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她兩牛頭不對馬嘴的相互揣測了半天,最後還是宣菱指了指雲時微的長袖,“你不急着啟程嗎?”
雲時微的確很急,否則也不會往紅樓跑這一趟,她兩指在袖中一勾,螟蛉尺滑出,正卡在她指間,這東西是一整塊的漢白玉雕成,雖稱之為“尺”卻不長,四寸有餘,上頭覆有淡淡青芒,所雕之物卻不是“螟蛉”而是一個人。
此人模樣不甚清晰,鼻子、眉毛、眼睛、嘴通通囫圇,就是個圓球黏在脖子上,雖然模樣糊弄人,卻刻出了峨冠博帶一身別樣風骨,在人像的腳底下,寫着一行字——“明珠懸頂,窮源推本應根究。”(注)
雲時微向宣菱伸出手,“跟我走嗎?”
就在兩人接觸的一剎那,周遭蒼翠的景色被乳白光暈完全包覆,宣菱感覺自己只是晃了晃,等視覺重新恢復,已經到了澤川最繁華的港口。
巨大的木船停靠海面,這是民用港口,不管多大的商賈,組建船隊都有一定的限制,就算是旗艦,長不可超過二十四丈,寬三丈四尺,用材方面,鐵與木也有嚴格比例。
其中輕型艦以煤炭與柴油為主動力,甫以風帆和櫓槳,而超過三十丈的朝廷戰艦則主燒柴油,除桅杆外不再加設划槳。
宣菱連朝廷最大的跨洋巨艦都上手摸過,這些民用船雖然魁梧,卻激不起她多大興趣,倒是雲時微被塵世繁華迷了眼,她在隱山上呆了太久,若非必要,兩百年來甚少離山。
在她記憶中,大靖王朝談不上積貧積弱,卻也只是個普通的封建王朝,歌舞昇平四方安樂就算盛世,江河湖海乃自然造化,人力不可達,最多就是張網捕魚,而所用戰艦若要逆風行進,還得採用“嗆風”技術走“之字拐”。
誰知短短兩百年,仙人生命中的彈指一瞬,竟已發展到了這般地步。
船上正在卸貨,這些船分工明確,有專門運送絲綢與瓷器的,也有倒賣金屬材料的,金屬材料一般會由朝廷統一收購,民間流通的量不多,而朝廷艦船一部分用于軍隊,另一部分則運送和儲存柴油,除此之外還有一些重量級的旗艦不知做何用處。
宣菱回想起她爹在世時,曾提及機甲發展需要動力源,朝廷曾花費大量人力物力試圖解決這個問題,直到五年前,宣菱親眼看到“梟鷹”騰空而起——“梟鷹”是一種翱翔於天空的艦船,能載七到八人,所用燃料與當時所有的機械造物都不同。
那幾艘神神秘秘的巨型艦船上恐怕就承載着燃料。
熱鬧的港口忽然出現兩個女子本來並不醒目,奈何雲時微氣質過於惹眼,腳下不沾塵,衣帶無風自擺,她從紅樓出來后馬不停蹄地趕到澤川,眉心花鈿尚未隱去,如此謫仙般的人物別說是落在港口,就是落在人均絕色的煙花巷也是超然盛景。
何況她們引人注意的原因中,還有宣菱添柴加薪——她破破爛爛一個小乞丐,學不會彎腰屈膝,看着狼狽,骨子裏卻並不稀罕錢財上的施捨,倒像是專門來砸乞丐飯碗的。
“姑娘,”一頭淡金色長發的番邦男子手持珠花與長裙走到雲時微面前,“這是我們家主人遣我相送,他想邀二位船上一敘。”
“你家主人是誰?”雲時微碰了碰衣料,柔軟輕薄,是上好的緞子。
“他叫賀西州。”男子仍是半低着頭,“是姑娘一位故人。”
大靖王朝腳下的這片土地就叫做“西州”,但西州之上並不只大靖這一個國家,人間取名頗多忌諱,若非大富大貴之家,怕孩子八字太輕,都不敢往大了來,此人既然敢取名“西州”必是權貴。
但宣菱記憶中,大靖王朝並未有權貴叫“賀西州”,除非他趁自己剛死,屍骨未寒,在這三天裏馬不停蹄地出生。
“引路吧。”雲時微並不想追根究底,她示意金髮男子走在前面,隨後轉頭安慰宣菱,“別怕,只是我的一些舊賬。”
“我不怕,”宣菱小聲,“我對這裏非常熟悉,就算真出了事也跑得掉。”
比起宅在山上兩百年的老神仙,宣菱自問閉着眼睛也比雲時微強一點。
“……”雲時微掐指一算,自家雜工有欺師滅祖的嫌疑。
金髮男子並未直接將兩人帶到主人家面前,相反七拐八彎,走進一艘船的船腹中。
這艘船並非貨船,而是用來玩樂的畫舫,船腹是一間間能住人的小樓,金髮男子指着靠牆的一間道,“裏面已經備好了洗澡水。”
宣菱:“……”就差懟臉說嫌自己髒了。
房間確實準備妥當,不僅有洗澡水,還灑滿花瓣,另外有個十來歲的小姑娘等着伺候,爐子燒着,洗澡水冷了再添,而金髮男子手裏捧着的衣裳就是給宣菱準備的。
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裏將所有東西備齊,還有一件符合宣菱身量的衣裙,可見從她們出現開始,便有好幾雙眼睛在暗中觀察。
宣菱洗澡的時候,雲時微就在隔壁房間等着,她看起來像是有滿腹心思,宣菱沉在洗澡水中想,“她活了這麼久,又不是根木頭,自然該有滿腹心思。”
舒適的環境再次讓宣菱昏昏欲睡,每當她閉上眼睛,將軍府前廳的血與屍體便從記憶中翻湧而來,宣菱不可控制地回想起曾經有過的好日子,鮮活的爹娘,為自己打架的二哥和闖禍后幫忙掩蓋“罪行”的長姐。
至親存在過的軌跡與死亡時的場面交錯而來,宣菱忽然對旁邊倒水的小丫頭道,“可以將剪刀遞給我嗎?”
雖不知“貴客”要剪刀做什麼用,但小丫頭還是聽話地拿了過來,宣菱道了聲謝,忽然將尖利的一端插進掌心……她已經是個死人,但云時微將她修復時自動模擬了生者的狀態,這一剪刀下去皮開肉綻,血順着指縫一滴一滴地落在洗澡水中。
傷口看着猙獰,可惜還不夠疼,遠不如當日劍氣透體,那些來來往往的回憶只驅趕了三分,反而驚到了旁邊的小姑娘,她的手一抖,將水瓢摔落在地。
此番動靜不算小,金髮男子的聲音在外面響起,“客人還好嗎?”
“只是水有些燙,”宣菱示意小丫頭別出聲,“我一會兒就好了。”
將水瓢摔壞的丫頭低着頭手足無措,她的年紀比宣菱還小點,沒見過什麼大場面,殺雞都要撇開目光不忍看,這還是第一次見有人面無表情地將剪刀刺入掌心。
“不是你的錯,”宣菱安慰她,“是我該出聲提醒你……你叫什麼名字?”
“小花,我叫樊小花,”小丫頭怯怯然抬起雙眼,“您的手,疼嗎?”
宣菱並未回答,她只是將手伸出木桶,血濺在地面上,樊小花趕緊拿來毛巾替她簡單包紮,小丫頭慌裏慌張間又碰到了宣菱的傷口,她自認為做錯了事,因而眼淚不受控制地落下來,樊小花抽抽噎噎道,“對不起,對不起……”
有小丫頭在旁打岔,宣菱的心緒反而平和了許多,她搖搖頭,“與你無關,你不必道歉。小花,你家裏還有別人嗎?”
樊小花不清楚貴客問這句話的意思,卻還是點了點頭,“爹娘都在,我上頭還有位哥哥。”
“怎麼賣身為奴的?”宣菱又問。
“家鄉鬧飢荒,不做工就沒有飯吃,”樊小花擦了擦眼淚,“原本哥哥怕我在外受人欺負,獨自一人養家,上個月幫人蓋房子時傷了一條腿,為了治他的腿傷,也為了全家不餓死,我才上了這條船。”
說著,樊小花又搖了搖頭,“我沒有簽賣身契,主人家也待我們這些下人很好,這條船常年是空的,我們負責清掃乾淨就有固定的工錢,這一個月來,您與那位仙長是唯二的客人。”
看來那位“賀西州”為了這筆舊賬也是費盡了心思。
樊小花雖然膽子小,見不得血,手腳卻很利索,她很快幫宣菱包紮好了,又小心翼翼地指了指那把剪刀,“我放回去吧?”
剪刀兩片閉合的細刃上還殘留着血和皮肉,宣菱抄起一把水沖洗乾淨了才遞給樊小花,樊小花也是非常鄭重的用布裹了好幾圈,然後拉開抽屜將剪刀放進最裏面。
她回頭看了眼宣菱,仍是不放心,又找來鎖將抽屜鎖上,並細細搜尋一番,屋裏但凡能傷人的尖利物都被她藏了起來。
宣菱有些哭笑不得。
樊小花忙活完了,這才重新湊到宣菱跟前,有些好奇地問,“客人家中呢?難不成那仙長就是客人的至親?”
問完,樊小花才驚覺自己可能說錯話了,房間中除了木柴在爐子下細微的剝裂聲,再無多餘的動靜。
宣菱將目光落在水面上,她眼眶中氤氳着水汽,良久才道,“我曾經有過至親,而今卻孑然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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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出自明.沈鯨《雙珠記.賣兒系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