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全世界我最討厭的地方就是醫院。
我討厭這裏終年不散的消毒水味,討厭冷冰冰的醫護車和注射器,更討厭搶救室門頂那盞刺眼的紅燈,以及門外那兩排宛若極刑的座椅。
ICU里,你的床鋪被帘子圍成了與世隔絕的小世界,我呆坐在你床頭幾個時辰,不知不覺就忘了時間。
你的鼻子上被綁了呼吸管,我坐在那兒跟旁邊的除顫儀和起搏器大眼瞪小眼——是誰把這麼可怕的東西放到這兒來的?你只是病了,就像普通的發燒和感冒一樣,不出幾天肯定就能再次精力充沛,你根本用不上這麼恐怖的東西。
可是,可是啊……
最近你的覺變得越來越多,臉頰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凹陷,你已經很久都沒給我講笑話聽,每當我念到一則有趣的新聞時,你頂多也是有氣無力地微笑,而更多時候是,你頂着那雙烏青色的眼圈望向天花板,眼神不再生機勃勃,似乎思維也變得越來越緩慢。
我捧起你插着厚厚針管的手,貼在自己臉頰上,可沒過一會兒,又把臉埋進被罩里哭了起來。
我甚至不敢哭得大聲,因為不知從哪一天開始我幡然醒悟,並不是每個人都具備一舉一動無所顧忌的福氣,而如今的我顯然失去了任性的資本。說來也奇怪,我好像也沒學過許多知識,卻已經見識了人生。
眼淚一顆一顆、接二連三往下落,我強迫自己咬緊牙關,身子隨着起伏的呼吸微微抖動。
後來,我感受到你那隻寬厚的手掌撫上了我的頭頂。
你那雙手原本又修長又好看,會批論文,會打籃球,牽得動馬匹的韁繩,也拉得動緊繃的弓弦。小時候我喜歡騎在你的肩頭,你就用那雙全世界最安穩的手掌托着我,後來我不再那麼小小的一團了,你就用那雙手幫我拎書包、幫我洗弄髒的漂亮裙子。曾經我喜歡走在路上被你的大手牽着,可上小學后我便漸漸抵觸,每次見我躲開你都佯裝成一副受傷的模樣,卻又在我不情不願把手遞過去后笑逐顏開……
牽着我吧。
求求你,我就好像一隻脆弱的風箏,此刻輕輕飄飄、晃晃悠悠,沒做好準備,也根本不知道如何面對那廣闊又寂寥的天空。
如果你鬆開了牽着我的手,我會被狂風捲走,我會被暴雨淋透,我會被群鳥撕破。我無法自由自在地獨活。
“小末。”
聽見你的聲音,我這才打住啜泣,慢慢抬起頭,“……爸爸,你感覺好點兒了嗎?”
你蒼白的嘴唇動了動,費勁地揚起一個微笑:“今天好多了。”
我應該早點明白那只是用來哄我的謊言。
“太好了。”我胡亂擦了擦臉頰上的淚水,攥着你的手,“你不會有事的,明天你會感覺更好,然後是後天、大後天……馬上你就可以出院了。等你出院那天,我要跟媽媽做一個大蛋糕,還要買好多好多薯片,我們可以一起看電視、打遊戲,還要出去旅遊……”
你認真地聽着,不住地點頭,表情笑吟吟的,彷彿氣色真的好轉了。可沒過多久,我便發現你的眼皮又漸漸變沉,呼吸也跟着緩慢起來。
“爸爸,不許睡。”我搖了搖你的胳膊,“再跟我講一會兒話。”
“嗯。”你眯着的眼睛又重新睜開。
“你不會離開我的,對吧?”我維持着自己最後的固執。
“小末。”你說,聲音已經很微弱了,“生命就是一個過程,起起伏伏的,像一座座大山……山的那一頭永遠充滿了未知……”
“打住,打住!”我豎起眉毛,眼裏又盈滿了淚水,“你不會有事,你身體那麼健康,一定會好起來的,你可以做到的!對不對?”
“……對。”你輕輕捏了捏我的手指,“我不會死,我還要陪你長大呢。”
“那我們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你溫柔的目光轉向我,很多年後我才發覺,從你離開那天起,我再也沒從別處得來這種目光。
然後你忽然擺出一個賤笑的表情來,生龍活虎又可憐兮兮,“小末啊,我好想喝可樂。”
那一瞬間,你高亢的狀態好似病痛全部從你身體中抽離。
看出你的變化,我的眼睛也跟着亮了:“喂!景初同志,醫生不是不讓你喝可樂嗎!”
“所以這是我們的秘密啊。”你臭屁地眨眨眼,小聲說,“喝了我會好得更快。”
“好吧好吧。”我嘆息地搖搖頭,“那你在這兒等着啊,我下樓給你買。”
我披上外套,揣了零錢,正要掀開那層圍着你病床的帘子,你的聲音又從我後方響起。
“我愛你哦。”
我回頭,只見你戲謔地沖我拋了個飛吻。
我連忙做出一副被噁心到的表情,拉上帘子,直奔樓下小賣部。
我也真的超愛你呀,老爸。
*
“夠了!夠了!停下!”喬納森敲打着包圍着他的密不透風的玻璃罩,沖實驗台的方向怒吼。
躺在另一頭的女孩此刻身子猛烈地抽搐着,嘴角吐出了絲絲白沫,如一條瀕死掙扎的魚。
“快停下!再這樣下去她就沒命了!”
男孩眼圈濕紅,腦頂的頭髮亂蓬蓬,他扯起嗓子高喊,在沒得到任何回應之後,反應激烈得簡直像發了瘋。
眼睜睜看着同伴受苦並不是件能讓良心過得去的事,雖然他們相識的時間不過幾小時,可畢竟使她痛苦的來源是他自己。
和阿卡姆那些見利忘義的傢伙相比,這女孩比他們簡直好太多。
從小到大,他便一直被身邊的長輩或同學稱為愛哭鬼或者災星,這討厭的稱號伴隨了他平平無奇的前半生,哪怕如今他被丟進這所瘋人院,這一點依舊沒有改變。
而如今,這群喪心病狂的人正繼續利用着他身上這些悲哀的特質,無數倍放大他的自卑。
“我說,停下!停!!”喬納森拳頭砸着玻璃牆,“懲罰我吧,別再折磨她!”
話畢,頭頂忽然傳來吱吱的電流聲,片刻,布洛克.朗姆洛的聲音從音響中傳來。
“我們沒說過不懲罰你,喬納森.克萊恩。”那聲音停頓一下,“看着她因你而受罪,就是對你的懲罰。”
朗姆洛目光沉着得幾乎沒有任何情感,十處攝像頭正將此刻發生的一切記錄上傳,於是在那鏡頭對面,他清晰的側臉看起來越發冷漠狠戾。
“你們到底有沒有心!你們還是人嗎!”
男孩的用整個胸腔發出的喊聲把實驗台前站着的所有人都震了一下,沒人想到以往的膽小鬼也逐漸變得叛逆,漸漸露出性格里銳利的稜角,那雙被汗水打濕的金髮所遮蓋的眼睛裏終於不再寫着懦弱。
“別跟我提人道,小屁孩,這裏沒有你想要的那種東西。”朗姆洛眼睛不眨一下地懟回去,“在你們幾個展開今晚這蠢到家的行動之前,就應該把風險琢磨清楚。此時此刻,你們身上發生的這一切,都是你們應得的!”
“你——”
頭頂的機器猛然發出轟鳴,更多的恐怖毒氣爭先恐後地往對面輸送。
喬納森也顧不上憤怒,他趴在玻璃上,擰眉望着另一頭躺在地上的女孩:
別死,算我求你了,別那麼容易就死了。
我這痛苦而悲劇的一生,無數罪孽與慘死都因我而起,我才不想做惡人,我更不想下地獄。如果幸運女神眷顧你熬過今晚,那也是對我靈魂的一種救贖。
*
你出院了。
我很開心,我快開心壞了。
我砸了小豬零錢罐,用所有積蓄買了一隻大大的奶油蛋糕,上面五顏六色地畫著你、媽媽、還有我。
你坐在家裏的餐桌前——那時候為了籌錢為你治病,我們已經搬去了老舊的廉租房——不過蛋糕還是被你吃得津津有味。
我們的家又恢復了往日生機。
生活就是這樣,就像新婚愛侶在教堂的宣言,無論貧窮與富有,無論艱難與安樂,無論好與壞,無論現在還是將來,一家三口都要不離不棄,用笑聲填滿生命里陽光燦爛的日子。
我每天早上都幫你煮雞蛋,我高興地看着你凹陷的臉頰漸漸圓潤,臉上又恢復了神采,不出一年便重回顏值巔峰。
你回學校復職之前,帶着我去辦手續,你的同事都熱烈歡迎你,還捏着我的臉蛋誇小末都長這麼大了,我看見學生們穿梭在校園裏,你要回去的消息不脛而走,大家都很興奮又可以上景老師的課。
差點忘了說,我每天都在認真學習,為了不讓你生氣或失望,我把對自己的要求定得比任何人都高。後來直到初中畢業你才跟我坦白,你其實根本不在乎成績這回事,你和媽媽最大的願望就是讓我健康快樂。
上高一的時候,我收穫了兩件對我來說意義重大的事:第一件,我加入了校籃球隊,打前鋒,我們的隊伍還給學校拿了市金獎;第二件,突然有一天早上,我意識到自己的記憶力變得無與倫比的好,只大致掃一眼書本的內容,就能完整地背誦出八.九成。
對於第二件事,我的反應首先不是驚喜,而是……會不會我腦子有病?
我忐忑不安地把這件事講給你跟媽媽聽,結果你們兩個激動得抱成一團——
“原來我們的女兒是天才!”
一個月後的某個晚上,我看着報紙上的綜藝節目海選廣告發獃,不知不覺進入夢鄉。
如果我以“記憶力超群”的噱頭報名這檔電視節目,一旦收視率高了,是不是就可以賺取好多獎金?是不是我們三個就不用擠在這間廚房裏經常趴着蟑螂的小房子裏了?
可你好像懂得讀心術,因為第二天我再捧起那疊報紙時,上面的廣告版面全被你用剪刀剪成四四方方的洞了。
我氣壞了,紅着臉把報紙甩在你懷裏,可只跟你無聲對峙了片刻后,我又不爭氣地看着憋笑失敗的你,跟你一起笑。
你緊緊地抱了我一下,在我耳邊做了一個決定。
我高二的時候,我們便搬回了我從小長大的那座房子。
回家那天,房外被刷了嶄新的油漆,花園的草坪又重新修剪,梔子花開了又敗、敗了又開,而如今清風不疾不徐,陽光柔軟明亮,春夏秋冬幾次輪迴,花香再次飄滿庭院。
夜晚我一個人躺在草坪里,蟲鳴陣陣,星稀月朗,我閉上眼,終於覺得未來可期。
我的初戀男友傷透了我的心。
我與他相識的時候,他禮貌可愛,是如青松和白馬般的少年。可後來,我漸漸發覺他心底的鬱結隨年歲增長變得和毛線球一般糾結不清。我們分分合合,合合分分,那青春期痛苦的經歷讓我有幾次哭了一整夜。
你對他很不滿,你覺得他是神經病。
某天晚上,初戀男友步行到我們家樓下,模仿《羅密歐與朱麗葉》朝我們家窗戶扔小石子。
結果那晚我已早早睡下,回應他的人不是我,而是你。
後來據初戀男友所言,當時你氣勢洶洶地叉着腰站在陽台,將近一米九的大個兒看上去就滿是壓迫感,鋒利的顴骨和稜角隱匿於黑暗裏,兇狠的眼神像頭捕食的獵豹——“臭小子你要是再敢動她一根汗毛,看我不手撕了你!”
沒錯,那是我和初戀男友徹底分手前的最後一次對話。
我要念大學了。
學習上的事,平時我很少和你說,你跟媽媽對我的報考志願也從不干涉。我一直覺得你們是對開明的父母,而你們也從來把我當成你們的驕傲。這種永遠被人信任、永遠被人呵護的感覺,我相信許多孩子都夢想得到,而我卻可以肆無忌憚地恃寵而驕。
學校依然在北京,某知名985,收到錄取通知那天你好像比我還要興奮,後來的謝師宴你喝高了,把我從三歲一直誇到十八歲,羞得我恨不得地板上趕緊裂出一條縫。
臨近入學前一個月的某天,你陪我去手工店定製學校演講用的西裝。
那天我們涮了火鍋,看了電影,吃了草莓味雪糕,逛了大大小小的電子商店。
傍晚的時候,我們坐在西裝定製店角落裏的毛絨沙發上,腳邊堆了無數只購物袋。我腦袋枕在你肩頭,後背陷進柔軟的靠墊,一天的玩樂后,困意忽然襲來,在鵝黃的燈光下,我的上下眼皮開始不斷打架。
“困啦?”你從槍戰遊戲裏抬起頭,“睡吧,還得等半小時呢。”
“爸爸。”我表情猙獰地打了個哈欠,毫不顧忌個人形象,用胳膊肘使勁壓住你的肩膀使自己坐正,“哎,別動,你好像有白頭髮了——”
你側過臉看我,眼底依然帶笑:“別拔。”
“為什麼?”我嘴裏這麼問,手指卻躍躍欲試地捻起了那根白髮。
“別碰它。”你的笑容漸漸消失了,把臉偏過來與我面對面。
我盯着你的眼睛,又看你嘴巴翕張,不知是不是瞌睡蟲作祟,我好像越來越聽不清你在說什麼。
“……”我嘴唇動了動,似乎說了些什麼話,卻也好像未曾開口。
“小末,我要走了。”你的表情嚴肅起來。
“走?去哪?”
“你知道我要去哪。”
“我……”我垂下腦袋,只感覺自己的大腦混混沌沌,分不清現實與虛擬的距離,“……爸,你到底在說什麼啊。”
眼前這一切,似乎在夢境裏發生了千千萬萬遍,而此刻我又站在幻夢王國與清醒世界的邊緣。
然後你問了個比此刻的情景更光怪陸離的問題:“你能看清我的樣子嗎?”
“什麼意思?”
我的心遽然一沉,於是下意識用笑容去掩飾,我將五指攤開在你和我之間的空氣里晃了晃,用動作示意一切——你不是就在這裏嗎?你不是一直就在我身邊嗎?我當然能看清你呀,你……
只一霎那,我的笑容凝固了,慢慢將手放下。
你的臉,為什麼是模糊的?
“時間走得越遠,你就越看不清我的臉,只能靠想像去填補。因為我早在你六歲半的時候就——”
“別說了!”我暴躁地跳起來,不由分說地捂住你的嘴巴,而眼淚就是從那一刻湧上來的,“別說那個字,你不能說那個字!”
“可你為什麼要在乎那個字呢?”儘管我捂住你的嘴,你的聲音卻從我腦海四面八方傳來,“你明明知道,我只是你幻想出來的而已。”
“小末啊,我早就死了。”
……
於是我的視線開始恍惚,毛絨沙發的羽白和氛圍燈的鵝黃像水一樣從我眼前流走了。
我的小腿發冷,鼻子裏充斥着乙醇和戊二醛的刺鼻味,我的肩上什麼都沒有,卻被無限沉重的空氣壓得無法動彈,我的心臟懸在空中,呼吸卡在半喉。死亡的陰影籠罩了灰色冰冷的大理石走廊,而我站在走廊的盡頭。
手裏好像有什麼東西冰到了極點,我低頭,只見右手裏握了瓶外壁還掛着水珠的可樂。
而大腦就在那一刻敲響警鐘,它對我說,不要,不要,千萬不要——
不要抬頭。
咕隆,咕隆,咕隆,滾輪滑動,由遠及近;咕隆,咕隆,咕隆,灰色的牆壁冰冷的床架刺白的帷布;咕隆,咕隆,咕隆,我一無所知地抬起頭,撞進一個僵硬的懷抱。
媽媽蹲下來抱住我,她的手依舊柔軟,可是冰涼,我將臉埋在她肩頭時,她的眼淚便落進我的衣領。
“媽媽,”我摸了摸她烏黑的長發,“你怎麼了?”
她泛紅的雙眼看着我,透過淚光,我看見她暗淡無光的瞳孔,那片以往自由自在的星空,色澤正一顆一顆地隕落。
我順着她餘光的方向,偏過了頭。
我明白了。
咕隆,咕隆,載着你的旅車與我擦肩而過。
咕隆,咕隆,它的終點究竟駛向哪裏,會是墳墓嗎?
咕隆,咕隆,世界天旋地轉,我瞪着乾澀的雙眼,扯開了束縛。
“小末!”
光滑地面忽然白得刺目,我扔掉手裏那瓶可樂,大步朝你的方向奔去。
不要溫順地走進那安息的長夜,日暮之時也應當發光發熱,怒吼啊,怒吼啊,即使生命之火即將熄滅——
我討厭一切把死亡浪漫化的詩詞歌賦,因為死亡這個詞彙一點都不善良可愛,在死神屠刀落下的那一刻起,人便走出了時間。
儘管智者的言詞不如雷電轟轟烈烈,儘管深知歸於黑暗是不變的法則,嚴肅的人臨近死亡漸漸喪失視覺,失明的雙目像流星閃光充滿喜色……
可是,憑什麼人要理所應當地接受死亡?當靈魂與肉身被迫分離的那一刻,應該怒吼啊!怒吼啊!
“別帶走我爸爸!”
我攥緊了拳,所有人都看我,我仍覺得不夠,因此憤怒地又喊了一遍,“別帶走我爸爸!”
我攔住白大褂的醫生,死死抱住他的一條腿,眼淚在他試圖掙脫時浸濕了他的褲腳,我看見他面露難色,心疼地揉了揉我的頭髮:“小朋友,請節哀吧。”
“你不懂。”我固執地瞪着他,眼淚淹沒了我的視線,也衝擊着我的防線,“他剛剛才答應過我,他說喝了可樂就會……”
說到這兒,我終於反應過來,你騙我。
喉嚨好似也被腥鹹的淚水灌滿,我竟說不上來一個字。
所有醫生們護士們悲憫地望着一身狼狽的我,我知道他們心裏怎麼想——多可憐的孩子,她還這麼小。
可這並不公平,上帝的磨盤轉動得很慢,但是研磨得很細,當我還未降生在這世間,當我還蜷縮在媽媽的子宮,頭朝下,肚子上連着臍帶,這份愛,這份骨與肉都割離的痛苦,是不是就已然註定了?
而如果早知今日,我還會選擇降臨在這世上嗎?
我這樣想着,大腦一片空白,我掙扎着爬起來,一步一步走向擔架車,走到你身邊。
可你再也不會笑嘻嘻地爬起來,惡作劇般掀開那層罩在你身上的白布,然後像太陽一樣沖我笑。
以後沒有人嘮叨我讓我鍛煉身體,沒有人在我走在大街上時拍我後背、讓我挺胸抬頭,沒有人帶我穿過大街小巷、去吃我最愛的那家草莓雪糕。
以後我也不用假裝開心,不用擔心你疼,不用因為你的病情,每個夜裏一身汗地驚醒。
想着想着,我的視線便又模糊了。如果早知今日,我還是會選擇來到這世界,選擇媽媽,選擇你。
可是怎麼辦呢,你還在這裏,我卻已經開始想你了。
因此我最後一次趴在你的身邊,說起那句你曾不止一次告訴我的咒語,乞求奇迹發生——
“回到我身邊,回到我身邊,回到我身邊……”
——沒有奇迹。
*
警報器發出蜂鳴,顯示屏上,各項指標顯示皆為異常。
女孩的身子如同被雷電擊穿,猛烈地抽搐起來。
喬納森在另一頭瘋狂拍打着玻璃罩,怒火萬丈。
由於音源被關閉,實驗台外側的人只能辨別他此時正憤怒地叫囂,對他所說的內容自然一無所知。
直到一名實習員耐不住好奇,悄悄將試驗環境音量調至百分之十。
於是所有人都聽見了來自稻草人聲嘶力竭的咆哮——
“布洛克朗姆洛我操.你大爺你看不見她多難受嗎你他媽脖子上是不是頂了個腫瘤!!”
全體:“……”
朗姆洛面不改色地聽完了男孩暴跳如雷地問候他祖上三代,眼皮不自然地跳了跳,在看到顯示器上各項指數明顯超標的刺目紅色后,抬手下了終止令。
“朗隊,可是之前院長說了,不能停……”男秘書在他耳邊小聲提醒。
“所以要等到她死了,責任你來擔?”
交叉骨斜了他一眼,後者便悻悻閉上嘴。
於是交叉骨三步並兩步跳下台,大步跨進試驗區,全程無視了隨時都可能撲上去咬人的喬納森,動作熟練地打開鎖住景末的玻璃罩。
按照慣例,對付受激患者之前,穿防彈衣對他們這類雇傭兵來說是必須的自我防護。可此時朗姆洛只隨意套着件回來時穿着的短袖,身上甚至都沒藏武器,眼神卻沒有分毫的慌張。
反倒是外面的人先緊張了。大家心懸在嗓子眼,生怕裏面的變種人女孩忽然跳起來把他另一隻眼睛也給撓了。
“喂,醒了。”交叉骨站在玻璃門口處,盯着躺在地上眼睛微睜的景末。
可越看她越像一隻被大雨澆透的流浪貓,他喉嚨顫了下,不自然地別開眼,“……是我。”
女孩趴在地上,逆着光,昏暗的視線里,只看見那個記憶里熟悉的輪廓被鍍上一層銀色的邊。
“爸爸。”聲音忽然委屈起來,甚至帶上了哭腔。
“……啊?”
“爸爸!”景末爬到他腳邊,抱着他的腿嚎啕大哭。
朗姆洛:“…………”
喬納森:“…………”
一眾實驗員:嗯???
他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麼。
怪不得朗姆洛敢不做任何防護措施就大搖大擺地走進去。原來他,就是她的恐懼本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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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叔長得像景爸。
景末最害怕看見的就是父親的死。
於是後來關於景末一見朗姆洛就嚇得直喊爸爸這件事傳遍了瘋人院,導致身邊朋友本就少得可憐的朗姆洛更加沒人敢靠近。
骨叔:委屈巴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