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在監獄被罰額外勞改一個月是種怎樣的體驗?
景末:謝邀,這題我會。
哐當哐當哐當。
阿卡姆的洗衣房依舊沿襲了整棟建築灰敗的風格,滾筒洗衣機暴躁地轉着,由於使用日頭較久,機器運作時候還會往前直跳。
景末彎着腰掏掉堵住下水口的一股股頭髮,掃乾淨地面上的污水后,抬起頭看着那幾個好像有脾氣的洗衣機,有點擔心它們轉着轉着就會自己跑掉。
於是她挨個踹了每架洗衣機一腳,把它們都蹬回牆邊。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也不至於拿它們當出氣筒。”
聲音冷不丁在門口響起,景末心一跳,在原地愣了半秒,又僵硬地轉過身。
交叉骨不知何時站在了門邊,那旁邊有大儲物櫃擋着,形成了絕佳的視覺死角,因此方才忙得不可開交的景末壓根兒沒注意到他。
“那個,我我我不是拿它們跑掉,我是怕它們出氣——”
呃,糟糕。
她邊朝他的方向走,邊局促地摘掉髒兮兮的橡膠手套,覺得自己有點缺氧,以及語言中樞出現了點毛病。
現在一撞見朗姆洛她就緊張。該怎麼形容這種感覺呢?
景末咽了下口水,覺得這種尷尬真的沒法化解,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會邊抱着人家的大腿邊大呼小叫地喊爸爸。
恐怖毒氣逐漸褪去效用的那個清晨,終於恢復理智的她只覺得自己不管用什麼方法都得逃出阿卡姆,這輩子都別再碰見他。
然後她果真看見他一臉無奈地皺起眉,眼神代替了他未說出口的語言:你在說什麼玩意兒?
“我的意思是,”景末指着身後又開始跳狂野舞的洗衣機,生硬地比劃起來,“你看它們……”
“好了,不用解釋,我明白。”
朗姆洛從嘴裏吐出一塊口香糖遞給景末,指了指牆頂的監控攝像頭后,他把自己完好地藏匿進儲物櫃與門邊的陰影。
景末乖乖閉上嘴,又返回去把口香糖糊在監控上。
其實她很想問他,今天來這裏做什麼。
必要的話,布洛克.朗姆洛說話從不拐彎抹角。
然而這次該他果斷說明來意的時候,他卻選擇了沉默。
“……知道嗎,昨天.行刑隊又處理了三個人。”他從暗角里走出來,猶豫了一會兒后,開口。
不等他說下去,她便已經猜到了下文。女孩安靜地眨了眨眼:“下一個是我?什麼時候?”
“……明天一早。”
此刻兩人都屏住呼吸。
其實景末早有預感。
今天是她來阿卡姆的第十二天,不到兩周的工夫,她前前後後被抽了快二十次血,做過三次活體測驗,包括前天夜裏那場驚心動魄的毒氣實驗。
如今,雨果的冷凍室里已經備份了她的血樣以及細胞,這代表她這個人體血庫不再具有價值——當潛力被開發得油盡燈枯,恰就代表着死期已至。
然而被下了最後通牒,景末最先想到的並不是“這下完了”,而是清醒地推算着“愛德華現在該進行到哪步了”。
——今日深夜,最晚明天。
X學院擁有昆式噴射機,這大大縮短了從韋徹斯特到哥譚的航程,等待救援不過幾小時的事。
如果這樣的話——
女孩仰起頭,那雙眼睛看上去如秋水與寒星般冷靜,可他分明看見裏面夾着驚疑的光。
“朗姆洛先生,求求你,我還需要一點時間。”
接着她就明顯聽見男人急躁的鼻息:“直到現在你還相信那個澤維爾會來救你嗎?”
“他會來的。”
“你是傻子嗎?”交叉骨單手捏住她的肩膀搖晃着拔高聲音,“他要是想來的話早來了!”
景末的左肩被他的手掐着,正好碰到了傷口,頓時感覺骨骼和肉都生疼,還是忍着沒叫出聲。
她只是淡淡地懇求道:“拜託了,再幫我爭取一點時間。”
男人瞪着她,無果,只好煩躁地嘆了口氣:“你要多久?”
“十二個小時,到明天中午。可以嗎?”
“我真是怕了你了。”
他鬆開兩隻手,又問,“籃球,你會打嗎?”
景末乖順地點點頭。
明天是瘋人院一年一度的籃球賽。
這是老阿卡姆人最翹首以待的年度“節日”之一,每年的參賽者均為服刑人員,無論在這所監獄裏的排輩如何,所有人均可報名參加,並無先來後到之分。
而監獄組舉辦籃球比賽的初衷,便是健康向上、增進友誼,充分發揚團結協作、拼搏進取的精神,展示阿卡姆瘋人院在哥譚的良好形象與獨樹一幟的風格水平……
鬼才信。
這場籃球賽舉辦的目的無非一個“賭”字。
哥譚雖是罪惡之城,可政府出台的法律里也明令禁止着體育博.彩——
而阿卡姆就是與政規背道而馳暗暗滋生的黑庄。
畢竟,這幫全世界最瘋狂的犯人彙集於此,其中甚至不乏超能者與活死人,他們早已沒有人權。
於是,一批批非法人員與組織每年應聲而來,如野狼爭搶腐肉,這場盛大的賭球為他們帶來巨額的利潤和數之不盡的黑錢和毒品交易,甚至在這一天,連囚犯都可以作為觀眾感受一把賭博的樂趣。
“你真的會打球?”朗姆洛半信半疑地偏着腦袋,目光測量着女孩的身高。
“我的話真就那麼不可信嗎?”景末無奈地撐着腰,“我一米七二,今年學校體檢量的。”
“我知道,可這次你的對手們平均身高跟我一樣。”
挺直腰板也沒到交叉骨肩膀的景末:“……沒事,我是敏捷型選手。”
“……”
布洛克.朗姆洛難得被說服,他看着她,仔細盤算着這件事的可行性。
“朗姆洛,這事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了,讓我去參加籃球賽吧,總比明天一大早就被送去刑場要好。”
“那你,”男人勾勾手指,深黑色的眸子灼灼閃亮,宛若兩團燃燒的火,“過來,離我近點。”
於是女孩沒有絲毫猶豫地朝他靠近,聽話得就像只小貓。
然後她就看見對方突然開始伸手脫衣服。
景末:……
景末:???
等到朗姆洛扯開他身上那件衝鋒衣,景末才看見他身上綁着的結結實實的防彈背心。接着他撕掉后腰與肩膀的粘膠,乾脆利落地把黑色的背心取下來。
“來,你也脫。”他手裏攥着背心,示意。
說實話,眼前發生的這一切實在出乎景末意料了。
景末眼角不自然地抽搐了下,語言中樞又開始不協調:“呃,你要把它給我嗎?那你,你怎麼辦?而且……我應該也用不上吧。”
“那你要不要和我打賭?”交叉骨問,“這不是普通的公平的比賽,沒有它,明天的賽場就是你的刑場。”
“……”,景末無言以對,只好默默咽了下口水。
“想穿就快點,老子待會還有一堆活要干。”
“哦,好,好!”景末緩過神,急忙伸手解開囚服的紐扣。
她裏面穿了件監獄統一發的灰色半袖,這一脫才終於能看清她如今瘦得蒼白的胳膊,乍一看簡直像馬上要被風刮跑的紙片。
當初那個剛來阿卡姆就引發百人大戰的女孩已經不復存在。朗姆洛有點擔心她明天到底能不能打得動。
“胳膊舉起來。”他將防彈衣舉過她頭頂。
景末老老實實照做,讓朗姆洛把防彈服套在她身上。
腰上被粘膠纏緊,接着是肩膀,他力道不小,防彈背心緊緊貼合著她的上身,讓她看上去頓時結實了不少。
兩人被洗衣機嗡嗡的聲音包圍,彼此卻安靜無聲,可以清晰地聽見對方的呼吸。
“嘶啦,嘶啦”,最後一處也貼合完畢,朗姆洛縮回手。
“腰必須要纏緊,否則等你坐下來或跳高的時候,背心可能就會被推到脖子上。”他說。
“好。”
“有時候胸板和背板可能會錯位,所以一旦那種情況發生,盡量平衡你的肩膀,讓它儘可能保持原狀。”
“嗯。”
“你還有什麼別的想問的嗎?”交叉骨邊說著,邊低頭又重新將他的衝鋒衣套上,“沒有的話我就先走了,祝你明天好運。”
女孩垂着眼睛,沒點頭也不搖頭,她的短髮貼住白皙的臉頰,將表情藏匿得很徹底。
“別不說話,我不會讀心術。”男人說著兇巴巴的話,但語氣倒一點也不兇巴巴。
接着,他看見小姑娘抬起臉,眼睛像兩顆水汪汪的葡萄。
“你——”
無所適從,景末毫無徵兆沖他撲過來。
訓練有素的本能控制着他趕緊躲開,可內心卻有個聲音告訴他別那麼做。
因此,還沒等他閃到一旁,景末就已經張開雙臂擁住了他。
她的臉埋在他厚重外套的布料里,布洛克.朗姆洛聽見她悶悶地說了句“謝謝”。
咔嗒,冰川融化。一季的雪水在暖陽下融進歡唱着的小溪,叮叮咚咚撞個不停。
“……救你的人是那些超級英雄,不是我。”他說,“我不是個好人,你不能對我說謝謝。”
女孩埋頭咕噥了一句,聲音細小而含糊不清。朗姆洛微微揚起嘴角,似懂非懂地眯起眼睛。
他似乎聽見了,卻又沒那麼確信——
“可如果沒有你的話,我在這兒根本活不下去。”
你不得不承認,人在每個階段都會為自己找個目標亦或奔頭,遙遙地望着它,儘可能地奔向它,支撐自己活下去。
來阿卡姆的第一天,她像脆弱易怒的多米諾骨牌,發著燒腦袋渾渾噩噩,如同行走在午夜濃霧瀰漫的荒野。
直到她看見他,確切地說,是看到他這張足以調動起她回憶的臉,破曉的第一束光才照亮了一條回家的小路。
儘管理智在我耳邊咆哮着你是壞人,儘管良知反覆控告着你數之不盡的罪行;可潛意識卻讓我不自覺希望能多看你一眼,渴望你開口對我講話,期待你給予我與他人不同的關照。
然而我不會說,我甚至不敢想,我只是暗暗地期盼更多,在我受了很多委屈卻瞥到你扛着槍站崗的時候,在我半夜裏又一次按着飢腸轆轆的胃被餓醒的時候,總有一個相同的問題湧上心頭——
世界上怎麼會有兩個如此相像的人呢?
謝謝你帶給我對抗洪水猛獸的勇氣。
你單純存在的含義,對我來說就算是勇氣。
良久,景末感受到他那隻手終於覆上她的頭頂,安慰似的摸了摸,又轉瞬即逝地拿開。
彷彿這一切都未曾發生過。
但已經足夠了。
“呃,那個……”交叉骨慢吞吞地開口。
景末這才抬起頭,鬆開手,“嗯,怎麼了?”
“我就是想問,你剛剛用的是草莓味洗衣液嗎?”他指着洗衣機,問。
“……沒。”
景末猛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她僵硬地扭過脖子,看着牆邊暴躁的洗衣機們。
她的心臟都要驟停了。
透過透明的機箱門,可以清晰地看見有一架洗衣機里的水已經變成淺紅,而罪魁禍首是一隻被渦輪沖得轉來轉去自在搖擺的紅色頭套,它非常給力地給一缸水全部染了色。
“不!是誰!!”女孩失聲尖叫起來,“是誰把它放進臟衣堆里的!雨果會殺了我的!!”
“這裏邊洗的是啥啊?”朗姆洛問。
“……囚服。”景末生無可戀地答。
“……很好,現在我們可以改叫布達佩斯大監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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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第二天,C區囚犯的壯漢們都罵罵咧咧穿上了粉色的卡哇伊囚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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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初初的營養液,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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