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十二:夢(下)
畢業典禮結束后,五十嵐鏡夜收到了一束花。
是一束淡紫色的繡球花。
五十嵐鏡夜倒是不怎麼意外黑澤陣會出現在這裏,他和老爸從前是多年的老同事,小學和國中又都擔任了自己的數學老師,以往父母工作都很忙的時候,一般都是他作為監護人出席自己的重要場合,就像今天一樣。
只是……
五十嵐鏡夜皺了皺眉,仔細想想的話,明明父母的工作都還算得上是清閑,可卻沒時間參與他學生時代的任何活動,看着周圍同齡的小夥伴們和爸爸媽媽一起其樂融融,他打心底里也是很羨慕的。
奇怪……
他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常年一身黑衣的銀髮男人捧着一束堪稱可愛的繡球花,迎着周圍人或好氣或探究的眼神,五十嵐鏡夜總感覺那張不言苟笑的臉此刻似乎……有些局促?
還有點不耐煩。
他有點想笑。
可即便如此,黑澤陣還是站在學校大門口最顯眼的地方等着他。
“抱歉抱歉,等很久了嗎?”五十嵐鏡夜跟宮野志保和鶴田伊吹揮手告別,一路小跑的跑到黑澤陣面前,雙手合十向他陪着笑臉,“這是要給我的花嗎?很好看啊。”
“哼。”黑澤陣冷哼一聲,像是扔掉什麼燙手的山芋一般將花束放到五十嵐鏡夜的懷裏,“畢業典禮早就結束了,你在磨蹭什麼?”
“啊,這個嘛……有同學跟我要什麼襯衫上的第二顆紐扣什麼的,”五十嵐鏡夜跟上他的腳步,“人有點多,我和志保還有伊吹還不容易才出來的。”
話說,他也是第一次見識到,原來自己學校的女孩子們是這麼熱情的嗎?
“哦?”黑澤陣瞥了眼他的校服,上面的扣子還好好的待在他的襯衫上,“那你是怎麼做的?”
“我跟她們說……”五十嵐鏡夜撥了撥淡紫色的花瓣,“扣子沒了衣服就系不上了,容易漏風,所以不能送人……然後我們就跑了出來。”
他看着黑澤陣的側臉,有那麼一瞬間,他感覺對方好像是在笑的。
真是難得。
“你到家了,我該走了。”
五十嵐鏡夜從口袋中掏出鑰匙,亞瑟在他的腳邊蹭着他的小腿肚,又長又厚實的毛蹭的他小腿痒痒的,鑰匙轉動鎖孔的一聲輕響后,看着眼前長長的走廊,他突然轉過頭,在黑澤陣離開之前叫住了他。
“老師!”
說不清心底突然湧現出的那種感覺叫什麼,也不明白為什麼要這麼突兀的叫住黑澤陣,只是總感覺現在應該說點什麼,不然他會後悔的。
……後悔?
他為什麼會後悔?
“怎麼了?”
他看着黑澤陣,張了張嘴,喉嚨格外乾澀,發不出聲音來。
說點什麼。
耳邊有個聲音在催促着他。
快說點什麼。
“老,老師,。”他舔舔嘴唇,聲音有些發抖,“明天見。”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他們本來就是能天天見面的,為什麼還要說這種廢話。
“嗯,明天見。”黑澤陣微微挑眉,墨綠色的眼瞳波瀾不驚,他就站在那裏,格外耐心的等着五十嵐鏡夜的下一句話。
“謝謝……”心中的躁動好像被慢慢撫平,他看着黑澤陣的眼睛,“老師,謝謝你……迄今為止所做的一切。”
五十嵐鏡夜愣了一下。
那句話很奇怪,好像是有別人藉著他的嘴說出來的一樣,他聽到那聲音中有淡淡的釋懷,清晰的彷彿在他耳邊呢喃一樣。
他們還會再見的。
下個學期等他升入高中部,黑澤陣的工作也會一起調入帝丹高中,到時候他還是自己的老師。
五十嵐鏡夜抬頭看了眼緩慢到彷彿已經靜止的天空,深深地呼出一口氣,眼前有種莫名的眩暈感,他閉了閉眼,手邊是一套淺灰色的浴衣。
今晚就是米花神社的夏日祭。
他拿起那套浴衣站在鏡子面前,明明是第一次穿這種衣服,可是身體卻像有肌肉記憶一般,在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把衣服穿戴整齊了。
他看着鏡子裏的自己。
陌生又熟悉。
當夜幕開始降臨,五十嵐鏡夜站在宮野家診所的門口,宮野志保在二樓的窗戶邊一臉揶揄的看着他,突然她轉過頭看了眼房間,又探出頭來對着他比着口型。
“姐姐下樓了。”
五十嵐鏡夜伸手摸向自己的胸口。
那裏有顆正在瘋狂跳動的心臟,耳邊的鼓聲震耳欲聾,腦海中跳躍着的,是一束又一束點燃升騰的煙花。
他突然覺得,所謂明月光輝,也不過如此。
今年的夏日祭辦的格外熱鬧,路過一個射擊比賽的小攤面前時,五十嵐鏡夜注意到獎品架的最高處擺放着一個憨態可掬的哆啦A夢玩偶,他不露痕迹的瞥了宮野明美一眼,發現對方的目光正粘在玩偶身上,寶藍色的眼睛裏波光粼粼,像是深不見底的湖面。
“要把握好機會!”
宮野志保反覆叮囑過的話在腦中過了幾遍,他看了眼玩偶又看了眼宮野明美,猶豫了一下后,五十嵐鏡夜輕輕拉了拉她浴衣的袖口。
“請等一下。”
如果是你想要的,我一定要為你拿來。
哆啦A夢的玩偶,晶瑩剔透的蘋果糖,掛在手腕上的金魚袋子,有着紅色花紋的狐狸面具,五十嵐鏡夜看着街道兩旁金橙色的燈光,心裏似乎有什麼東西想要爭先向外湧出。
他們一路跟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等抵達後山的時候,煙火大會剛好開始。
有一縷一縷的火光直衝雲霄,短暫等待片刻后,天空被倏然點亮,炸裂開的火花點亮了人們的臉,那宛若白晝的片刻功夫,五十嵐鏡夜看見宮野明美張嘴似乎在說些什麼。
他聽見她說:“鏡夜君,我喜歡你。”
空氣安靜了。
沒有想像中的狂喜與眩暈,他的內心甚至平靜的不像樣子,大腦彷彿陷入一種極度理智的狀態,他聽見自己用從未如此冷漠的聲音說:“明美姐,你能再說一遍嗎?”
宮野明美愣了一下,她猶豫了片刻,卻仍說道:“我說,鏡夜君,我喜歡你。”
假的。
他聽見自己的內心如此說道。
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
全部……都只是他的幻想而已。
他的眉眼漸漸變得冰冷,遠處的天空依舊明亮,只是其中有道道黑色的縫隙摻雜在花火之中,在他的注視下,裂縫開始變得越來越大。
他轉過頭,周圍的一切開始崩塌,只有他腳下的這片土地依舊堅固,鶴田抬起頭來,迎面對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到來的伊吹。
“真是的……”伊吹嘆了口氣,率先開口,“我以為還能多待一會兒呢……明明一切都很完美,你為什麼不願意騙騙自己呢?”
“……假的,就是假的。”鶴田有些頭疼,大量過往的記憶突然湧入腦海讓他一時間有些難以接受,“已經夠了。”
即便身處夢境,可夢境中數十年的生活對他來說也是格外漫長的,在這個沒有死亡和殺戮的世界中,兩種截然不同的記憶和經歷碰撞在一起的時候,他也很難說自己從來都沒有心動過。
可是……
就算看上去再真實,那也終究是無法實現的虛假。
他不能放任自己在這裏沉溺下去。
“可是……”伊吹看上去有些苦惱,“就算離開這裏,外面的世界……你還有什麼好留戀的嗎?無親無故的,連哪一天死亡都是個未知數,不如在這裏和大家一起。”
“……你說得對。”
鶴田沒有反駁,他知道伊吹說的都是對的,相比於現實世界的刀光劍影,留在夢境中度過餘生反而是個不錯的選擇。
沒錯,這個世界太美好了,所以……
“我該,怎麼出去?”
伊吹看了鶴田片刻,那雙寶石一般的眼睛中有迷茫和孤獨,有對未來的遲疑和對自身的懷疑,卻也有勇往直前的小小勇氣。
他們都知道彼此的答案。
世界被重新構建,鶴田低頭看去,遠處是一望無際的萬家燈火,連接着地面和天際,通向有着無限可能的遙遠未來。
他站在東京晴空塔的頂端,身影落寞又孤獨,像過去的那麼多年一樣,俯瞰着這座多年來都未曾改變的城市。
他背對着伊吹,聲音在呼嘯而過的風中變得支離破碎,微弱的燈光照亮着鶴田的側臉,他問:“這裏的一切,都是假的嗎?”
他聽到伊吹似乎是嘆了口氣:“不,不都是假的。不屬於‘我們’的那部分,我是無法將其構建出來的,所以……你知道你想要的答案了嗎?”
鶴田沒有回答,兩人心中那堵高大的壁壘讓伊吹看不透他現在到底在想些什麼,良久之後,他聽到鶴田突然開口:“都交給你吧。”
伊吹一下子沒反應過來:“什麼?”
“感情也好,記憶也好,在這裏的,一切,都交給你吧。”
從這裏離開以後,他不想再記得了。
有風吹在他的臉上,鶴田轉過身面對伊吹,背後是百米高空。
“下次見。”他輕聲說道。
閉上眼睛,鶴田仰頭倒下,耳邊似乎是無盡的風聲,短暫喧囂之後是永久的安靜。
他睜開眼睛,眼前是雪白的天花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