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11)
我從村子北邊的山坡走下河邊。(來時是從南邊進的村。)半邊山在遠處,隔着寬闊的水面。對岸是一座山坳,那山坳向里凹陷,弧度恰好同這邊的凸起相合,當中神水河彎成一道綠色的月牙,將兩岸珠聯璧合的接上。
老遠就看見舒薇在碼頭上。
她換了衣服,脫掉了旅行時穿的休閑服,換上一身適於居家和戶外散步的,稍稍正式的衣裙。白上衣沒有袖子,裙子是同河水一樣的深綠色。我疑心那是今年流行的款式,我沒有把握,我對女人的衣服基本不懂。她面朝河水坐在棧橋系纜繩的圓石墩上,腳懸在水面來回晃蕩。裙裾翩翩,隨之波動,水中也有一團綠的,白的影子在動起來。
眼前的景象讓我想起夏天江南橫塘里,碧波綠葉上盛開的白蓮,那是我記憶中水鄉最美好的景色。沒想到卻能在我的故鄉重見。
“你一個人啊,陳新呢?”我向她走過去。
她眼睛盯着河水,頭也不抬一下。
“腳步輕一點,別嚇跑了那些魚。它們都在睡覺呢。”
果然,岸邊有許多小魚,懸浮在碧瑩瑩的水中,一動也不動。
“它們多安靜啊。”
她深深的嘆了口氣。
我輕輕走過去,坐在另一個圓石礅上,乘她一心只顧看魚的當兒仔細看她。陳新不在,我盡可以老實不客氣。她長得的確很美,她彷彿是山水化成。不是此地的山水,本鄉的山水美則美矣,多少滲透危險的野性:山是奇絕詭險,岩石峰峭如刀,不留神就會摔傷,刮傷,水中更暗藏致命的旋渦,她怎會有這等氣質?她是江南的山水,雅秀,溫柔,恬靜,而且安全。
她的性格在開朗之外,有一點點憂鬱。一點點。
半晌沒人說話,沒有風,水面一朵漣漪也不起。
“溫泉水好嗎?”我問她,她的長頭髮還在濕漉漉的。
“好……就是太熱,陳新一洗完就嚷累,頭暈,回屋說要躺一躺,頭一挨枕頭就着了。我也覺得飄飄乎乎的,心裏有點悶,走出來到水邊透透氣。”
“你很喜歡水。”
“恩……其實,我更喜歡的是山,水太多變,山才讓人覺得心裏安定。”她抬起下巴,望着對面的山坳。
“那好啊,你正好要嫁給一個山裡人,可以如願以償了。”
她扭過頭來,眼睛閃閃的望着我:“你也這麼說?以前有個算命很準的人給我算過命,說我將來一定會嫁給一個山裡人。”
“他算得果然很准啊,陳新不就是山裡人嗎,我們省的人都是山裡人。可惜陳新要做倒插門女婿,山裡人投入水鄉的懷抱,變成水裏人了。”
我打趣她,她笑得咯咯出聲,又問我覺得陳新這個人怎麼樣。
“好啊,很不錯,他人很實在,大方,又活潑……呃,我的意思是,開朗風趣……人長得也挺精神,別看他粗枝大葉,其實蠻細心的,對你那麼體貼……呃,女孩子嫁這樣的男人,是有福氣的。”
每到恭維別人,我的口才就下降,尤其是一位漂亮女孩的幸運男友。這一番結結巴巴的套話沒能讓舒薇滿意。
“是嗎,別人倒也總這麼說……可也有人說他性格傖俗,氣質差,老是嘻嘻哈哈大驚小怪,不穩重。你看呢?”
我懷疑那所謂的“有人”就是她自己,這個年齡的女孩總愛求全的。我在肚裏搜着詞兒,在說真話和不得罪人之間尋找平衡點:
“呃,怎麼講,體育運動出色的人,總容易給人留下這種偏見,他畢竟是足球隊的後衛嘛,又不是詩人。只有你們這種還在念書的女孩子,才說得出什麼氣質不氣質的話,等到將來畢業工作,結婚抱娃,你就不會嫌他氣質不好,只會嫌他賺錢太少了!”
我們說笑着,沿着河岸散了會兒步。話題從陳新,到舒薇自己,到大學生活種種,此時氣氛同車上不同了,彼此相熟的程度愈深,談話的深度愈深,態度愈隨便。我們一起談江南,談那座長江之濱的名城,六朝金粉的古都。然後又談到我。
“你還真不象個山裡人,比陳新還不象。”她說。
“對一個山裡人說他不象山裡人,在外人聽來是一種恭維,在他本人可不這麼看。”
“你比陳新還愛多心。我可沒半點瞧不起寶鄉的意思,這你該知道。”
“陳新是愛多心的人嗎?我沒看出來。”
“怎麼不,別看他嘻嘻哈哈,心眼可多着呢……你們省人的脾氣就是多疑,好多心。”
“是啊,那是一種原始本能,來自遙遠的狩獵時代。深山老林里危險重重,到處是敵人,不得不加點小心。只有你們江南人,才以為山是安全的。”
“你不也是半個江南人嗎?你在江南呆了那麼久,不但氣質,連長相都像我們那邊的人了。”
我大笑:“我可是正宗本地苗子!哪裏有一點像你們江南人。我倒覺得我和這裏的人長得挺相像,”我指了指高坡上面,“這裏,鎮山村。”
“像嗎,看不出來。”她仔細的打量過我,搖頭說。
“要是我告訴你,我就是這個村子裏的人呢?少小離家老大回?”
“不,你不可能。”她果斷的說。
“為什麼?因為我沒有他們的那種,‘氣質’?”
我笑着問她。
“不是氣質。很簡單,假如你真的是從這村裡出去的布依族,你一定一進村就投奔你的親眷,而不會跟我們一道去村長家掛單。”
萬沒料到她會說出這話來,彷彿一記重鎚,穩,准,狠的砸中了那顆暗處的釘子。情緒一下子泄空了,胸口堵得說不出多難受。
半晌無語。我掏出煙盒。很久沒想起來要抽煙了,從騎馬,進鎮山村,到現在。
“可以嗎?”
“請隨意。”
我掏出打火機,這隻煙藍色的打火機可是我的愛物,隨我走南闖北。
“Zippo哎!”她驚嘆道,“這一款可不便宜,陳新想了很久,都沒捨得買。”
“陳新不抽煙,要打火機做啥?我就這麼一點點嗜好,反正光棍一條,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偶爾奢侈一回。”
我啪的打了下火,沒點着。
“你一個人?也許我不該問——你,沒有結婚嗎?”她小心的問我。
“沒有。”
“女朋友呢?”
“沒有,”我又打了下火,還是沒點着,“目前沒有。”
沉默了一會兒,她又問:
“那,你的父母——”
“都去世了。”我平淡的答道。我被這打火機弄得有些不耐煩:“邪了門了,怎麼回事這是?”
“不會是假的吧。”她伸頭看那隻出故障的打火機。
“開玩笑,正版Zippo,託人從香港買的。難道沒油了,才加過的呀?”
“我們的相機也老不閃光。我知道為什麼。我懂一點風水五行的知識,你看這裏到處是水,說明鎮山村是屬水的,所以克火。”她頗為認真的分析道。
“鎮山村克火!這個解釋很妙啊,”我被舒薇的風水五行知識逗樂了,“那他們只好寒食了,怎麼生火,煮飯?我估計是濕度太大,對精密儀器有影響。”
“打火機也算精密儀器嗎?”
“一般的不算,但我這是Zippo,嬌貴,所以算。”
我笑着說。人在抽不成煙的時候最犯煙癮,我煩躁的踱了幾步,一眼望見對岸的山坳,忽然間引出一個念頭來——對呀,應該去河對岸瞧一瞧的。
“舒薇,”
“哎,”
“你想不想到對岸,探一探險去?”
“探險?”她眼睛一亮,“村長不准我們去河對岸啊,還有,你知不知道,對岸在鬧鬼呢!”
“對岸在鬧鬼?你聽誰說的?”我狐疑的看着她。
“聽村裡人說的。說是每年到了這個時候,神水河對岸的山裏面就要鬧鬼,叫千萬別過河去。”
“哦,我怎麼不知道?那更值得一看了——除非你不敢,那就算了。”
這明顯的激將令舒薇做了個“不屑”的表情,她攏攏還在滴水的頭髮,望肩上一甩:
“誰不敢?其實我早就在心裏盤算了,正想着怎麼跟你說呢——可是船呢,你這水邊的民族連條船都沒有,難道要我們游泳過去嗎?”
“誰說沒有船?是你眼力不夠,那邊不就有一條船嗎!”
十步以外的岸邊,長着兩棵大柳樹,枝葉拖到了水面,綠蔭間很隱蔽的露出一隻船頭。
船上有人。那是一個漁夫,天沒下雨,他卻怕冷似的渾身埋在斗笠和蓑衣當中,坐在船尾釣魚。他聽明白我們的意思,和許給他的五塊錢船錢,若有若無的答應了一聲,起來放我們上船。船是獨木船,長而窄,船頭尖尖,宛如一片竹葉,中間擱着三塊橫木,各自夠坐下一個人。
舒薇想起陳新,打算回去叫上他。
“你叫上他,撂下誰呢?看見沒有,這船隻夠三個人坐。”
“倒是……那咱們回去以後,誰也別說啊,要不然他見咱們有得玩不帶他,肯定會生氣。”
“有數有數。其實,陳新不在也好,否則,”我故意的說,“以他那種‘傖俗’的性格,老是嘻嘻哈哈,大驚小怪,多半會敗壞探險的氣氛,豈不可惜。”
舒薇知道我在笑她剛才的話,也不在意。我扶她坐好,漁夫船槳一點,小船離了岸,無聲的向對岸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