,只有死這一條路了。
傻丫跑過來,道聲對不住,俯身把肚兜撿起,揉成團握在手裏又跑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