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一道極眩目的閃電刷亮了周圍，三哥背後那棵伏倒的巨樹彷彿落滿霜雪般的白了。就在倒樹龐大的樹冠當中突然出現了一個影子，它極其模糊，似人非人，在滂沱的血雨里只是一團虛無的紅霧，我拚命抹掉眼睛裏的血水，仍然看不清它的面目。如夢魘般的，那影子離開倒樹，穿透濃密的枝葉，穿透稠密的暴雨，迎着閃電緩緩向前飄來……
是它嗎，是我在村公所窗前看見過的幽靈嗎，它又來了……
這一回不是向我，而是向著三哥……
“三哥小心！你背後，你背後！”
我指着那紅霧驚恐的大喊。
三哥遲緩的抬起頭，眼睛直愣愣的，似乎沒聽懂我的話，手裏仍舊緊緊攥着那隻空袋子。
“它來了！它在你背後！快躲！快——”
三哥還是沒聽懂，他不往背後看，卻向狂噴不止的井口扭過頭去，閃電照亮他流血的臉，那雙眼睛裏霍然閃耀出凶神惡煞般的光。他把裝土的袋子，他的破衣服重新穿在身上，邁開雙腿，踩過稀鬆動搖的水底，蹣跚着向井口走去。
“三哥！……”
耳中一聲鬼怪般恐怖的咆哮，背後的幽靈突然撲上來抱住三哥，和他緊緊貼在一起。三哥頭也不回，似乎竟不知道有東西在身上，照舊拖拉着兩腿朝前走。幽靈騎上他的背，坐在他的肩膀上，象一條透明的蛇纏繞住了他的頸項。他的腰彎成直角，下巴貼到水面，勒緊的脖子呼吸困難，呼哧呼哧直喘。可他仍然無知無覺，毫不理會身上的重壓，他背着那個虛無如幻影沉重如山丘的幽靈，艱難的抬起頭，雙眼死死盯着前方閃亮的煙柱，一步，兩步，搖搖晃晃的朝前走，一直走到了井邊上。
“三……”
雷霆扼斷了我的喉嚨，三哥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他的面容就和壓在他背上的幽靈一樣模糊不清。他似乎想說話，可一開口卻只能發出“嗬”，“嗬”粗重的喘息聲。我喊他，他再不答應，扭轉頭去，縱身跳進氣浪呼嘯的井口，和背上的幽靈一起消失在噴薄的白煙下面。
“三哥！！！——”
我悲慟的狂喊着，拽斷了手裏的樹枝，三哥跳下去了，他竟用自己的身體填井！背着那個壓迫他的幽靈！井中傳來山崩崖坍的巨響，彷彿巨石滾滾墜落，堵死了地底的窟窿，井噴驟然減弱，煙柱迅速變窄變細，收縮得只剩一束，鬼怪被斬斷咽喉，徹底喪失凶狂的勁頭，奔騰喧囂的汽浪不見了，井口“噗”“噗”斷斷續續的往外噴吐着微弱的白汽，氣息奄奄的光景就象是一個臨終的人，空中那棵白色巨樹失去支撐，好象被齊腰截斷，化作一團混沌濃稠的白霧從天空轟轟隆隆倒塌下來！
溫泉完蛋了，三哥給了它最後一擊。他代替寨神用他的肉身填上了井。我昏昏然聽見許多聲音在哭，又聽見許多聲音在笑，哭的哭得悲慘，笑的笑得瘋狂，在毀滅的大地上，在崩潰的天穹下，隨着腥風血雨電閃雷鳴嗚咽長嚎……
“三哥！”
“老三！”
“老三！”
四面八方都在喊，大地猛然震動，象漏斗一樣傾斜了，滾滾血浪退潮般湧向那井口，倒樹在水底滑動，拖拉着我一直向前沖，我終於從樹底脫身，奮力掙扎撲到井邊，布傑他們也都連滾帶爬的圍攏上前，紛紛亂嚷着救人。無法可想，無法可想，井口已成血窟，四周血水嘩嘩朝里倒流，好象赤紅的泥土向那個墓坑般的深穴中填注，井已經徹底停止冒氣，滿天白汽開始倒灌，它們收攏成束，象當初噴出時那樣又從井口尖嘯着瀉走。來自地獄的東西都回到地獄，三哥沉埋在滔滔血浪和氣浪之下，井底再也沒有他和那個幽靈的消息。
血水淹沒了井口，水面只剩下一個霍霍旋轉的漩渦。
“老三！——”
布傑跪倒在血泊，用拳頭捶打着水面，嚎啕大哭。
所有人都跪下來，圍繞在三哥殞命的地方。橫七豎八的倒樹象許多巨大的屍骸匍匐在血窪里，滿身樹葉隨着風雨嗚嗚抖顫。
我站着。樹林裏還有沒有倒塌的樹，它們也都站着。腳底起了變化，又能踩到實體，而不再下沉。柔軟如棉的沙土忽然堅硬如鋼，大地又長出筋骨，重新變得堅固，重新可以立得住人的腳，樹的根。
一切就這樣結束了。
雷聲勢微，很久才有一次閃電，黑幕長時間遮蓋着大地。
血水止住洶湧，水面漸漸平息。白汽絕大部分從井中回到地下，剩餘的則收縮成一小團一小團，象一個個浮蕩的幽靈，漸漸隱滅在空氣里。
溫泉走了，纏繞鎮山村的幽靈永遠離開了。
雨還在下，卻不再是血雨，而是澄凈的清水，淅淅瀝瀝，如淚灑落。
血腥味散盡，硫磺的苦味散盡，空氣冰冷而清新。地上的血窪已經淌走，又露出原先的地面。
但是白沙礫地改變了顏色，白沙被血漿洗透，變成了紅沙。
白樺林倒塌了一半，剩下一半因為稀疏的緣故，反而更襯顯出樹林的廣大。林中這片圓形的空地被擴大了許多倍，竟象一座曠野，被洪水洗劫過後，荒涼，悲愴的佇立在黑暗的天穹之下。
曠野上閃亮起星星點點的燈火，布摩帶着他的人趕來了，丫妹，馬岱，王平，張翼，廖化……他們帶來繩索，照明燈，以及各種救援之物。幾個人結着繩索下到水已差不多流乾的井底，背出了三哥的屍體，小心的放在井邊的赤地上。三哥直挺挺的仰躺着，臉朝天空，口眼微張，雙手握拳，身上沒有一點傷損。他的臉色是平靜的。他死的時候沒有受苦。
布傑蹲在地上，捧着腦袋嗚嗚的哭。丫妹蹲在他旁邊，也在哭。來的人都認得三哥，個個都在臉上揩抹着大顆的淚珠。
布摩和我並肩站在三哥屍體旁，他還穿着諸葛作法的道袍，卻沒有再拿七星劍，手裏提着一盞油燈，腳上套上了鞋子。他滿臉戚容，沒有戴帽子的頭上現出不少白髮，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連挺得板直的脊柱也佝僂起來。他不再是諸葛亮，那附體的神明已離開他的軀殼，把他還原成一個普通的老人。
我告訴布摩最後的經過：
“……我們把土弄丟了，三哥他……”
“你們沒有弄丟土，”布摩搖搖頭，緩緩的說：“寨神像並不是五行的土，真正的土是——老三。”
我震驚的看着他，布摩不再說話，把目光投向死去的三哥。
我心中似有火油燃燒，雅溫是火，三哥是土，五行還原從人開始，又以人結束，可是三哥至死也不知道他的使命所在，他只是憑他一腔血氣填上了那口井。
哪有什麼天命，一切盡在人力。
下井的人找到兩把劍，它們傷痕纍纍，劍鋒又缺又鈍，完全生鏽了，再無半點光澤，象兩具冰冷的鐵屍——戰死沙場的戰士。
我撿起它們，放在三哥左右手上。
人們沉默着，只有淅淅瀝瀝的雨聲，和間或響起的雷聲。一個人走上前，把手裏的油燈放在三哥頭旁，所有人都走上前，拿油燈的便放下油燈，拿手電的便放下手電，很快在三哥周圍會聚了一圈壯觀的燈火，輝煌的光芒溢滿他全身。
我望着躺在燈圈當中的三哥，熱淚橫流。在燕子洞時，舒薇曾說三哥是那個冥河上渡過亡魂的划船人，兩個晝夜之前，也確是他划船把我和舒薇渡過神水河，來到鬧鬼的上寨，而今，鬼走了，我們亦已從陰世還陽，他這划船人卻被隔斷在冥河那一邊的岸上，永不回來。
願這燈火光明，願這寶劍鋒利，讓你看得見那邊的路，讓妖魔鬼怪都傷不了你。
“喔噢噢！——”
遠處突然傳來一聲脆亮的雞叫，人們紛紛抬頭尋找那啼聲的所在，雞叫從村子那邊傳來，一呼百應，很快全村的雞都打起了鳴。是村裏的雞，還是隨布摩大軍渡河上岸便躲不見了的那一百隻公雞？它們放開喉嚨，此起彼落，“喔噢噢！——”“喔噢噢！——”的吼唱，象在喊：“曬太陽！——”“曬太陽！——”
夜仍黑得深，太陽還沉睡在地母的懷中，雞叫得太早了。它們被經夜鬼雨折磨甚苦，急切希望天早點亮，喊魂似的一遍遍呼喚太陽出來。喊破了喉嚨，喊斷了氣，茫茫黑夜充滿了雄雞憤怒的啼聲，那亘古不變的司晨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