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殘陽如血,恰是逢魔時刻。
西柳河畔小土坡上,洛英端着簸籮,顧不得擦拭額前細汗,快步向家中走去。突然聽到背後傳來簇簇聲,當下警覺的轉過頭。
不料,下一刻,手中東西陡然一松。再看,簸籮里的原本不多的吃食瞬間少了兩個。
已經是這個月第三回了。
偏生連個鬼影子都看不見,這次也是一樣。
戰亂恰逢災年,糧食都不夠吃。為搶一丁點野菜都能打的頭破血流,何況是這救命的雜麵餑餑。
氣的她不管不顧,重重放下簸籮雙手叉腰開始罵起來:
“沒臉沒皮的小賊,姑奶奶這裏面都是拿來毒耗子的,下了葯,也不怕吃死你!”
話音落下后——
四周靜悄悄一片,除了頭頂柳枝被風吹得擺動,身後溪水潺潺流過之外,再無別的聲音。
她氣的都快要爆炸了,卻也不敢耽誤,怕那小賊一會兒再把剩下的東西都偷了去,回家就更沒法交代了。又噼里啪啦丟下幾句狠話,算是出了半口惡氣。
四下無人,她罵的也沒意思,只能是警惕的環顧四周后,更加嚴格的看護好懷中簸籮,疾步離去。
待她走後,柳枝微動。
一支骨節分明的手撥開濃密柳條,腕子上纏着一圈皮鞭。正是此物,幾次三番神不知鬼不覺的捲走了洛英的吃食。
少年漆黑的雙目盯着洛英遠去的方向,辨不明情感。只有滿是傷痕的手捏着一隻黑黃餑餑,狠狠的啃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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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趕慢趕,還是比說好的時辰晚了。
一進門,就迎來兜頭埋怨:
“你這妮子,人家梁老爺可是巴巴的在這兒等了你一下午呢。缺爹少媽沒個規矩,還不趕緊過來給梁老爺賠個不是,再倒碗水來。”
洛英並不理她,直接把簸籮往旁邊坐着的人面前一放,喘着粗氣:
“這裏頭的餑餑怎麼都比五斤小米多了,你數數。”
端坐的是個年約四十的瘦小老頭,穿着一身不大合體的醬紫棉袍,腳踩厚底棉鞋。面色焦黃如土中泛黑,嘬腮齙牙,下巴蓄着稀疏的山羊鬍,眼珠子微凸,瞧着有幾分滑稽。
可洛英心裏頭卻並不輕鬆。她知道,這老梁頭是整個西柳村出了名的扒皮。何況定量的餑餑少了兩個,只怕沒那麼容易過關。
她雖然沒言語,可眼珠子卻時不時盯着梁老頭的動作。一顆心更是提在嗓子眼,上不來,下不去。
果真——
“哎呀呀!”
老梁頭站起身來,佝僂着腰,努力抬起那張不甚協調的臉,貪婪看眼前這個散發著香甜汗味的姑娘:
“英子,你家去年跟我借的,可是上好的五斤小米。可你瞧瞧,這簸籮里都是雜麵餑餑,別說五斤,兩斤小米都夠嗆能換夠。”
他一開口,洛英那顆懸着的心反而落下了。
有的辯,就好辦。放眼整個西柳村,論嘴利她怕過誰?
於是冷笑兩聲,倔強的揚起尖尖下巴,不服道:“你那小米里摻的除了砂石,還有黑乎乎的老鼠屎,湊一塊兒都不滿五斤。如今還你這些餑餑,還不知足!”
“哎!”老梁頭乾巴巴的手沖她一指:“口說無憑,反正東西你們是拿去吃了,這字據嘛....”
他從懷中慢慢掏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紙,展平了放在桌上,得意的晃着腦袋:
“可是你親手按的指印,就算是告到縣衙,嘿嘿,我也不怕。”
洛英早想到這招,嫩臉一扭:“我也能告你欺我不認字,騙我按下手印。”
老梁頭嘖嘖兩聲,拿起字據,放到她眼前:“你不認字,可借我的糧是真的吧。實話告訴你,這買賣,我不是頭一回做,衙門口的大門台階有多少個,我比你清楚。”
人窮志短,天生便矮人一截。
一聽要去縣衙硬碰硬,洛英也不復方才強硬態度,眉目之間神色明顯軟了下來。
“哎!這就對咯!”老梁頭笑眯眯的把臉湊到跟前,擠眉弄眼:“乖乖聽話,你這細皮嫩肉的模樣,我才不捨得把你送去那種吃人的地方受罪呢。”
他頭上那跟抹了豬油一樣的油膩髮辮,摻着白撲撲的頭屑,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氣味兒。
而那張字據,就捏在他指尖,來回晃蕩。
洛英漲紅了臉就要去搶,可老梁頭明顯更快——
“英子,你爹娘走得早,伺候個瞎眼老太婆,這日子也不好過吧。這個月,跟你舅舅家借幾回糧了?這簸籮餑餑,也是借來的吧。”
老梁頭慢悠悠把字據收進懷中后,拍了拍胸脯,像是吃了顆定心丸。這才負着雙手,慢悠悠在她身邊踱步,滴溜溜的眼神不斷在她身上審視:
“如今是災年,朝廷尚且自顧不暇,哪兒還管的了你們的死活。聽叔的話,進了我府上,不敢說綾羅綢緞隨你穿,可吃喝絕對不愁,還頓頓有肉。你這樣嬌嫩的年歲,叔實在是捨不得....哎哎哎!”
洛英抄着剪刀,銳利的刀鋒對準了老梁頭。死死的搖着嘴唇,眼圈泛紅,卻帶着股狠勁兒,直勾勾的盯着他,讓人不寒而慄。
老梁頭一面挪動步子到安全地帶,一面諂笑:
“我說英子,你好好想想叔的話。這要是別人,叔早就叫人綁了回去了。可你不一樣,叔心疼你,稀罕你,不願意叫你遭那個罪。你好好想想,叔,叔下回再來啊。”
眼瞅着已經挪到了門口,老梁頭也不拿腔作勢了。飛一般的躥出屋,明明是個羅鍋,跑的卻比正常人還快。
一面跑一面不忘高喊:
“英子,若是再沒吃食了,就來找叔,叔給你肉吃。”
“呸!”
洛英衝著門口,狠狠的啐了口唾沫。收起剪刀,轉過身瞧見祖母周氏已經摸起一個雜麵餑餑啃下一半了。
“吃吃吃,咋就沒噎死你呢。”
洛英氣的端起剩下的餑餑就往伙房走,把這些糧食仔細收好后。拎起灶上的大鐵壺,倒了一碗水重新走回到周氏跟前,把水推了過去后,又起身給自己倒了一碗。
周氏狼吞虎咽,可不知這裏頭還摻了榆樹皮,澀的直刮嗓子眼。就在噎的快要翻白眼時,瞅見了洛英端來的水,連忙捧着碗咕咚咕咚喝起來。
好容易這口氣順下去了,在心中暗罵洛英不識好歹,若是乖乖的去梁家做姨太太,自己還至於啃這雜麵餑餑?
接着又怪老梁頭個沒本事的慫貨,一個丫頭片子都搞不定。要她說,直接綁了人抬回去。生米煮成了熟飯,看她還怎麼折騰。
想歸想,可自己這條命現在還要靠眼前這死妮子養活呢。於是笑着討好道:
“還是你有本事,每回出去都能弄來糧。我說,這回你那刻薄舅母,又沒少指桑罵槐吧。”
句句討好,字字帶笑,老腰都沒剛剛老梁頭在時挺的直了。
洛英餓的胃裏直犯酸水,端起碗灌了一氣溫水下去,壓住了那股難受勁兒。才道:
“我舅母再刻薄,也沒賣兒賣女賣孫子。”
這句話直戳周氏心窩子,也是洛英的心結。
若是往常,周氏沒準還會辯上幾句。可今兒孫女明顯動了大火,她生怕一會兒牽連到自己。索性低着頭,乾枯的爪子捧着自己面前的粗碗,小口小口的喝着裏頭的水,指望水能把胃裏那塊兒餑餑給泡的更大更漲些。
同時暗暗祈禱,願這煞星早早想通嫁去梁家。自己也好跟着吃香喝辣,省的在這兒熬日子活受罪。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家有餘糧的老梁頭晚上也是只點一盞燭燈的,何況窮苦人家。
周氏藉著月光早就摸回炕上睡去了,只留洛英一人,洗洗涮涮再劈柴挑水。一通忙過之後,已是夜半。
今兒發生的事件件憋悶,樁樁噁心。
睡不着的洛英坐在院裏,望着天邊生鐵一般的月亮。心中有些迷茫,不知下回老梁頭要是真找人來綁了自己,那時該怎麼辦。
而造成今天一切的始作俑者,卻鼾聲陣陣。在這幽靜的夜裏,格外清晰。
柳枝在洛英手裏不知被折斷了多少回,才稍稍平息了一些她滿腔的怒火。
“大不了就是一死!”
她突然發狠,把手中折斷的枝條扔到地上:“好歹落個痛快,也絕不跟我爹娘一樣。”
又想起那個偷了自己三回口糧的人,火更是不打一處來。咒罵道:
“還想裝神弄鬼騙我,鬼需要吃糧食嗎?偷姑奶奶的糧,吃的你跑肚竄稀!哼!”
月光凄冷,涼涼灑了一地。
屋檐上,黑衣少年盯着她的舉動,在聽到她幼稚的咒罵時不覺羞愧,只覺得麵皮發燒,方才咽下的吃食也如鯁在喉。一路逃亡,處處躲避,早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拿了她三次食物,實屬情非得已。原本還不知該如何才能讓良心安定些,如今尾隨了一路,也算了解了她的處境。
既然如此,他便幫她解決了這個難題,也算是報答一飯之恩了。
等她轉身進屋后,黑衣少年甩出長鞭捲住樹枝,借力從屋檐飄然落下。順着傍晚老梁頭離去的方向,快步移動。不消片刻,身影便融入遠方濃濃夜色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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