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鹿為馬
屋子裏一瞬間又湧入好幾個人,江晏遲藏在暗處陰影中,稍稍壓下頭,只能瞧見楚歇被扶着坐起,褪下半截衣衫后露出白皙瘦弱的脊背,蝴蝶骨下深凹出一片曼妙的陰影,頭無力地耷拉在婢女手彎處,像是沒有半點力氣。
婢女將他身上的薄汗擦乾后不敢耽誤,又為他換上乾淨的衣裳,將人塞進厚重的被褥里。
又是幾碗湯藥來,捏着鼻子往那人口中灌去。
大夫很快就來了,只看了眼臉色,便沉聲說:“不大好。”
排開針袋,取下銀針刺下幾處穴,便聽到楚歇又輕聲咳起來,但這次還好,咳了幾聲后便順過氣來,大口地呼吸着。
“楚大人?可聽得見老夫說話?”那位大夫一邊施針一邊問。
“嗯……”
江晏遲聽到一聲虛弱的應答。
“且先將這藥丸吞下。”朱大夫將一顆烏黑的丹藥遞給婢女,搗碎了和着水給他送服入肚。
又過了好一會兒,那呼吸漸漸平緩了。
“多謝。”楚歇說完了又咳了幾聲,“現在……好多了……”
“元月寒雨最是傷身,大人不該出門,更不該沾那雨水。”朱大夫聲音裏帶着幾分責怪的意思,“如今寒氣入體,精神不濟……若是楚大人自己不愛惜身體,那老夫就算是華佗在世,也難保大人朝夕!”
這話說得很重。
但是楚歇並沒有生氣的樣子:“我知道了,下次不會了。”
他竟也有這樣好相與的時候。
“大人。太傅府遞來消息,半個時辰后要來府中拜訪……”門口的小廝道,“是要回絕嗎?”
“回了吧。”大夫道。
楚歇立刻制止:“不,不可回絕。”
“楚大人如今這模樣,如何還能見客?”朱大夫聲音更沉幾分,手指窗外,“更何況這是在三更!”
“正是因為三更,才不能回絕。”
楚歇在婢女的攙扶下倚靠着床頭半坐起來,又招呼人取來了大氅。
聲音裏帶着幾分喑啞。
“眼下正是要緊的時分,一步也不可行差踏錯。”用手撐了撐被褥,又根本提不起力氣。
“可是太傅府那隻老狐狸……”
“朱大夫,我身上乏力得很,可有法子治治。”
楚歇打斷他,那眼神掃過來,朱祈便知道這一面他是一定要去見了。
“來人,備葯浴。”朱祈吩咐着,將被褥扯上了些,直蓋着楚歇的下巴,道,“明日早朝,不可再去。”
楚歇退讓道:“嗯,都聽您的。”
屋內擠滿的人很快又散去,僕從們抬來一個木製浴桶,楚歇穿着薄薄的一層紗衣全身浸在藥水中,霧氣氤氳着,鬢髮盡濕,幾縷垂下,幾縷貼着輪廓。
一滴水順着下巴落入水中,滴答一聲,在深夜裏分外清晰。
江晏遲踏出半步,凝視着楚歇露在桶外的一截細長脖頸。
青絲如墨散落在水中,如此模樣的楚歇倒是少了些往日裏冠發高束的氣勢與威嚴。
他走近些許,恰逢那人將一隻玉臂輕抬,虛虛搭在桶邊。幾縷髮絲貼着凝脂似的肌膚,濕漉漉的。
霧氣遮着他的眉眼,再走近些許,能夠清晰地聽到那人並不順暢的呼吸。
削尖的下巴上還凝着晶瑩的水珠。
片刻的發怔后,聽到外頭又傳來腳步聲。
這一次江晏遲知道自己沒機會了,悄無聲息地退了幾步,從側面小屋的窗戶翻身離開。
***
“聽說了嗎,楚掌印怕是遇了煞,躲在府里好幾天都沒出門。”
“唉,怕不是遭報應了,被廢太子厲鬼索命了吧……”
“欸,話不可亂說,不可亂說……問題是,如今陛下病重,楚掌印又告假……唉,這……”
咚,咚,咚。
腳步聲漸近。
一身玄衣的楚歇最後才踏入殿中,一襲三爪金螭官服極是惹眼——要知道,這可是只有藩王和太子才能穿的圖紋啊。
眾人都聽聞他病重了,可此刻見他臉色,除了比平日裏白幾分好似也沒有什麼異常。
玉面高冠,風姿綽約,膚白勝似冬雪,雙眸一剪秋瞳,脖頸細長如鶴,雙眉細黛遠山。
若是拋開他入宮七年裏的不擇手段和心狠毒辣,單單看此人的容貌身段,那完完全全配得上風華絕代四字。
可惜啊,是個實打實的蛇蠍美人,蟄一口能要命的那種。
只可遠觀,不可褻玩。
楚歇坐在皇帝寶座右側的長椅上,眾人開始行朝拜禮后,聽到上頭傳來淡淡地傳來一句:“剛剛哪位大人說的厲鬼索命四字?”
堂上頓時寂靜,落針可聞。
“又是誰說,本座會遭報應。”楚歇身子前傾,手肘撐在膝蓋上,目光在殿堂內自左向右掃視一番。
無人敢答。
楚歇輕蔑一笑。朝着堂外招手:“來人,牽上來。”
噠噠噠。
眾人側目,紛紛避開讓出中間一條寬闊的大路。爾後圍成一個圈,仔細打量着中間那一頭漂亮的鹿。
楚歇一邊扯了扯兩隻長袖,一絲不苟地將身上最後一道褶皺撫平,然後才站起來,摻和進去成了最後一個圍觀者。
“前兩日告假,是興緻大起去了皇都外圍獵,這不,獵到一匹上好的野馬。特地帶上來給諸位大人共賞。”
眾人不明所以,這分明是鹿啊。
有人直腸子地想要說“這難道不是一頭鹿”話還沒說完被身旁人一個拉拽噤聲,一轉頭看到三兩個人衝著自己搖頭,逐漸回過味來。
楚歇輕輕咳嗽一聲,再一次掃視眾人,好似一分一毫的表情都不放過:“各位大人覺得,這可是一匹好馬?”
“好!”禮部尚書常胥率先摸了摸鹿角,連連讚歎,“實在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千里馬,楚掌印獵得如此好物,實在是大魏的祥瑞之兆啊!”
楚歇目光又落在餘下幾位尚書身上。
嘴角勾着,可眼底分明沒有笑意。
只看得人心寒膽顫。
“是馬。這,這馬果真好看!”兵部尚書上前拍一下鹿屁股,聲音爽朗地連連稱道,“臣征戰沙場十數年,還沒看過這樣好的馬!”
緊接着,更多的人開始誇馬匹好看,有人建議應當命畫師前來為馬作畫以留存其英姿,有人提議不若今夜曲觴流水詩詞歌賦一番,為此馬寫詩成冊,還有人提議可以將此馬歸入戰馬,培育繁衍,定能使大魏兵力更加繁盛。
吏部尚書薛氏分外沉默,臉色有些發白。
今早朝堂上的一片烏煙瘴氣很快入了江晏遲耳中。
彼時他正在練馬場上練騎射之術,聽聞可笑的“指鹿為馬”事件后,眸光里閃過一絲狠厲的光。
但很快又掩藏起來。只將弓弦拉得滿張,一箭穿三樹,驚起一片鳥雀啁啾。
沒一會兒,向來無人問津的他回到自己破舊的冷宮,卻看到裏頭跪倒一大片,規規矩矩地朝着他磕頭。
為首的端着朱漆木盤,上頭放着一頂耀眼的東珠金冠——是儲君發冠。
不過三日的功夫。
楚歇竟果真將太子之位奪下,硬生生扣在了自己的腦袋上。
他不知道那人是如何做到的,但短短几日內發生的一切,無不提醒着自己——
楚歇此人,絕非善茬。
分明前天還病得像是要死的樣子,今日又在這裏飛揚跋扈,好不張狂地在朝堂上撒起了野。
“恭喜您,二殿下,你現在是太子啦!”
為首的宦官先是道了聲喜,然後才規規矩矩地拿起聖旨念完,將那玄金旨意舉過頭頂,遞到江晏遲手中。
他俯瞰着金燦燦的聖旨。
從懷中掏出那鶴頂紅空瓶,顫抖着捏緊,瓶子幾乎就要碎在手心。
陰沉着臉,站了好一會兒,宦官以為他高興壞了,一點點抬起頭提醒:“太子殿下?”
“嗯。”
低順地將聖旨接過來。
甚至還對那太監怯怯地道了句辛苦。
楚歇是一條毒蛇,環伺在周圍讓人一刻也不得喘息。
可是巧了,他江晏遲自冷宮出生,堪堪活了這十四年,別的沒學會,最擅長便是於強權壓制下慢慢熬着命,待摸到七寸之骨,一舉反殺。
正這麼想着,一回頭瞧見好大一排陣仗越過冷宮往這馬場那便而去,屏退左右,將披風往頭頂一蓋,隱身於林間。
便看着眾星拱月似的,幾位尚書和侍郎們將楚歇擁至馬場中,為他挑了一匹上好的汗血寶馬。
不等人搬來踩凳,楚歇直接踩着馴馬人的背上了馬,虛虛地扯着韁繩,分明就是不大會騎的模樣。
遠遠看去,一身墨色長裘上綴着暗紅的絨毛,那幾分顏色襯得楚歇面如冠玉,肌膚細膩而白皙,淡色嘴唇上帶着惹人恨的清淡笑意。
教人只想遠遠地搭弓引弦,將那披着人皮的妖孽一箭射死。
“我可是將這好馬讓給了你。”楚歇嘴角彎如新月,教人將那隻鹿驅趕過來,語氣輕快里甚至帶着些少年似的俏皮,“若是你還跑不過我,是不是要領些懲罰?”
他正在對新科狀元說話。
那狀元郎年方十七,看着稚嫩得很。剛剛在朝堂上極輕地一句“馬哪兒有長角的”得罪了這位掌印。
如今正被當眾羞辱。
“那是應當。狀元郎,快些和掌印比比吧……”
周圍幾位五六品的官員起着哄。
狀元郎的臉色很白。
他眼睜睜看着馴馬人將馬韁套在眼前這頭鹿上,又被人以一個請的姿勢要求立刻上‘馬’。
遠處的江晏遲見着這一幕眉頭緊緊擰起。
狀元郎最後不得不騎上這匹鹿,卻因鹿的掙扎而一下從鹿身上跌下來,十步都未跑過。
乾淨的朝服沾上一身塵泥。
周圍哄然一笑。
他踉蹌着爬起,臉紅的好似要滴出血來。
“唉,狀元郎啊就是握筆的,拉起韁繩來果真就是不行呢。這樣一匹好馬讓給你,你卻都沒法子勝過我。”楚歇也並不打算真的把他怎麼樣,狠狠地羞辱敲打一番也就差不多了,“馬騎不好沒關係,只是這筆啊,最好得握緊了。別連本分的事情都做不好,那可才是真的貽笑大方。”
狀元郎只低着頭,很久都沒有做聲。
簡直欺人太甚。
“敢問楚掌印,能否與下官,換一匹馬比比。”狀元郎像是下定什麼決心,猛地抬起頭反撲起來。
鬨笑的氣氛頓時散了。
化作有些沉重的死寂。
諸位官員面面相覷,還有一兩位給狀元郎使起了臉色,暗示他暫且忍下這一時之氣。
楚歇見四下眾人臉色忽然就凝固了。倒是也沒太在意,懶懶地反問一句:“哦?你要騎我的馬?”
“是。”狀元郎咬着下唇,憋紅了一張臉,指着身後的鹿說,“楚掌印可願與我換馬試試?”
這位新任狀元郎可是日後叱吒朝堂的大人物。推陳出新,很有才華,是大魏十五年後的左丞相,輔佐着主角江晏遲開創一片盛世。
楚歇眼下將他得罪個乾淨,也不過是在矜矜業業地走劇情。這位狀元越是恨自己,以後,就越能成為主角的助力。
都是走個過場罷了。倒是沒想到這狀元郎也是有些傲骨的。
打心眼裏又有些佩服他。
這佩服的眼神一下沒收住,被狀元瞧了個明白。這位狀元一時間又有些迷茫,像是懷疑自己看錯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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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凡爾賽.歇:就不懂,明明開始一個個都對我喊打喊殺,結果沒多久都開始投懷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