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空城

第109章 空城

“空城計……真的能行得通嗎?”清月並未卸下偽裝,而是和駱珏一起並肩坐在海邊的長桌前,等待着海上敵軍的到來。

可能是清晨清朗的海風撲面的關係,不知為何,明明是兩個赤手空拳的人面對即將登岸的千軍萬馬,此刻心情卻是那麼的平靜。

已經回想不起來,上一次心底這樣的平靜,是什麼時候了。甚至有一種,靈魂上的輕鬆。

村寨仍在流血。自己的這種輕鬆,無疑是虛幻的自欺,可恥的逃避。

她也不確定,慕如煙是否能及時成功救下她們。但心裏,有一種聲音想讓她相信。

從前,她一心想讓她死。可今天,她卻盼着她平安回來。

待慕如煙平安回來,她便打算對她摘下自己的面具,用自己的命做出應有的償還。

不過或許,自己等不到那一刻。更有可能的是,在此之前,就會和身邊這個白面書生一起葬身在這片海岸了吧。

那樣也好。壯烈地死得其所,總比在愧疚自責中終結生命要好。

空城計,真的能行得通嗎。

“誰知道呢。”駱珏往後悠閑一仰,“或許又要失敗。”

“又?”

“五年前,失敗過。”

“五年前?”清月疑惑地轉頭看駱珏,“我聽說,五年前北境的冰面上,慕如煙用空城計,獨自一人阻擋敵軍,為勝利爭取了時間。那計謀是鎮北軍年輕有為的軍師出的——說的就是你吧?”

“是我出的,但卻沒有成功。而是,徹徹底底地失敗了。”

“怎麼可能?若不成功,她怎麼活下來的?國境怎麼守住的?”

駱珏長嘆一聲,目光沉沉地望着海面:“敵軍不是那麼好糊弄的,他們有自己睿智的將領。事實的真相是,一個小女孩根本沒有欺騙過他們。是她師傅果斷用自己的命去換的。”

看着清月驚訝的雙眼,駱珏悠悠一笑:“她師傅曾是北旻最傑出的將領,對她而言也是像父親一樣的人。那時他自刎了。我們割下了他的首級,用一匹戰馬將他的屍體送到了冰面上,這才震懾住了敵軍,讓他們相信,女孩的背後有可怕的千萬伏兵。”

海風苦澀,水面上越來越近的星星點點,就像鬼火一樣。

南昭人都道,北境是由慕如煙父親的亡魂守護的。卻不知道,守護了他們的那個靈魂,是他們的敵人。

“你能想像嗎,她那時十五歲,父母新逝,孤自一人站在冰面上面對千軍萬馬,看到從身後行來的馬上載着她師傅身首異處的屍體,心裏是什麼滋味。”

聽着駱珏平靜的敘述,清月的身子在微微顫抖。

駱珏繼續娓娓道來:“可她臉上不能露出任何悲傷的表情。只能笑。昂着頭桀驁地對着敵人笑——看吶,我們把你們最偉大的戰士斬殺了!”

“什麼年輕有為的軍師,我不過是個徒有虛名的傢伙罷了!”駱珏對着大海放聲大笑了許久,直到將雙眸湧出的苦澀的眼淚全部吞下,“即便我出的主意差點讓她死在那兒,即便那場戰爭死了太多的人,可是,事後沒有一個人怪我。所有人都說我足智多謀。她將我一手提拔,依舊在任何時候都信任我的判斷,將軍營的大小事都交託於我……我才成了如今的我。”

清月靜靜望着駱珏,見他轉過頭來,對自己綻出一束燦爛微笑,與那海面上越來越近的火光一樣燦爛。

這就是為什麼,對於她而言,“敵人”兩個字從來都是那麼模糊;在她眼中,仇恨什麼的,不過是人們為了不讓自己痛苦、而欺騙自己活下去的意義。年少的時候,她便看到了,我們所有人都活在死亡里。看到了那些,然後勇敢地選擇,繼續活下去。

駱珏若有所思地望着身旁那個滿臉長疤的女子,笑道:“所以,失敗沒有什麼可怕的。人生在世,迷茫愧疚什麼的在所難免,但你做了自己相信的事,努力去做過了,便無愧你為自己生活標註的意義。不論什麼時候,要相信自己。人終有一死,不要那麼著急。”

清月心中泛起波瀾,轉過臉去望向海面。還記得慕如煙曾經救她時說過的話:“真正的債主是很難找的。不着急,慢慢找,人生長着呢。如果實在找不到,因為那而痛苦,恨我也沒關係。”

她嘴角淺淺一笑:她讓她留下來,是為了聽他的這一番話么。

這還讓自己,怎麼去死啊……

敵船已經很近了。

駱珏拿出筆紙。

清月探頭問道:“做什麼?”

“寫個紙條,說要和他們談。”

援軍到來前,能拖一刻是一刻。

她垂下眼眸,對他伸出手:“我來寫。”

“行得通嗎?”

清月與駱珏相視一笑:“誰知道呢。”

紙條寫完后,敵船已經即將靠岸,駱珏欲脫下自己的外套,將金絲甲讓予她。

她並沒看他,而是將手臂撐在桌上,漫不經心托住下顎,平靜的雙眸望着被敵船佔領的近海,神色悠悠然地好似嫌棄道:“你自己穿着吧。”

駱珏:“……”

他搖頭一笑,將金絲甲一扯一脫,瀟洒地扔到了海灘沙地上。

“看來是談不攏了。”駱珏望着鄭洋,悠悠笑道。

“我想找一個人。”鄭洋左右環顧,依舊沒在海岸上尋到其他人影。

“找到了你們就肯走?”

鄭洋鼻音輕哼,往後一靠,又擺出一副勝利者的姿態:“我說過,會等。等你們雙方打得兩敗俱傷,我們再將你們徹底打敗。”

清月靜靜望着鄭洋,始終不發一言。

“不過在那之前……”鄭洋漫不經心地重新拿起自己擺在桌上的長劍,一邊悠悠打量着,嘴角一邊揚起弧度。

劍刃在朝陽下發著清冷的光。

眼前此人就是傳聞中足智多謀的鎮北軍軍師,從來都被自己的軍隊保護得很好,輕易不會上戰場。這樣的人,此時不除,更待何時。難道還要等正式開打么。戰場上哪有什麼光明正大的談判。

毫無預兆地,鄭洋倏地舉起長劍,向駱珏揮去。

“小心!”清月眼疾手快,立即將鄭洋擋開。

按理說兩軍談判之中,不應動武。她沒想到鄭洋會做出這樣不告而戰、攻其不武的卑劣行徑。

誠然,戰場上本也不能指望有什麼高尚可言。而且,在方才的談話中,她也已經看出對方並不是那個她昔日眼裏的“英雄”。

可清月武藝畢竟不強,兩人交鋒沒幾下就被對方佔了上風,被甩在海灘沙地上。

當鄭洋一劍冷冷砍下,要將這個滿臉長疤的地痞一刀結果之時,她仰頭望向清純的天空。太陽升起來了,劍反射出的光一瞬間掃過她的臉。

她昂着頭,平靜地閉上眼睛,什麼都不再去想。

一道金光從旁閃過,金屬相撞的聲音,有什麼擋住了鄭洋的長劍。

清月睜開眼,見駱珏兩手將金絲甲拉長成繩一般的盾,用力撐住鄭洋的攻擊。

“快跑啊——!”他扭過頭來,對着身後的清月大喊。

鄭洋嘴角一揚,微微側身抽劍,再次刺下,一劍貫穿了駱珏的身體。

清月腦中頓時嗡嗡一片。一切彷彿都變得很遙遠。

看到他們的首領已在沙地上與人開打,船艦上的鄭洋的同伴迅速下船登岸,海灘上全是黑壓壓的兵,越來越近,殺喊聲衝天。

海岸終究是沒有守住。

方才一劍下去,看駱珏氣息尚存,鄭洋再次揮起劍來,向他的脖頸砍去。清月撲了上來,擋在駱珏淌血的身體之上。

正在此時,刺眼的光一閃,遙遠的一箭挑開了半空中的長劍。

“中郎將——!”方子揚放下手中弓箭。他的身後是千軍萬馬,從北邊奔涌而來。

軍隊回來了!

鄭洋站在原地愣了一愣,清月一咬牙,背起受傷的駱珏往北奔跑。

方子揚行到一半,振臂揚手,全軍兵馬一瞬停住,早就埋設在沙丘背後的火炮同時現形,向敵人飛炸而去。

與此同時,海面上現出一大批新的船影,從北踏浪弛來。船身不大,數目卻多,速度極快。

主帥朱士瑋站在最前方的主艦船頭,高舉手臂往前一揮,火力全部對準靠岸的敵艦。

從未料到朝廷會有海上援軍,海盜們大部分已登岸,還來不及趕回船上,猝不及防之中,大量的船艦在海中成為泡影。

更令他們措手不及的是,他們最強的火器都架設在船上。方才他們已認定海灘上沒有朝廷軍,以為早就勝券在握,故而大意冒失地離船登岸。

清月這才意識到,駱珏的空城計,不是要阻止他們登岸,而恰恰是要為了引他們快速登岸。若不確定前方是否有朝廷軍,他們不會輕易棄船,而是會在甲板觀望等待,等朝廷軍出現的那一刻,在登岸之前先用船艦火器做前攻。

清月背着駱珏來到一塊小的高地上,將他放平在沙土上。她伸出手來,上面都是他的血。紅色涓涓流淌,染濕了沙。他的臉色越來越白。

她徒勞地為他止着血,淚流滿面,口中一直顫抖道:“他們回來了……成功了……海岸守住了……”

海岸硝煙瀰漫、軍隊廝殺的同時,另一波朝廷軍正在南疆各處村寨鎮平暴/亂。而暴/亂很快就被平定了。

天邊,兩束煙火幾乎同時升起,一束升起於村寨,另一束很遙遠,升起於海岸。

不論是村寨還是海岸,戰事都已平息。

兩邊,都贏了。

早晨的太陽升起,輕薄地灑落在安靜又焦黑的土地上。仍有火苗在繼續燃着,星星點點,吱吱作響,提醒着人們,這裏曾經歷了怎樣地獄般的一夜。

兵士們繼續搜救倖存的人們,收拾殘局。

鳳影靜靜佇立在一間屋宅的門外,似乎在守着屋中的什麼。他目光沉沉地望着屋宅外的那棵榕樹。

遠處有人馳馬而來。

姚勝下了馬走上前來,瞥了眼榕樹后那間房門緊閉的屋宅,並不去打擾,而是對門外的鳳影道:“沒想到……這麼快。”

鳳影無話,只稍稍頷首。

“當年南疆內亂,諸將久久難平,後來慕帥南下平亂,花了一個月的時間;誰會想到,這次竟只花了一夜,而且還是在兵力不夠、戰場分了兩邊的情況下……還平定得如此徹底……”

戰事結束得越快,死亡的人數便也越少。雖然經歷了幾個時辰的殘酷血腥,南疆各地村寨大部分平民的性命都保住了。

“多虧了中郎將神算,提前築就了那座巨籠,還有……”

還有鳳影訓練的新軍。

昨夜在軍倉巨籠集中火力解決了暴徒主力之後,朝廷軍兵分兩路,一路由慕如煙、鳳影和姚勝帶領救援村寨,其餘的大部分兵將趕回了海岸。

姚勝不會忘記,當鳳影帶着他近日訓練的新軍進入村寨平亂時的場景。

那些新軍都是前些日被釋放的勞役,不過受了鳳影訓練幾日,並沒有人看好他們的戰力。

並不是低看鳳影的能力,而是才能再通天的將領,也難以在短短几日內創造出一支精銳的軍隊。

可事實卻是,他們成了這場平亂戰役的主力。

對親人與家園的守護、對那些喪心病狂暴徒的仇恨、對當地地理地形的熟悉,讓他們變成了最兇猛的戰士。

姚勝昨晚一邊戰鬥,一邊雙目震顫地望着眼前的新軍:那種勇猛與力量源自愛,更源自憤怒與仇恨。他不敢相信,這些拿着武器沖在前頭對暴徒瘋砍的人,難道就是前些日子被奴役在海岸之上、有氣無力、整日想着逃跑的勞役?

耳邊響起昨晚離營前,慕如煙曾說過的話:“將人變成鬼。”

姚勝回過神來,隱隱聽聞,榕樹后那間房門緊閉的屋宅里彷彿傳來啜泣聲。

他正要上前,卻被守在門外的鳳影揚臂攔住。

海岸上,海盜昔日裏最精良的船艦,今已千倉百孔,倖存者潰不成軍,倉皇敗逃,往遠海駛去。

方子揚站在岸邊,渾然不覺自己滿身的傷和血,只是毅然望着遠處的海。他升煙鳴炮,令全軍停下追擊:“中郎將令,窮寇勿追!”

負責海上戰場的朱士瑋同時停下海攻。

秋日的陽光平靜安詳,灑在海岸與水面上,照在人們的屍體與斷艦的殘骸上。

贏了。

清月抱着淌血的駱珏在高地上,無力地看着他的面色越來越蒼白。

從遠處沙地上走來兩個人影。看到他們倆的出現,清月瞪大了眼睛。

朱荃站在前方,目光鎖在駱珏身上,緊咬着雙唇,那聲音極為低沉克制,像是從胸腔中發出:“起來,裝什麼死啊。”

“欠世子的巨債怕是還不成了,”駱珏蒼白的臉上努力綻出一副成功賴賬的得意笑容,“讓她不要自責……”

說著,便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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嬌將為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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