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這天晚飯時,青楓又一次問起他的出生時間。

“不是告訴過你嘛?半夜兩點鐘。老問這個幹什麼,和誰對生辰八字呢?”

媽媽狐疑的對青楓說。

“哥哥是啥時候生的呢?”

爸爸和媽媽對看了一眼。青楓從來不問關於他哥哥的任何問題。爸爸告訴了他。

“我和哥哥長得很象嗎?”

兒子今天怎麼了?兩夫妻放下了飯碗。媽媽起身從裏屋捧出一隻鐵匣子,在一堆紙頭的最底下翻出了一張照片拿給青楓看。

青楓瞪大了眼睛,他從未見過這張照片。照片是照相館照的,兩個小男孩肩並肩站在有椰子樹和大海沙灘的風景幕布前面,一樣的高矮胖瘦,一樣的短衫短褲,都推一式的平頭,眉眼輪廓果然十分相像。只是一個很機靈,另一個有些獃獃的,機靈的那個把手環在呆的那個脖子上,兩個都在笑,笑得陽光燦爛。

“你八歲在青岩照相館拍的,右邊的是你哥哥。”媽媽說。

“我八歲?就是哥哥出事的那年嗎?”青楓突然抬起頭,冷不丁的問道:“我和哥哥長得這麼象,你們當時怎麼知道救上來的是我,不是哥哥呢?”

爸爸媽媽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駭住了,象是受了極大的刺激,怒氣沖沖的高聲說:“廢話!當爹媽的還不認得自己的孩子嗎!”

“難道你希望我們救你哥哥,不救你?”

青楓不再說話,長久的看着照片上的倆兄弟。

青楓一夜沒睡好。自從亞蘭的表哥給他算過命之後,他就開始產生了一種奇怪的念頭。青楓愛讀書,他看過馬克吐溫的一篇文章,裏面提到馬克吐溫有一個孿生兄弟,出生后不久有一次和他一道在浴缸里洗澡時不慎淹死了。馬克吐溫長大以後陷入了困惑:幼小的雙胞胎誰是誰連父母也分不清,當年淹死的究竟是他兄弟,還是吐溫自己?假如真的吐溫早已淹死在浴缸里,現在活下來的就該是吐溫的兄弟——但如此一來吐溫又到哪裏去了呢?他究竟是死去了,還是以他兄弟的名義活下來了呢?假如是後者,那麼究竟是吐溫變成了吐溫的兄弟,還是吐溫的兄弟變成了吐溫呢?這個有趣的哲學和倫理問題曾令青楓久久咀嚼,可沒想到馬克吐溫的困惑有一天竟會落到他身上。青楓輾轉反側,照片對他的震動很大,他頭一次發現自己和哥哥如此相像,假如當時被救上來的不是他而是青松,父母錯把哥哥當成了弟弟,那麼真正的青楓已經淹死在了青岩河裏,活下來的反而是哥哥青鬆了。——也就是說,他是青松,不是青楓,青楓已死去,他頂替弟弟以青楓的名義活了下來!所以亞蘭的表哥算定他的生辰八字屬於一個死人,因為真的青楓確確實實已經在七年前死去了!

青楓冷汗淋淋的從床上坐起,不可能,不可能,太荒唐了,荒唐透頂。初生兒可能混淆,一個八歲,一個十歲的兒童怎麼會搞錯呢?他和青松畢竟不是孿生兄弟。再說,假如他是青松,為什麼他從未懷疑過自己?溺水喪失的記憶這樣徹底嗎?他又怎能順利的扮演青楓,不被爸爸媽媽乃至老師同學識破?這是一個不可能做到的難題,因為青楓很聰明,青松是低能兒,聰明人可以裝傻,傻瓜卻絕不可能扮聰明。他還是他自己,沒有變成馬克吐溫的兄弟,是亞蘭的表哥算錯了命,這種怪力亂神的東西本是不足信的。

青楓找到了充足的證據證明他還是青楓,不是青松,但懷疑一旦湧現就如鬼上身揮之不去。他覺得空氣中有了另一個人的呼吸,有一個影子時時刻刻跟隨着他。他經常聽到一個稚嫩的童音在喊他:“青松,青松。”仔細一聽卻又是:“青楓,青楓。”他經常獨個兒照鏡子,對着那個白洞中的虛像出神,時間長了,鏡子裏的自己會陌生起來,變成另外一個人……十五歲的陶青楓被巨大的疑團煎熬着,幻聽,幻覺越來越多,他越來越難以集中精神,一點最輕微的勞碌都使他疲倦。為一個不知道他是誰的人活着是很累的,他感到身體輕飄飄的沒有重量,走路不能腳踏實地。他努力回憶過去,“如果我是青楓,我總該想得起一點小時候在爸爸媽媽身邊的事情,”結果他想不起。“如果我是青松,我也該想得起一點在青岩外婆家的事情,”仍是一片空白。他悲哀的發現自己掉進了馬克吐溫的浴缸,在深水裏掙扎的是一個沒有過去的嬰兒。他是青楓,不是青松。他是青松,不是青楓……他的失憶把一切全搞亂了,任何可能性如今都存在。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是他聰明,青松笨,人的智力不可改變,所以他還是青楓,不是青松。

可是人的智力真的不可改變嗎?他過去滿有把握的事情現在都沒有把握了。青楓趁爸媽不在,找到鑰匙打開裝文件的鐵匣子,在那張兩兄弟唯一的合影下面翻出了證明他出生合法性的青松的弱智證明。他看着那張黃兮兮的紙頭,看見上面父母的親筆簽字和醫院的大紅圖章,竟憎惡得渾身發抖。他把弱智證明扔在一邊,單把合影拿回自己房間,壓在枕頭底下,時時拿出來看,睡覺的時候便做起從未做過的夢來,夢見小時候,夢見青岩,夢見哥哥,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樣。……忽而哥哥的樣子變了,變成照片上的他,而他急急慌慌去照鏡子時,看見的卻是哥哥青松的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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