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14)
“村長帶了三四個人來搬的。我聽見他們進屋,上樓,心想這麼迎面撞見多尷尬,便躲在一口大米缸後面。我看見村長領着那幾個人,指揮他們把銅鼓裏的綠豆倒在一隻布袋裏,又把銅鼓翻正,提着銅耳朵慢慢下了樓,出了門。銅鼓真的很沉,樓梯木板都被壓得嘎吱嘎吱響。我剛要出來,樓梯又響了,村長獨個兒折回樓上。我趕忙蹲下,瞄見他徑直走到他女兒的房間,掏出鑰匙開鎖。”
“哎喲,這下不要穿幫?”舒薇笑道。
“我心裏也想啊,哪曉得——村長進了屋,居然跟什麼人說起話來,語調平靜如常,壓根象沒發現閨女跑丟這回事。”
“這是怎麼回事,除了他姑娘,那屋裏還有別人不成?”我十分奇怪。
舒薇推測:“也許是村長的太太,村長小姐的母親呢?”
陳新搖頭:“不是的,後來我向村裡人打聽過,村長是個鰥夫,他太太幾年前過世了,只留下一個女兒。可那時他明明是在跟一個人說話,說了很長時間,聲音很輕,我聽不見內容,說完以後,他關上門走了,依舊從外面把門反鎖上。”
“跟村長說話的那個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我問。
“不知道。”
“怎麼可能不知道,聲音男女你總聽得出來吧?”舒薇道。
陳新看了她一眼,緩緩的說:“我沒聽見那個人說話,那個人至始至終就沒說過一句話。”
我心裏一凜,在清寒寂靜的水面上聽見這樣古怪而陰森的情形,真不見得是什麼浪漫的事。舒薇臉色凝重,若有所思:
“難道那人是啞巴?十聾九啞,啞巴多半也是聾子,誰會跟聾子說話呢?”
“我也納悶啊——怪事還沒完。我聽見村長下了樓,卻遲遲聽不見出大門的聲音。我憋住氣好久,一面想着隔壁住的那個神秘人物,頭髮根子一陣陣發炸。後來總算村長走了,我腳不沾地的溜下樓來,鑽回咱們屋裏——這下我才弄明白村長老不離開的原因。”
陳新有點艱難的咽了下唾沫,重重的說:“他在翻我們的東西!”
“啊!”我一下子站起來,弄得船東搖西晃:“他翻我的包沒有?我的包着他動過沒有?”
“莫緊張嘛,船要翻的!你的包,好象沒動過,拉鏈拉得好好的,我們倆的行李可給他翻得亂七八糟。當然事後他又全塞了回去,裝出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可包的位置變了,物品的順序也變了,所以我一眼就看出破綻。”
“簡直是無恥!”舒薇氣的直嚷,“我們的東西有什麼好看的,這村長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原來是個變態,偷窺狂,侵犯私隱……”她喘了口氣,又為村長加上幾宗罪:“還虐待兒童,非法拘禁未成年人,干涉婚姻自由!回去一定要找他理論。”
舒薇罵的一點不錯,這村長,真是個變態,假如他知趣沒動我過的行李便好,假如他動過了……我想像那雙可憎的凸眼睛,看見包里的東西,先是一愣,然後恍然大悟的點頭,然後從嘴角露出輕蔑的笑……
我拳頭捏得嘎嘣嘎嘣,別讓我逮着你,別讓我看出破綻來……
“我當時也氣得不行,”陳新說,“衝出去找村長,這鬼地方,路象迷宮一樣,三拐兩拐我就找不着北了。又惦記你,一跑跑到河邊,這時小風一吹,我倒漸漸心平氣和了,覺得不必為這點子小事煩心。東西又沒丟,也許他只是好奇或者謹慎,生怕我們帶來什麼少兒不宜的東西,壞了他家的風水……
“然後我就發現了這條沒主的船。我下船一看,見到蓑衣和斗笠,覺得好玩,就穿戴起來。我早看見你們倆在碼頭上,正準備劃過去會合,結果你們倒先自己過來了,”
陳新瞄了我一眼,“本來,我也沒打算嚇唬你們,不過,要是不給你們一個驚喜,替你們的探險行動增添幾分‘氣氛’,豈不顯出我們這種人‘性格傖俗’,沒得情調嗎?”
我還在想着村長的事,全沒提防陳新會在這兒等着我。我早忘了自己說的話了,原來他成心捉弄,竟是為了這個!我懊惱受到命運的戲耍:先前誇他的時候好話說了一籮筐,沒聽見,上船時借舒薇的話頭調侃一句,卻聽見了!
我有口難辯,只盼舒薇幫我說句話,她卻臉朝船外,來個裝聾作啞,讓我獨背這口“背後說人長短”的黑鍋。
船頭一震,靠岸了。陳新跳上河灘,先扶舒薇上了岸,才去系纜繩,一副“唯恐他人代勞”的架勢。我想起當初扶舒薇下船時,也許不小心態度過於殷勤了些,正被那冒牌貨漁夫看在眼裏,懊惱之情又增添了一層。
這時我才真正領教了陳新粗枝大葉之外的細心。我回憶在船上同舒薇說的話並無曖昧,看她的眼光也算不上放肆,稍微寬了點心。
“你船劃得很地道啊,哪裏學來的?”我幫陳新系纜繩,一邊恭維他的划船本領,多少補償一下。
“我也是山裡人吶,山溝頭水邊上摸爬大的,不比你哥子是省城人,弄不慣這個。”
陳新謙虛的笑着,話里聽不出半點譏諷的意味。他把打好結的繩頭一拋,迎上舒薇,和她並肩往河灘上走去。他緊摟着她的纖腰,一隻手掌合扣在白衣和綠裙子的交界上,隨着綠裙下面輕盈的步伐起落擺動着。
小小的不快,很快就淡忘了。這點子小事,誰也不會真放在心上。可我卻意興索然,覺得這一趟曾經期待過的探險,還沒開始,就結束了。
河風冷峭,河上那團突襲過我們的白霧已經消失,或者說,加入進了另一團更龐大的濃霧之中。
濃霧從鎮山村那邊的山坡發生,擴散到河心,恰好在水色的分界停駐。才一會兒工夫,對岸的樹和房屋就變得影影綽綽了,有些只露出一角,因霧氣的裊繞而有了一種運動感,令人覺得它們每時每刻都在變幻形狀,那樣的不真實,好象……海市蜃樓。
天空中,那團積雨雲厚重欲墜。底端同下面的霧氣相連,形如一朵巨大的,佈滿褶皺的蘑菇,黑傘,白柄,從那些白色石屋之間茁壯滋長。能看得出來它在不斷的長大。
有一種蘑菇,是專門從死人身上長出來的,它們吸收腐爛后化成漿汁的血肉,長得異常肥碩,在淫雨霏霏的天氣里,就如鮮繁的花朵開放於森森白骨的空隙。那種被稱作陰世之花的蘑菇,是劇毒的。
這陰森得過分的聯想連我自己也嚇了一跳,不明白它究竟來自何處。我最後望了一眼那座時漸渺茫的村莊,和我的探險隊一起,鑽進神水河這一邊的,深不可測的山坳。
(第一部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