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恰聞愁寂莫再失
對葉小夕的失而復得,柳飛星喜上眉梢,臉上洋溢地笑意,即便跟他相交多年的喻正雄也稀有見到,當然明白二人心思,索幸柳銀月也對葉小夕存着對母親般的眷戀。
場中,宋遼大軍做着最後的生死相搏,對遼軍來說,已經不是侵略戰爭,而是一場求存的殊死拚斗。
轟隆隆,震得地動山搖,眾人看得目瞪口呆,擁有絕世容顏的龍女,手裏所託白玉珠再次發威,將阻斷前行的山谷口生生打斷,山石滾滾入谷,慘烈叫喚不斷。
柳飛星對眾人述說道:“當日我從軍營離走,原本打算尋處僻靜地方將自己的功力傳給小夕,讓她有足夠能力壓制身體裏的毒素,這一找便找到百裡外的龍女湖,沒想到遇上老熟人,她曾因我而悟道,現在便是來還這個人情!”
喻正雄羨慕道:“這麼個還法,還真是浪費了絕世美女,若是我——”
他話未說完,拾晴雨恨恨地眼神將那到嘴邊的話又給逼了回去,喻正雄笑道:“這些年可把我給憋壞了,柳飛星,往後咱們兩家定要做鄰居才成!”
拾晴雨亦道:“遙想當年的故人已所剩無幾,我倒真捨不得跟小夕妹妹再分別開去。”
柳飛星二人不執可否,卻樂壞了女兒銀月,即得了家庭,又不會跟養父母分開,天下還有何事比得上如此令人稱心如意。
喻憶鳳卻道:“柳伯伯,那你的絕世武功還在嗎?”
柳飛星拉住葉小夕的手,兩人相視一笑,柳飛星道:“現在對我來說,再好的功夫都比不過有心愛人的陪伴,何況內功在誰身上還不都是一樣。”
驚風谷內,被宋軍圍得里三層外三層,九藏大師畢竟是年歲老邁,久戰過後已經拿不動那柄紫禪杖,有士兵扶着他尚能站立,耶律蒙哥劈頭散發,正與四五人打鬥,楊八妹夫婦、楊排風各拿兵器與他對戰,司馬雲龍雖與西門小雪成親,當見到楊排風時仍忍不住親自下場相助,他雖掌握盟主大權,楊排風卻是他此生的遺憾。
柳飛星看在眼裏,心中更有自責,年少時行事只憑一己喜好,明明知道自己從始至終都不能夠帶給她幸福,但就是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要不是因為楊排風顧及他的感受,或許那兩個才是一對璧人。
“小夕,你去幫幫他們!”柳飛星俯身在她耳邊說道。
葉小夕眨了眨眼,對於柳飛星的過往,她知道得一清二楚,有幾分醋意道:“你求我呀?還是命令我?”
柳飛星面色尷尬,葉小夕以為他生氣,連忙改口道:“好了,就當你信任我好了!”
說著,身影一閃,消失在柳飛星身邊,下一刻出現在場中,她初得功力,雖然有龍女相助,但要隨心控制怕還得些時日,恰逢耶律蒙哥拳打過來,突然身前冒出個女子,同樣揮秀拳硬接,嘭的一響,耶律蒙哥悶哼一聲,被震倒出去三丈。
眾人萬分驚訝,不知哪裏冒出個年紀輕輕的女子,內功如此之高,要知道耶律蒙哥可是遼國第一勇士,被一個中原女子打敗,可謂奇談。
眾人蜂擁而上,就要活捉耶律蒙哥,忽然見到所剩不多的遼軍里跑出個小兵來,一看就辨別出是個中年女人,見她毫不猶豫地擋在了耶律蒙哥身前。
“是你!”
葉小夕一眼就認出了她,那中年女人見到葉小夕,顯然跟旁人一樣詫異她的年齡,然而卻沒有多想,只是道:“你先殺了我,或者放了我們!”
戰場裏豈會在意一個人的生死,其他人聽了,就要動手。
“且慢!”
洪亮地一聲吼,走出來的竟然是柳飛星,他怔怔地看着那中年婦女,腦海翻湧。這場丈無疑因柳飛星的計謀而獲勝,聽到他叫停,穆桂英道:“飛星,勝利就在眼下,你有何想法?”
柳飛星淡淡地道:“放過他!”
“什麼?”聽這話出口,軍中嘩然。
穆桂英道:“說你的理由!”
柳飛星道:“放這位遼國第一勇士回去,告訴遼王,他們最驍勇善戰的元帥都落得全軍覆沒,妄圖侵略大宋朝那是痴人笑談!”
“好!”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穆桂英竟然想也不想便答應了,唯恐軍中不滿,楊八妹挺身上前道:“話雖如此,但放過耶律蒙哥無意縱虎歸山,何以要留後患?”
柳飛星也沒有想到自己這個過分的要求穆桂英竟然輕易答應了,但此時攔在對面的女人他不能不救,那是唐婉兒的親姐姐唐貽。
葉小夕退下來,不滿道:“你的關係可真複雜,我可不管了!”
穆桂英的解釋卻只有一句,道:“爾等聽着,凡屬我楊家軍輩,當明軍紀、曉大義,明軍紀之意在於絕對服從,不可有二心,曉大義之舉則在於家國大義、江湖仁義,人存於天地之間當遵守的氣節!”
“吼,吼——”三軍將士納威,震徹乾坤。
楊家還義於柳飛星,穆桂英治軍嚴明,言出如山,雖不明裡道破,但全軍上下莫敢不從。
柳飛星則指着北方道:“你們倆聽着,今日過後,不許再踏入中原半步,若再敢侵犯大宋河山,我柳飛星會親自來取你等性命!”
早年唐貽利用妹妹接近柳飛星,凌媚茹黯然離逝以及唐婉兒的死可謂是由她間接促成,本已覺得愧對柳飛星,如今又得他搭救,感激地跪下來叩首三響,柳飛星閉目受過,已垂淚心間。
“乾娘,我們好不容易抓住那幫壞蛋,爹爹為什麼反而要救他們呢?”
柳銀月改不了口,仍然如從前那般依偎在拾晴雨身邊。
拾晴雨都看得落淚,哽咽道:“孩子,那個是你姨娘,你親娘的姐姐呀!”
“啊!那她為什麼還要跟爹爹磕頭呢?難道因為她做了錯事,跑到別人國家去了?”
拾晴雨本要跟她解釋,葉小夕卻含笑道:“看不出來小銀月還挺聰明,所以你將來要做一個問心無愧的人,知道么?”
“嗯,我會的!”柳銀月釋然,望唐貽的目光也柔和了許多。
月冷夜寒,山道之上,怪石嶙峋,得見降霜。龍女那雙潔白無瑕地雙手緩緩放下,柳銀月的身上仍散發著氤氳餘光。
柳銀月福緣深厚,得到龍女的祝福,柳飛星和葉小夕攜手並立,目送龍女歸去,月影下直到飄飄仙子漸逝在視線里,然而絕色女子最後那一回眸,卻深深地印在了柳飛星腦海,令他痴迷,永遠都無法忘懷。
葉小夕冷哼一聲,道:“看見那個女子,你就嫌棄我丑了?”
柳飛星汗顏,連忙作勢捂住她的嘴道:“你哪裏又丑,相比下只是樣貌更像個凡人嘛!別大聲說話,人家還沒走遠,給聽到了怎麼辦!”
“現在就嫌我煩人,我看是你希望她回來吧,哼!”
柳銀月見狀,忙拉過葉小夕道:“姑姑,你不喜歡爹爹,不如咱們去玩兒吧,丟下他!”
葉小夕笑道:“還是月兒乖!”
“姑姑,咱們去哪兒呀,不回軍營嗎?”
柳銀月跟着葉小夕,回頭見父親不緊不慢地跟在身後,漫漫夜途,前方是一輛馬車等在大路邊。
柳飛星道:“傻孩子,咱們總得有一個自己的家啊,等過一段時間再上武當山看望你義父義母。”
“他呀,溜之大吉這招不知用過多少回,這回總算主動帶上了咱們!”
葉小夕牽起少女的手,見她有些惶然,畢竟是頭一回遠離從小到大熟識的親人。
馬車遲遲,一經數日。途過荊州市集時,便打算找家客棧好生歇息,恰巧前邊客棧對着是一處紅館,內里喧音繚耳,聽嬌滴滴的女音唱道:
小樓深巷狂游遍,羅綺成叢。就中堪人屬意,最是蟲蟲。有畫難描雅態,無花可比芳容。
柳飛星跳下馬來,掀起帘子接下兩女,客棧門口有店小二笑迎牽馬,他便作故意氣葉小夕道:“小兄弟,對面紅館裏丫頭賣唱的可是蟲蟲?聽這唱詞裏,比喻得天上有地下無,但不知真人是否真美?”
那小二咧嘴一笑道:“大爺,現在就流行這個,您留心聽,說的不是她自己,那是風流才子大手筆,姑娘們可愛這個了!”
“哦?還有才子專門為妓院的姑娘寫詞,真是世道變遷,驚訝,羨慕,敬佩,躍躍欲試啊!”
“哼!”
葉小夕聞言,怒目圓瞪,氣惱走進客棧,柳銀月沖他作了個鬼臉,笑嘻嘻地追過去,路途上她可沒少聽兩人鬥嘴,可這不鬥嘴還就不熱鬧了。
到了用晚餐時,由柳飛星做主,挑了二樓靠窗戶的桌子,實際上他整個下午都坐在這裏聽曲,時而又聞得唱道:
薄衾小枕涼天氣,乍覺別離滋味。輾轉數寒更,起了還重睡。畢竟不成眠,一夜長如歲。也擬待、卻回征轡;又爭奈、已成行計。萬種思量,多方開解,只恁寂寞厭厭地。系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
葉小夕緩緩放下手中杯,感慨道:“雖是紅館謠曲,還寫得真好!”
柳飛星笑答:“小二不是說過,現在姑娘們都愛這個!”
“你——”
葉小夕惱怒而立,道:“哼,我看你還是叫我小貓好了,做你妹妹總好過被你欺負!”
葉小夕走後,柳銀月道:“爹啊,你今天好像不太對勁哦,當心姑姑真的生你氣呀!”
“放心吧丫頭,你姑姑吃過兩碗飯,還喝了半勺湯,已經飽了,沒事,沒事!”
夜深時,柳飛星落坐下榻處,倚靠窗檯,靜聽唱曲的人在變換,然而詞作風格依如,也不知道有多少,紅館漸靜,曲調愈發悲憫。
鶩落霜洲,雁橫煙渚,分明畫出秋色。暮雨乍歇,小楫夜泊,宿葦村山驛。何人月下臨風處,起一聲羌笛。離愁萬緒,閑岸草、切切蛩吟似織。為憶芳容別後,水遙山村,何計憑鱗翼。想繡閣深沉,爭知憔悴損,天涯行客。楚峽雲歸,高陽人散,寂寞:狂蹤跡。望京國。空目斷、遠峰凝碧。
窗外淅淅瀝瀝地秋雨,冷風吹得愁韻斷斷續續,蒼松搖曳燭火暗,柳飛星擱筆硯台,伸手去關窗戶,不慎被風捲起案台上的宣紙,飛落門角。
當他轉身時又止步了,只見葉小夕不知何時已經進來,舉起手裏的長棉袍溫柔地為他披上,這才回頭去拾起紙張,那上面新墨未乾,化作斑斑痕痕,只見上面寫道:
橫舟側畔遠山近,斜窗卧倚迷醉眼。
孑影劍舞笑月孤,迷暮蒼茫夜將盡。
踏馬尋芳野雲鶴,飛鴻托書寄青山。
葉小夕道:“我以為你在寫下剛才那首詞,原來是這個!”
柳飛星望着未寫完的兩句空白處,喃喃道:“蟲蟲原來叫做蟲娘,是步飛煙的女弟子,樣貌與白穎穎生得極為相似,柳詠是將對她的思念完全寄托在了這位煙花女子身上,傾注在詞曲里,儘是為她而作。”
“那麼你是羨慕了,還是後悔呀?”
葉小夕饒有興趣地看着他,卻見柳飛星拾起筆來,溫顏道:“你既然想做回無拘無束的葉小貓,又怎麼還要關心這個?”
“我現在又想改變主意了,因為我突然明白你想要的是什麼,而且除了我這世上再沒有人能夠給予你!”
葉小夕握住他的手,被風拂亂了幾縷青絲,也柔了柳飛星的心田。
當她悄悄地取過那手裏拽着的筆,眉睫調皮地眨了一眨,微微俯下身子,專註地在那未完成的詩句後面添寫道:
春曉夢寒竹欄柵,雪意淡淡梅思念。
<劍俠錄終>
2010.10.03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