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邊
溪邊很安靜。
樹木遇秋而落下的窄葉掉在石上,溪水裏,岸邊。岸邊的黃葉大多覆蓋著濕潤的泥土,一層復一層,軟的像薄薄的生宣;溪水裏的就隨着水流飄走,到一個不知道是何處的地方靜靜朽敗。
輕輕地,一片葉落。
在半空中徘徊幾個弧度,然後飄在石上。
這時,上方一隻手拾起了葉。
是一隻不握兵刃鐮鋤的手——秀氣,指節漂亮。道觀雖有田畝但無須親自耕種,許麟書這十幾年拿得最多的是抄錄用的毛筆。
他俯下/身,耳側的發縷便從背後滑落到肩前。
樹林背後村莊裏有雞啼了幾聲。此時曙光已明,但夜氣還沒有完全消去,細細晨霧更提醒人穿衣太單薄。許麟書身上只着了一層月白道袍,几絲發落在肩前,遠看好似山水一角墨畫。
他拾過幾枚落葉,好像是嫌麻煩似的微惱,索性將其餘的撥在一邊,清出來石上一片空地。
許麟書知道這種積久了落葉的地含着水氣,踩快了踩重了都會沾濕步履——師父庭邊有塊杉樹林就是這樣。所以雖然手上顧着清理落葉,足下的移動卻很小心。
一塊白石清理出來后,許麟書便坐下來,動作幾乎無聲。
許麟書從師兄們口中知道,若是自己小時遇見這樣的溪流,定要一路探着頭看個不夠。但此時許麟書的目光卻落向遠處,跨過溪流停在對岸。
“常澈大師昨日已經回到大光寺了,”溪畔幾步處聽得清音,一個淺色衣裳的女孩子露出半邊身影,卻不是向許麟書這個方向,而是回過頭與樹林裏什麼人說話。
“有我出馬,什麼事搞不定,”又換做另一個聲音,脆脆亮亮。如果許麟書再挪身幾步就會看見草地上坐着的是中元那日寺廟裏撞上的“小沙彌”。
“還說呢,要不是你馬馬虎虎看漏了消息,哪會有這些破事”
又是女聲,許麟書聽出來是那個叫連蒼的女子。
那“小沙彌”嘟嘟囔囔,好像要開口爭辯。這時一邊葉叢傳來簌簌聲響,眾人回過頭看時,卻見灰綠叢中又鑽出一個小男孩,圓圓的腦袋,與那種詩書世家小孩子的大人樣不同,是那種村口街邊老人見了會笑着摸摸頭的娃娃樣,又靈又憨,甚是討喜。
更重要的是,這小娃娃模樣身形與那草地上的“小沙彌”一模一樣。
“誒,你們今天看見小道長了嗎”
“你尋他?”那淺色衣裳的女孩問了半句,卻有草地上的小沙彌搶着開口揶揄
“人家估計是被你纏得躲起來咯!”
“他這兩天都在閣樓里。”早嗅到爭吵的預警,連蒼出語。
初陽日光穿過枝丫落在發間釵飾上,抖落光影灑了滿地。
不知女孩子又添油加醋說了什麼,眾人吵吵嚷嚷,笑聲滾做一團。
青山秀水,山谷里長人煙,有村落。村子口不遠處就是浮得起大船的河灘,自然也無人去留意一條小溪從村后繞過,小溪岸邊的山丘后又矗立着歪歪扭扭幾座樓閣似的建築物。
連蒼說過那是他們自己建的,連圖紙也沒有用到工匠插手,談起來十分自豪。
但她卻沒有說建造的目的。
許麟書沒有多問,精怪們行事一向不愛說什麼目的。好像他們的觀念里沒有那些條條框框,即使從人們那裏聽得,也未必能理解。天性裏頭玩心重,偶然遇得美景駐足長住也是常有。一溪之隔,那邊村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這裏多的是乘興而來,興盡而返的故事。
晨露未晞,亮晶晶地掛在葉尖,倒映蒼穹,賜那些低垂着頭顱行走凡間的芸芸眾生一瞥天光,那名叫采採的女孩手中執小小一枚瓷罐,就是在收集這些晶瑩的珠子。
許麟書繞過小溪走到對岸去。
衣袖自草木上方擦過,不但沒有護住人身上暖意,反而許麟書感覺是衣料生寒,透着冷氣。
不知道洛風時那邊怎麼樣。
許麟書一想到此事就感覺內心好像被整個兒攥起來,外物嘈雜也侵不進思維。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踏過草甸,並沒有刻意隱藏自己的足音。
所以當許麟書出現在幾人眼前時時,幾人也沒有驚訝。
一,二,三四,許麟書眸光輕輕地從他們身上掃過,看着不過是尋常一環顧,實際上內心飛速地數了下人數。
墨綠氅衣伶俐口舌的是連蒼,那身材小些,淺色衣裳的女孩子叫采采,許麟書沒有細探,卻大致知道其元身同連蒼一樣也是某種草木。山川得天地賦氣而生妖魅靈怪,雖性情各不相同,但同人類一樣大多不是惡類。
也有心思爛漫者,秉性如人之赤子。
這名叫采採的女孩子便不怎麼像志怪中的妖,許麟書是這樣覺得的,他將視線落在餘下兩個人身上。
至少是與他們相比。
“老大你瞧,小道長來找我玩了!”
兩個小男孩中靠右的那個叫起來。
“拉倒吧你,人家第一個認識的是我,”左邊那個不甘示弱,抬臂就想將另一人推開,卻不留意用力過猛一揮打在了同伴下顎上。
“大的欺負小的,老的欺負少的!”那右邊的同伴絲毫也不猶豫,抬腳便來絆。左邊扯了右邊的衣領,右邊又踹了左邊的褲腿。幾乎是一瞬間,二人扭成一團,難以動彈。
這種好戲自許麟書來此,看了不止百八十遍。
許麟書一身月白道袍,雖然觀中師父師兄都將他往端正溫文的道路上引,卻到底是山林草木中長大,又十六七歲年紀,常常也有玩心。此刻看到兩個小糰子爭吵,不由也生出些煽風點火的樂趣來。
“小二小三,我怎麼不知道我有這麼大的魅力?”
道袍少年帶笑。
馬馬虎虎看這兩個小孩童身材相貌完全一致,但如果仔細瞧就會發現左邊那孩子發頂一撮毛明顯顏色深些,一個是淺灰,一個則偏向了墨黑——即使是一母同胞,也非是一模一樣。
田鼠一類的生靈,從不乏兄弟姐妹。許麟書初來這裏時本以為玩鬧不休的只是這兩個小傢伙,後來才發現,哪裏是兩個小傢伙,頑皮鬼這種東西,實際有三個。第三個發色倒是同了那淺灰呆毛的兄弟,只是左邊耳垂缺了一點點,似毛毛蟲啄一弧葉片,雖然不礙大體,卻也不是完美的邊線。除此之外,論個頭胖瘦,三個小傢伙確實是在找不出什麼不同。
因為誰也說不清年齡的老幼長少,所以不知道什麼時候,這三個小傢伙自己定下了一條不成文的約定,誰自稱老大,對面的便自稱老么。因為老么讓老大佔了口舌便宜,老大身為大哥也得讓着老么,所以這樣一論算,哪個都不吃虧。
而因為這“老大”“老么”的稱呼到底只有兩個,所以為了不“二十分尷尬”(按照小四的說法,兩個人都‘十分尷尬’加起來就是‘二十分尷尬’),第三人總是非常有默契的不與兩個兄弟同時出現在一場對話。
雖說是這樣,但許麟書為了方便起見,還是按着自己的想法給三個小傢伙排了個序。頭頂黑毛的是小二,灰毛小三,那破耳朵的就是小四。
說也好笑,不知道原先眾人是怎樣稱呼這三個小傢伙,但自從許麟書發明了這新叫法,采采眾人也跟着叫起來。三兄弟雖然嘴上不滿許麟書壞了他們的“優良傳統”,卻實際上比誰都喜歡纏着這新來的人類。
“都說人族矜持端正,我看也不過如此,”連蒼用指尖挑起鬢邊的髮絲,瞄着許麟書隨口笑道。
許麟書對上她目光,也揚了揚唇角。
說起來,洛風時許麟書二人這一場遭際,其中不少有這三個傢伙的“功勞”。
東西在林府一事眾人早已得到消息,將東西藏入中元節瓜果借林府自己人的手運出也是天衣無縫的計劃,卻不曾想黑毛小二從灰毛小三那裏得到的消息中只說到是盤子最頂上的瓜果,等到扮成沙彌站在大光寺供案前的時候他才突然意識到,自己根本不知道盛着那瓜果的是哪一隻盤子。
於是,就有了洛風時麟書在大光寺牆邊看到的那一幕。
自然地,這口盜竊的鍋也就緩緩扣到了大光寺頭上。
不過這妖族眾人也算有良心,使伎倆最終也暗中替常澈法師撇清了干係。只是不知道,自己與洛風時這邊,他們做了什麼打算。
“如果我沒有記錯,我在這裏已經三日……”許麟書頓了下,目光看向連蒼。
“不急,”連蒼似乎並沒將此事放在心上,眨眨眼笑了一下,又揚起頭將明媚收回,正色道,“至於你的那位同伴,你放心,那姓呂的老頭倒不是壞人——雖然說老古董啰啰嗦嗦討厭得很。”
“老古董?”許麟書問。
“沒錯,百泉門四個長老,羅長寧,趙元科,邵世清,呂宏山,姓羅的傢伙毒術一流,卻是個和和善善的有趣老爺子,姓趙的愛擺架子,第三位素日不在門中,我也不曾見過,第四個姓呂的老古董就是帶走洛風時的人,”
反正是別的門派的信息,連蒼講起來一點不藏着掖着,
“四個長老里最愛多管閑事的就是他,動不動拿那套忠義仁禮來騷擾人的耳朵。”
“百泉門有什麼金符一類的東西嗎?”許麟書忽然問道。
“金符?”連蒼脫口而出,瞪大了眼睛看他,一時間連草地上的小二小三都忘記了打鬧,“你怎麼知道?”
許麟書也沒有想到他們的反應竟然這麼大,定了定神,道,“是不是上面還有貔貅紋路?我們就是為了歸還金符而來。”
連蒼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望了望其他幾人,遲疑道,“我們從林府偷出的東西……也是百泉門的一片貔貅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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