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把酒
夕陽西下,城西頭的宅院得天獨厚,在冬日裏也比其他地方要多曬一些日光。有些院裏雞鳴犬吠,有些攤了些柿子,桔梗,菊花還未曾收,看上去倒是跟往日沒什麼不同。
晌午未過,御知送罷常夫人後便低頭不語,悶悶不樂,慕容端玉挑了些好笑的見聞,她也不甚答話,便知道遇到難處。枯坐了半日只覺得礙事,便拉着一旁纏着春瑤嘀咕不停的涼世子先行離開。尉遲驥那日與她吐露心跡,欲速戰速決,好早日回涼,哪知御知卻不予回應,只道是這大黎女兒家羞怯,便打算多花些時日陪伴,早晚要她答應才對。此時正與春瑤打聽新年送些什麼禮來的好,慕容公子卻來打擾,說甚麼要去他家中賞劍。尉遲驥本是不願,但見他一臉神秘只得隨着過來,嘀咕着走了約莫半柱香的功夫,卻見是一家酒館模樣。
“知醉小館?原來公子府上是酒館營生?”尉遲驥驚道。
慕容端玉訕笑,不以為然。“這裏我曾來過罷了。這堂下雖小,但貴在往來人少,難得清雅,而且這裏的“醉燒”勁辣,頗有些塞外風格,想來合你胃口。”
尉遲驥思量片刻,便知自己被他誆了,兩人又說了幾句方知他是不忍打擾公主。細思來確是一番好意,自己便不再計較,隨在他身後上了二樓。環顧四下,只見這裏十方大小,左右只容得下五六張桌凳,一水的墨漆的桌子樸實無華,只二樓的兩間隔着珠簾的台邊掛了副字畫,還有些清雅味道。
“你們這些文人便是講究,如此喝酒,我都有些拘束了。我看還是下面暢快,不如我兩就要些羊肉美酒,好喝個痛快。走。”
慕容端玉拉住轉身要走的尉遲驥,將他穩着坐下。
“世子。你雖不是我朝顯貴,可是世子的身份也是萬人矚目了。若喝得高興,胡亂談論起來,被人聽見,再傳到姑娘那裏了豈不是多有不便。”
尉遲驥見心中之事被人拆穿,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大為尷尬。
“姑娘?你...在說笑。”
轉而又側目見四下無人,便拿出粗大做派,一副做了便做了你奈我何的樣子,探起身子湊在對面,瞪大了眼睛問道。
“你怎麼知道的?是不是春瑤告訴你了?”
慕容端玉直覺得好笑。
“這寒冬臘月,世子每日都要過來閑坐一二。又是噓寒問暖,又是聽書觀茶,都快把鎬京的禮儀學會了,甚至還換上了我朝漢人服飾。這些,莫說是我一個旁人,恐怕連聖人都能看出究竟。”
慕容端玉笑吟吟的說著不甚在意,尉遲驥卻聽得真切,眼見被人說破,反倒不計較了,把脖子一橫,氣着坐了下來。
“知道便怎樣?我奉王命來朝的第一天就把求親的事情跟陛下說了。不過討個媳婦的事情,在我們涼國哪用這般繁瑣。願意便是願意,不願意便是不願意。左右不過姑娘一句話的事情,偏偏你們講究。害得我在此等了如此多日,也沒個着落。”
說著,那店家見慕容端玉過來,知道他往日喜好,便吩咐人轉眼上了酒菜。但見一人身形健碩,面目粗狂,便知他是外族人氏,又上前來問他要什麼酒器,好呈上來將用。
尉遲驥先前不懂,甚至還鬧出“尚未喝酒哪來酒氣”的笑話,如今在鎬京城裏呆了許久,可算有了賣弄的機會。大手一揮,連店主看都不看便道。
“淺錢碧玉盅,銀耳扁嘴壺各拿一對就行。”
話音剛落,只聽慕容端玉一陣大笑,再回頭看,那店家也是駐在原地,來回望着二人不知所措。
“公子是笑什麼?店家,還不快去拿來。”
慕容端玉笑着看着店家,指了指對面的世子。
“聽他說的就是了。再拿一盞淺碗過來備着。”
取來酒器,兩人端起酒盅,兩錢濁酒如烈火燒喉,辣得慕容端玉咳嗽不停。
“咳咳...”
尉遲驥擱下酒杯,直呼酒具太小不甚過癮。便將那玉盅棄在一旁,伸手抄過大碗,給自己滿上一飲而盡,隨手又攥住一把羊肉撕扯開來。
“呵,這酒着實不錯,有我涼國馬酒氣魄,可就得這大碗方顯氣派。”
兩人一斟一飲,酒過三巡。尉遲驥已喝了大半罈子,熱氣上來后便解開了衣扣,敞開了嗓子,攥住慕容端玉的胳膊,講他在夜裏夢見御知的事講了數遍。
“兄弟,不瞞你說。我準備元日就再找御知公主提親。是嫁或不嫁,總要一個着落。東西我都準備好了,那個老匠人我可是求了好幾天他才答應我的。”
慕容端玉提起案上酒壺,踟躕不定半晌后,方給二人添上。不等尉遲驥與他換盞,便獨自飲盡。
“世子一片心意眾人皆知。可我朝不同貴國,天子嫁女,需萬儀合禮,宗祠規制一絲都不得馬虎。許多事情還是要做好計較。”
“公子何意?”
“此事宜緩不易急。”
“狗屁緩急。再等春后,商隊諸事都已辦妥,我便要歸了涼國。到時再要來此地,怕是要再等一年才行。那時候怕是來不及了。”
慕容端玉又填滿一杯道。
“春后便要歸國?若真如此,時日確實要緊。”
“對啊!我整日為此事犯愁。我那幫兄弟也都是粗人,左右出得都是餿主意。真是氣死我了。”
慕容端玉笑道。
“堂堂涼世子,今日竟也如此急惱了。”
尉遲驥一頭輕碰在桌上,顯然有些惱火。
“這要是在我涼國,只消一句話的功夫便知成與不成。如今是在貴國,御知又是陛下愛女,我也只能眼看着干著急。”
兩人又碰杯,慕容端玉道。
“世子可知道公主心意?”
“說到此事,倒是我莽撞了。只不過當時情急,公主未曾答應。”說罷,又覺不妥,又道。“也沒有拒絕。”
慕容端玉卻覺得奇怪,先是頷首,接着又皺起眉,彷彿在思索什麼。
“這卻怪了。難道...”
“怎麼?是不是公主與你說了什麼?”尉遲驥見他踟躕,便放下手中酒杯急問。
慕容端玉搖搖否認,面色有些作難。
“前日曾聽說,吐蕃皇子也曾向聖人求親,聖人未允。若是世子求親之事如此磨難,難道是陛下或公主已早有打算?”
尉遲驥原就有些垂頭喪氣,如今見他說起吐蕃求親的事更是泄氣。一腔惱火無處發泄,伸手抄過大碗自行滿上,又是一飲而盡。
“此事我也聽說了。陛下雖未應允,但總未拒絕。我涼國雖小,但也是有些氣魄的。他吐蕃左右連個定所都沒有,整日不是東遷便是西遷,老天爺打雷都不用躲着,反正劈不到人。公主若嫁過去,豈不是要終生與那皇子餵羊受罪。”
說罷又是一大碗酒飲盡。
“公子大才,又擅吟詩作詞,比我這粗人心細不少,而且公主樂意聽你說話。你倒是給我出個主意,如何?”
慕容端玉道笑道。
“世子征戰疆場未曾氣餒,如今也為此事作難?這男女之事本早已開化,大黎年青女子皆是意隨心動,不用外人蔘詳。即使是民間女子,亦可順心如意嫁的意中夫婿。公主心直口快,非尋常女子,又是聖駕獨女,自當寵愛許多。你若有心,便只管表露就是,左右不過成或不成,又何必如此糾結。”
尉遲驥若有所思,又道。
“陛下既然寵愛,為何不留在身旁,卻將她趕出宮外?”
慕容端玉又道。
“世子有所不知。宮闈之事,歷朝多有紛爭。遠不乏陰謀陽謀或殺人越貨坑陷無辜之事,就連天子身邊亦有流言傳說。天子唯獨一女,百般疼愛獨寵一身。眼見如此漩渦,非但不加呵護,卻龍顏大怒。這其中用意之深,怕是公主亦不自知罷。”
“真如此這般,那公主若隨我去了涼國,豈非天作之合?既遠離這狗屁紛爭,又可享神女尊崇地位,我大涼草原雪山,美景無數,比這小院不知好過多少倍。”
慕容端玉見他說起涼國之事時全然一臉光彩,所愁之事陰鬱不見,便又想起自己寒窗十載一朝被廢的事來。他原本親人早逝,自七歲便隨着左師傅學字讀書,直至前些年左師傅入土,他又變成了孤家寡人一個,平日衣食起居倒還無掛,只是出入屋內只有一人形影相弔孤苦難捱。索性天資聰穎,看書作畫都比旁人學的快,便一心求學,想着有朝一日入了朝閣,早晚不受着孤寂難耐之苦,哪想到兩張詩箋送錯了人便送了自己一生前途。
想得煩了,又忍不住嘆氣,舉起酒杯飲盡,卻被尉遲驥打趣。
“公子年少有為,又才華橫溢,京中愛慕者無數。何故跟我一般在這裏嘆氣,借酒澆愁。”
卻見他撥弄着桌上酒杯,面帶苦笑,仰天長舒一口氣道。
“苦讀十載卻遭此橫禍。其中辛酸,世子難以體會。”
“原來公子是為前途煩惱。我還以為公子與某一樣,有了意中人了呢。”說著,一杯飲罷又道。
“你若覺得報國無門,公子大可隨我去涼國施展抱負。雖無花鳥魚蟲,但草原壯麗也可作畫。先生大才,將來也可輔佐我冶國安邦。好男兒志在四方,又何必留戀於一方土地。”
慕容端玉謝過他一番好意,轉身看着遠處天色漸晚,街市裏的諸多店鋪也漸次照上燭火。橘紅色的街道上千家萬戶,卻無一盞燈火是為自己,便又嘆道。“我既已學成,又何必徒添奔波。都說福禍相依,柳暗花陰,又何必在意這一時榮辱。我是在這裏生養長大,要我就此丟下的話,當真是捨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