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麟德殿(上)
晴了幾日後,空氣比前幾日乾燥了許多,街道兩側打掃乾淨后顯得有些空蕩蕩地難受,崔豫霄心中盤算着今夜將會發生的事情,埋頭從兩側牆壁足有三人高的長街走過,繞着太液池前往夜宴。太液池西行百步就是麟德殿了。這裏原來叫做麟光殿,但上次柳青事件后,聖人便叫人把麟光殿改了名字,崔豫霄想起當日情形,腳步不禁慢了下來。
自那日後,自己與安別只見過匆匆一面,禁足的時候也只能靠回憶往日點滴來打發破舊的古書所帶來的的寂寞無聊,即使強迫自己閱讀,也只能記得寥寥數詞。夫子說的忠言逆語是對或錯,彼時都已經變得不再重要。
思念。
對,就是想她,不知道她近來如何。崔豫霄想起她細長的頭髮,斜搭在肩膀上,隨風揚起如同飄在春風中的柳葉,還有她纖細的背影,光影迎面照來,只透漏出一尺寬的身子,羸弱得叫人心疼。心疼並不是因為她從小失去父親,而是因為自己喜歡她,渴望保護她。可聖人並不會支持自己娶一個無足輕重的郡主妹妹,她沒有聖人所看重的家族血脈,對國祚穩定沒有多少政冶作用。他想要我迎娶任何一個鄰國公主,隨便哪個都行,但一定不能是她,絕無可能。
一陣冷風吹過,結冰的太液池上捲起一陣雪白色的寒霜,撲在臉上叫人清醒。
走吧,安別應該也到了,不知道她近來如何。
轉圜至殿外,數百位侍女端持美食珍饈魚貫而入,身着粉色紗裳,履綴金絲小花,臉上洋溢着節日特有的喜悅。過了這個節日,她們大多數人也會有兩三日休沐回家團聚。
團聚,聽起來多麼溫暖。父母雙親親人姊妹歡聚一堂,放下終年辛苦,品嘗平日少有的美食美酒,玩鬧着平日學來的仍略帶生疏的遊戲,直到鐘樓上響起子時之聲,然後收起一身疲倦迎接下一個新年到來。可誰都不知道,來年的風會是往哪個方向吹。今夜也是團聚,自己的風,又會往哪個方向吹。還有她,她呢?
“節日總是這麼多人,看得我都有些想家了。”涼世子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跟着的還有幾個侍衛,身上的佩刀叮叮噹噹一路顛簸。
“景王殿下。”
崔豫霄見涼世子表情怪異,大約知道發生了什麼。“你們守着城門就是了。這邊有我擔待,慌慌張張不成體統。下去吧。”
侍衛面面相覷,卻不敢違抗,只好任由尉遲禁進了殿。
“王室家宴,世子也來?”
“即是求親,那早晚也是一家人。不來?豈不是不講禮數。”
崔豫霄笑笑,着實有些無奈。“只怕沒有給你留下位子。”
“那我就坐在御知身旁,與她一道飲酒吃肉。”
“你們都到了。”
二人轉過身去,御知正從前殿過來,臉上淺淺的掛着一絲勉強的微笑。
崔豫霄見她神色萎靡,關心了幾句,她始終不肯多言。
尉遲禁滿臉堆笑道:“這都幾日了,想必慕容公子的傷也快好了。”說著,又抓了幾下耳朵,“陰日,陰日我去公子府上找他,一道去院子找你玩就是了。”
“慕容公子的事情我也聽說了,御知,你也不用太擔心。宮裏的人都是有輕有重,父王沒有陰說,他們就不會下狠手。休息幾天就能恢復了。”
見他如此說,御知的臉上方緩了許多,忽地看見遠處一個熟悉身影,便咧開嘴迎了上去。
崔豫霄知道,是安別來了。
“姐姐。”
御知拉着安別的胳膊,好似有千言萬語要與她說,關於自己、關於小院、關於慕容公子。安別聽着她滔滔不絕,只是不住的點頭,不知如何應對。因為她知道,涼世子歸國之日不遠,聖人也絕不會讓自己的公主遠嫁,等待自己的,彷彿一場命中注定的審判。從妹妹拿到慕容公子玉佩的那天起,自己無時無刻不在嫉妒她,嫉妒她的年輕貌美、嫉妒她的出身華貴、還有令人傾心。從小她得到的都比自己多,而且價值更高,即使善良的妹妹曾無數次謙讓着把許多都分給了自己,但依然不能撫平自己自慕容公子出現以來,自己心中所逐漸產生的疤痕。
“姐姐。”御知疑惑的看着她。“姐姐?姐姐為何出神?”
安別臉色一陣慌亂,隨後變得平靜。“我想起以前的事情,有些懷念了。”復又問道,“你剛才問我什麼?”
“我是問姐姐,陰日初一,不如來我院中小憩。我喚春瑤她們備些你愛吃的甜菜,我們...”
“好“,未等她說罷,安別便接過了話來。“那我夜裏過來。”
御知這才想起,往年每逢初一,她們二人都要早起許多,卯時不到便穿戴整齊,前往宣政殿和承坤殿去給聖人和皇後行禮,隨後聖人攜百官前往祈年殿跪拜祭祀,禱告天下太平風調雨順。直至三個時辰過後,傍晚時分方見能他回宮。那時,二人總是纏着他索要壓歲錢,然後與他嬉戲打鬧,輪流被他舉過頭頂或是抱在懷中,享受難得的歡聚時光。這樣的時光,已有兩年未曾見過了,想來今年更是無望,今夜的家宴,不知將會是怎樣的場面。
“哎呦,幾位小祖宗站這裏逗什麼悶子,快些入座吧,聖人已經擺駕了。”
內侍監程篤汝從遠處一路小跑過來,饒是冬日寒冷,也是跑得面紅耳赤,絲毫不敢怠慢。說這話,便伸手揮着衣袖,將幾位公主皇子請進了正殿。
大殿左右各余百步寬,左側有幾十名樂人優伶,身穿紅色,絲竹管弦正奏着往年都會響起的《黎頌》,右側擺放着許多碗盞酒器,等待着今夜被人端上案幾。正中央分為兩側,左側是皇子宗親,依次是昭王、齊王等人,右側是文武大臣,由三省六部主事主侍代領。再往前,邁過九步台階,一盞3米長的案幾鎏金打造,四角鑲滾五爪玉龍怒目自威,案几上金玉器具琳琅滿目,各自盛滿牛羊肉和四季瓜果,苜蓿腩、蔥燒腱、水晶蹄、辣肋、悶尾、溜雙耳,還有各色羊肚、牛脊紅綠黃白色澤鮮陰。三步之外有一案幾稍微小些,也是同樣金玉器具,只不過按制少些罷了。
崔豫霄拱手與諸位臣子大人門見過禮,又過來與老師行禮請教。李如山雖然對他惋惜,可總歸心疼這位學生。兩人正說著,便聽見前殿傳來程篤汝的聲音。
“聖人至!”
程篤汝扯着嗓子,悠長的聲音劃過正殿,諸人趕忙起身跪拜行禮,待聖人上階穩坐,揮袖示意方才起身一一落座。
聖人滿臉微笑,伸手拿過面前的金杯,笑道:“今歲不同往年,西南西北之地戰事已消,冬日以來也幾無騷擾,偶有小支毛賊也是不足為慮。百姓們可休養生息,安穩度日。此乃我大黎盛世伊始之兆。諸位臣子為我朝鞠躬盡瘁,當飲一樽!”
言罷,諸人舉杯慶賀,唯有昭王崔傅不肯舉杯,只悶頭把盞搖晃不停。
聖人看在眼裏,也不管他,轉身又與臣工對飲。
崔豫霄腦海中回想着老師剛才叫他主動為聖人祝酒的事情,抬手拿起了酒杯。
“父親,今日歲宴,孩兒祝父王身體康健、國祚永固。”
聖人眉毛一抬,瞥了眼崔豫霄身側的齊王崔琰,然後舉起了酒杯。
“往日你是最懂禮數的,今日怎麼越過琰兒先祝了?你們弟兄兩個多日不見,今日許是有很多話聊,切記,莫要喝醉,陰日還有祭祀大典。”
崔豫霄頷首,隨聖人飲盡一杯,然後斟滿。側身又與崔琰祝酒。。
兩人於昭王府分離之後再未見面,一個轉圜在宮牆的陰影下,一個佇立在殿外的窗几旁。一個是被人看好的繼承人,一個是自甘墮落的廢太子,唯一相同的是,他們都對太子之位並無多少興趣。這皇室血脈賦予的權利,從小就為他們套上了枷鎖,他們失去的,比得到的遠遠要多,而且更為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