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泉
“湯餅二碗,二位客官,慢用嘞—”
店中夥計呵着腰退開來,粗瓷碗底兒在木頭桌面上畫出兩道光鮮油水痕迹。
“我早上忽然想起,昨日堂上,你有聽見林府說他們丟了什麼嗎?”
許麟書坐在洛風時對面,一說著話,一面用匙子輕輕攪動碗中的面片兒。連日勞神,前一日回到客棧兩人便早早歇下了。因為歇得早,所以第二日醒得也早,所以天蒙蒙亮便上街來吃碗早飯。
“確實是沒有,”
洛風時思索着端起碗,啜一口湯。
“詰問大光寺,卻始終不說他們丟了什麼,”
許麟書舀起一勺面片,卻未下口,好似對着面片講話,“不願意說,還是不能說……什麼樣的東西,林府看重,精怪也感興趣?”
“說來也有意思,他們丟東西,牽扯上我們,我們卻本來是來還東西的。”
洛風時撈盡了碗中的面片,放下湯勺等他,雙臂相疊撐在桌上。
“都是怪事,”
許麟書嘆道,見他飯畢,亦加快了速度吃自己那份。
“大光寺的事不好查,”洛風時拿起勺子舀着餘下麵湯消遣時間,“縱使我們見過小沙彌和那日的青衣女子,現在也無法將他們拽到眼前再盤問一遍……”
許麟書聽着,一面輕輕地喝湯,似是在思考什麼。
西京繁華,市井百業開張的也早。車馬轆聲,市人吆喝,幾近將二人言語聲音吞沒。日光未濃,東一塊西一塊地隨意灑着。
“吁——”
一陣馬嘶響起,吸引了四周不少目光。那為首一騎載一人長官模樣,五十歲上下,微皺着濃眉勒馬原地踏過幾圈,回頭粗喊句什麼。後頭那幾個踏着皂靴的年輕人陸陸續續下馬來,滿耳是鉤扣清脆聲音。
“那是什麼人,”許麟書恰對上那人掃視目光,輕輕語向洛風時。
“查案的吧,”
洛風時視線看向為首那人,又看向他身後隨從裝束。
攤上幾個有眼力見兒的夥計即刻附上去,一面扶人下馬來,一面熟稔地從頭頂恭維到腳上的麂皮靴。那巡尉不多作理睬,徑直將攤中各桌人客挨個打量一遍。
“官爺,便是他們二人,”
那巡尉手邊跟一個短小身材孩童。瞅見洛風時許麟書二人,那孩童面上一緊,隨即向巡尉附耳道。
“串通賊人,盜走大光寺供品,轉移贓物,可是你們所為?”
那巡尉聽罷小童言語,面上一喜,大手將鬍鬚下巴抹過,再將二人細看番,鼻中哼一聲,上前二三步,開口便是問罪。
“這話怎麼講?”
洛風時出問,繁雜攤上少年音色甚是清亮。
雖然他倆確實與此事有關聯,卻怎麼也沒有料到這一口鍋竟然平白扣向了自己頭上。
“盂蘭盆法會那日,你們可去了大光寺?”
“是,”
若這巡尉想查,找來客棧掌柜什麼問不出來。不好隱瞞之事,洛風時心知還是不隱瞞為好。
“有人告發,你們薄暮離寺,夜行京中,出了城郊。此事,我是否說錯?”
那巡尉撫須昂首,一副胸有成竹樣子。
好像的確是這麼回事。
洛風時暗罵一聲不好。這要是一承認,別說是那群圍觀群眾,洛風時自己都懷疑自已偷了供物。
“但我們是為了——”
洛風時避過問句,將本來應該後頭出場的辯解提前拉出來。不承想出口半句,又一人聲音響起,較洛風時音調更加脆亮。眾人聽覺一振,皆移開了對洛風時那邊的關注視線。無奈停口,洛風時尋聲音來源,卻發現是一灰衣小童。
“官爺一家家客棧挨個問過,終於又找到口證:你們那一晩確實一夜未歸。”
那小童圓圓面孔,七八歲光景,一雙眉眼甚是靈活。
“小沙彌!”
許麟書看小童兩秒,隨即驚訝出口。
“什麼沙彌!”
那小童說著,雙手抓住頭上兩小髻,高高向上揪起,把頭髮展現給眾人看。
“就是他,當日我們在大光寺看見一小沙彌盜取瓜果,我們好奇追去,他卻翻牆而出,一路奔逃出城。大人身邊這小童便是當日假扮沙彌之人。惡人先告狀,大人莫信他言語。”
洛風時自知身處不利,卻也一番話不卑不亢,道得齊整。
“一派胡言!”那巡尉將袖一卷背在身後,“這小童有發,如何假扮沙彌?再者,這小童私闖夜禁,也被城中吏衛所獲。追蹤至城郊一說又如何談起?”
“已被你們所獲?”許麟書問道。
“是,所以我們盤問當日犯禁人時,他將功折罪,將你們之事告知。你們說他是賊,可經我們搜查,他身上除了一襲布衣,別無他物。”那巡尉緩道。
無端一事,攤內閑雜人等皆已散盡,隨從靜待吩咐,三三兩兩站在一邊,將洛風時幾人環在當中。
“既然是查案,那麼恕我一問,這小童是誰家孩兒,又為何會深夜獨闖夜禁?事發數日,為什麼沒有任何一個親屬前來認人?”
洛風時頓一頓,又接着道,
“縱然巡尉大人覺得我們所言漏洞百出,這個不明底細的證人,便能相信嗎?”
明明是忌憚二人說出當日所見,故而搶先一步演上這麼一出。只是其中各種實在太過奇怪,甚至令人詫異。
頭髮可能有假,但說人已被抓獲…怎麼可能?若非是有明確蹤跡可尋,自己二人又怎會在城郊追出那麼遠?
洛風時心下暗忖。
不管這小童是不是那小沙彌,卻一定不是尋常小兒。
家世,經得起查問嗎?
洛風時一番語罷,只等小童如何回答。
“你們好狡猾,”小童開口便胡攪蠻纏,避開問題不回答,“口口聲聲說我是賊,我身上卻一乾二淨,怎麼樣,敢不敢現在也搜個身?”
欺人太甚。無憑無據,豈有說搜就搜之理。
觀巡尉撫須不語,洛風時面色愈沉。
一時間,氣氛頓緊。
然而,正當巡尉點點鬍子,微一昂首,話語即將出口之時。深巷裏一道青衣人影閃過,洛風時許麟書二人身後吏衛頓時被沖開。
“來,跟我走!”
“你?”看清來人,洛風時不自禁脫口而出。
眼前女子手執木刃,深青大氅着身,長發拂風,便是於蘭盆法會那日在郊野遇見的奇怪女子。
“臭當官的太氣人,看我怎樣救你們走。”那女子倚刀笑道。隨意將巡尉一瞟,也不問人願不願意,右手抓了許麟書手腕,左手帶了洛風時,三步並作兩步展輕功片刻已落在百十米外。
“好身法,”洛風時心中暗道,後頭看那攤邊亂成一團,幾個吏卒脫出人群,正提了刀向這邊飛奔。
“我抓着你們,你們腳下可跟好了,”那女子似乎沒將一個吏卒放在心上,雙手將二人輕輕一拉,長街短巷,高低曲折,行過的道兒皆是尋常人不易想到之路。
初秋新雨方過,長安街邊青石大多還濕濕亮亮,連串兒的水珠從低檐邊上滑下來,沾上人衣袖涼絲絲的。
“放手,你要帶我們去哪?”許麟書警覺道。
“放手是放不成,現在叫那個臭官逮到,他保管把你們當賊人,審查都用不着了。至於去哪兒,你放心就是。”
追兵早無影蹤,女子便將腳步緩下來,三人說是跑不如說是利落地走。此時若有人路過,定想不到三人後頭還繫着城內一眾官兵。
“你到底是誰,想幹什麼?”洛風時問。
“我來呢,是為了救你們,”青衣女子輕巧回答,“我叫連蒼,連綿的連,蒼翠的蒼。”
“救我們?我們有用得着你救嗎?”
洛風時又道。
明明已經發現了那小童的破綻,再有好時機說上兩句,翻盤並非難事。沒想到中途攪進這麼個奇怪女子,再要澄清恐怕便要多費許多工夫了。
要不是擔心走漏了秘密,哪個想來摻和你們這破事。
連蒼心想。
他兩個也機敏,若不是自己來得及時,方才家世那一問,指不定真要露餡兒。
三人行入深林,正準備停步歇歇腳。
卻只聽破風一聲颯響,一柄利刃自葉間直刺女子左肩。
“嗯?”
女子一驚,這樣移身閃避,自己倒是傷不着,只是刀來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此時向右躲避豈不是將那姓洛的小子置於險地。
一瞬間,抓着洛風時的手無奈一放。女子足點青石,側開身形。
“倒是有點良心,”
那執刃之人發須黃白,儼然一老翁。此時越過洛風時兩步,刀柄於指間一轉,迴旋間又取女子右肩。
那女子雙手抓着的人少了一個,頓時輕鬆些,找到轉圜空間。回身一閃,避過對方刀招。右手鬆開許麟書,木刀出鞘,直挑精刃。
“老頭你來湊什麼熱鬧!”
“胡鬧,”
老者刀鋒一滑,向身側畫一半圓,舒腕又成橫劈之勢,“把人交我,硬碰硬,你還差上百十年!”
“不是他們偷的!”
連蒼輕功一點,騰身留刀芒空畫。應接尚稱靈巧,一招一式卻皆為避讓.
“哈,你當我老頭子糊塗了?”那老者笑一聲,翻刀又攻,“這兩個娃娃我帶走,別的你不需要問。”
“你想得倒美”那名叫連蒼的女子回嗆。
秋色林中二人過招,驚起滿地落葉,紛紛揚揚好像雨落黃金。那老者雖然看着年事已高,揮刺猶不減氣勁。寒刃舞一片銀華,足下卻未動幾步,看得出並不想與面前青衣女子鬥上真格。
那女子也不露本事,只一柄木刀挑擊來往。尋常木頭碰上精刃早迸裂不堪,那木刀卻不知是什麼怪異材質,相擊之間不僅絲毫無損,反盪出金屬聲音。
“百泉門亂成那樣,你倒有閑心管我們的事,”連蒼感刃來帶風,忙飛踏一邊樹榦,騰身而起。
“百泉門再亂,也與你無關,”
一刀划空,那老者左掌貼過右臂,順連便是一場纏頭裹腦式。窄刀於身後一過,斜走下路。
連蒼翻身未落,卻其下已有刃影相候。
“你個臭老頭!”
連蒼急變步法,枯葉叢中斜踩一步,順勢落在幾米外。雖然未傷,卻也逼得窘迫。
那老者冷着面瞅她一眼,懶再言語,收刀勢幾步輕功拉過洛許二人,飛身即走。
“站住!”
洛風時只聽見那青衣女子聲音喊道,又一陣刃器相擊,混亂過再回神時,已是老者抓着自己手臂,身在樹林外的山坡之上。
“許麟書呢?”洛風時猛回抽手臂,本不期望甩開,卻未曾想簡單得好似是老者自己鬆手。
“被那樹妖帶走了,”老者言,腳下卻未停步。
“她真是精怪?許麟書會不會有危險?”洛風時有話想問,只得跟上老者步伐。
“呵,三疊老道的弟子,他們怎麼敢動?”
老者咧嘴輕輕一笑,按着那把黃鬍子一須一須地捋。
“那你是誰?抓我做什麼?”
洛風時不解。
“老兒姓呂,百泉門四長老之一,”老者將洛風時上下一打量,“抓你是救你——”
“百泉門?救我?”洛風時反問。
也不知是今日不宜出門還是太宜出門,怪人一個接着一個,還都說是要救自己。
“我聽說,有人拿着百泉門的金符四處顯露,我不來帶你走,你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老者言有微怒,面上卻含着微笑不像是責怪。
“百泉門,那是什麼地方?還有…”
洛風時想起當日的矮胖老丈。
“你想問我是如何知道這些的?”提起這個,老者似乎頗為自豪。
“是,”洛風時說。
“你叫聲呂爺爺來,”那老者微笑道。
“………,”洛風時無語。
“呂伯伯也行,”
“你……”
“我知道你小子在想什麼,你在想:這老頭子和那樹妖一個德行”
……不說這人是善是惡,卻是很有自知之明。
山嶺路險,洛風時只能步步緊跟着老者。
不知幾番路轉走過,山腰兀現一片巨岩,其高有百丈,青松翠柏盤虯相間,遠看似一張屏風,立於雲嵐之間。
“我們到了。”
無需再發問。
樓閣錯落,飛檐相應。
洛風時不知道的是,這一眼所見,將在多年後一遍遍地入夢。那無數次,在夢裏佇立的位置,正是他現在所站的地方。
“江湖上,百泉門或是百重泉,說的都是我們,”
那老者嘆一聲,
“贊的是當年十萬門人,一令發出,八方響應——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