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在阿卡姆瘋人院,犯人們的午餐時間是中午十二點一刻。
聒噪的鈴聲一響,在獄警們用鑰匙開鎖后,囚犯們都爭先恐後得像是舉辦什麼短跑競賽,在視線發黑的景末看來就是一片烏烏泱泱的暢叫揚疾。
她想吃飯,雖然身體持續不斷的高溫讓她沒有絲毫進食慾望,可此時此刻她早已前胸貼後背;不管為了什麼理由,哪怕是以活着為借口,她都得強迫自己吃點東西,否則她只能一直這樣頭腦發昏,甚至連眼下到底應該怎麼做都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毋庸置疑地,初來乍到的景末被擠在了打飯隊列的末尾。
等輪到她的時候,肉湯里用來補充蛋白質和能量的牛肉早就被人搶食一空,她的碗裏只能撈到些泛着點兒油光的褐色湯汁,以及兩塊硬邦邦的、不知儲存了幾個星期的糕點。
明明昨天她還吃着甜姐親手烤的阿根廷紅蝦,結果今天就只能靠這種廉價得難以忍受的堂食充饑。說沒有落差感那是不可能的,景末感覺委屈,她想哭,可那種做法只會消耗更多能量、讓自己身體更難受,她覺得噁心,她很想吐,可理智告訴她——這些都不可以。
她端着碗,到了飯堂里的偏僻角落,坐下來就是狼吞虎咽。
找了個無人問津的隱蔽飯桌,景末本以為這會是風平浪靜的一餐,但事實證明她還是太天真了。
要知道,“欺生”這一永恆的定律普遍存在於任何社交場所,在監獄內,這類問題更是會被無情地放大數倍。
阿卡姆瘋人院的每位犯人都來頭不小,好勇鬥狠之徒比比皆是,因此,他們更會採取壓迫他人的方式以提升自我社會地位,每一個新來的囚犯曾都吃過殺威棒,而今天,輪到這個細皮嫩肉的亞裔姑娘了——
還沒等景末舀完半碗湯,麻煩來了。
一個體格龐大的女子邁着洪鐘般的步伐走向景末的餐桌,這一路上震得旁邊的鍋碗瓢盆叮噹響,整間飯堂里的嗡嗡交流聲在她鎖定目標之後便悄然終止,四周瀰漫著畏怯與緊張的氛圍。
景末雖然身體欠佳到感官能力有所下降,可也不至於連周圍的情況都覺察不出,可她實在顧不上去抬頭,咕咕作響的胃在命令她趕緊吃飯、別去惹是生非。
可今天,這是非算不偏不倚地砸到她頭上了。
還沒等景末將一勺湯送入嘴中,體格驚人的女子重重一掌拍在她桌上。
不鏽鋼桌與手心的撞擊聲回蕩在整個走廊,哪怕重度耳疾患者聽了也得一驚,可鐵欄杆外來回巡遊的獄警們卻宛若失聰,根本沒個過來維持秩序的。
這意思景末大致上也明白了。哥譚嘛,習慣成自然,沒人想給自己找麻煩。
那剩下的半碗湯被震得搖搖晃晃,基本全撒了出來,褐色液體在桌上蜿蜒成兩道水印,順着桌沿就要滴落在地上。
眼看這湯是沒法喝了,景末趕忙站起身,以防那粘稠的汁水沾上她本就髒兮兮的黑白條紋囚服,還順便伸手拿了只桌上還沒動的糕點一口塞進嘴裏,沒嚼幾下就趕忙往肚裏咽。
她知道她們想打架,可她很餓。
眼下這種處境,有多少食物就代表着有多少體力。
可還沒等景末的手伸向第二塊糕點,就被對面那雙胖手搶先了——
體態如鐘的女子掀翻了餐桌。
景末沒想到這所瘋人院裏的秩序是如此形同虛設,她皺了皺眉,身子急忙朝一邊閃去。雖然躲過了被重物攻擊的一招,可未能避免黏糊糊的湯汁濺了她一身的慘劇。
不過最讓她心疼的,還是那塊沒能吃成就被浪費的小蛋糕。
女孩身上是臭烘烘的湯汁味,褐色的液體還沾在她臉上、頭髮上,顯得不是一般的狼狽。
“哼哼哼哼……”
周圍看好戲的女囚犯們都發出了幸災樂禍的古怪笑聲。
這家瘋人院不正常,很不正常。
景末忍着胸腔里的怒氣抬起頭,瞪了那個鐘女一眼。她覺得自己性格里的禮貌與教養全被這家陰森森的監獄吃掉了,餘下的也是和四周相差無幾的憤怒、怨氣、甚至仇恨。
她感到自己也開始不正常了,非常地不正常。
她盯着那鍾女笑起來滿是肌肉的白臉,以及寫滿挑釁的淡藍色眼睛,握緊的拳頭指節咔噠作響。
還沒等自己的大腦發號施令,所有力量便都凝聚在手心,猛地一拳直接揮在對方臉上。
不是慣常的巴掌脆響,而是一聲悶響。
這突如其來的一下,讓全場寂靜了,連景末自己都被嚇了一跳。
鍾女被打得翻倒在地,直挺挺地向後倒去,落地時發出的聲音甚至比她剛才掀翻桌子還大了兩倍。
鮮紅的血從兩隻鼻孔里流出,她拚命咳嗽着,卻連爬都爬不起來。她臉上還沾着觸目驚心的血印,但那抹鮮紅色卻不是來自她的,而是來自景末的。
之前砸鍍膜玻璃留下的傷口還沒來得及結痂,就又來了個雪上加霜。
那一瞬間,似乎整個飯堂的人都陷入了僵局。
沒人料到病懨懨的亞裔女孩能使出如此狠的勁兒。
景末站在原地,收回自己同樣也火辣辣的手,她能清晰地聽到附近大家急促的呼吸聲。可她頭暈乎乎的,整個人都是困惑又迷茫的狀態——
這一拳她打出去了,可接下來呢?她該做什麼呢?
所有女囚都用一種期盼又畏縮的目光看她,似乎希望她能做點什麼、說點什麼,可她不知道,她自己也沒有答案。
她出現在本這裏就是個天大的錯誤。
躺在地上的鐘女鼻血不止,甚至還冒了兩顆泡泡。
景末冷冰冰地望着她,忽然想起在十年前的變種人學院,當初那個被瑞雯一拳撂倒的自己。
鍾女嗚咽着,嘴裏含糊不清地說著什麼,然後忽然迸發出一聲振聾發聵的嚎啕:
“啊!她打我,她怎麼敢打我……揍她!揍她!揍死她!!”
圍成圈的女犯們面面相覷。
阿卡姆的病人腦力一般都不太正常,面對鍾女的發號,大多數圍觀者都置若罔聞,也有幾個活潑的磨着牙躍躍欲試,但都因女孩眼神里的那股與她氣質截然相反的乖戾而遲遲未敢動手。
景末見狀,沒忍住嗤笑了一聲。
她腦袋實在暈得厲害。在瘋人院,正常人都得被周圍環境弄得懷疑人生,當然她也不例外,她感覺自己早就已經不是自己了。
於是她這一聲笑在靜悄悄的飯堂里顯得真是極度囂張。
雙手抱胸站了約莫半分鐘,見也沒個上前單挑的,景末揚了揚眉,不再理會用病態眼神窺伺她的人群。她雙腿一邁,從鍾女身上跨過去,準備往外走——
“You'renotwelcomehere.”就在此時,人群最末端不知哪個角落裏傳來的聲音打破了平靜,“Getthefuckbacktoyourowncountry,chingchong!”
話音剛落,原本在這裏半秒鐘都不想呆的景末剎時頓住了腳步。
全身綳硬得就像塊石頭。
旋即,景末轉過身,踩着鍾女肉墩墩的手背,在後者扭曲的嚎叫聲里徑直走向人群——她的目光隨着大家的視線鎖定,最後停駐在也正看着她、一臉笑紋的女人臉上——這是此前往她腦袋上澆了兩桶水的女囚。
“Sayitagain?”
那女人和景末一般高,可此時若要論氣場,明顯景末略勝一籌。因為那女人神志實在不清,她咧着大大的嘴巴,口水不停地往下流,就像一碗吃剩的黏粥。
景末活了十八年的教養告訴她不必與瘋子講道理,可在阿卡姆、在巴掌大的牢室里,誰又能比誰好到哪兒去?
此刻她也懶得去想這到底是真的笨還是裝瘋賣傻,直接扒開兩邊的人,揪住那瘋女人的衣領將她拽到自己身前,音量也隨之提高一倍:“Don'tyoudaresayitagain?”
“Isay,”瘋女人尖聲狂笑,竟然還胡亂哼起了歌,“ChingchongChinksittingonawall,longcameawhiteman,andchoppedhertailoff...”
景末的怒火竄上頭頂,沒等她唱出第四句,拳頭重重一甩掄在對方臉上。
飯堂里的歌聲戛然而止,但隨之而來的聲音絕對稱得上毛骨悚然。
而那恐怖聲音的製造者,正是景末。
只見景末一把捏住瘋女人的下巴,在她拚命掙扎無果后,將她整顆腦袋按在了冰涼的鐵皮餐桌上。
“咚!”一聲巨響。
以及瘋女人手足無措的驚叫。
“Yousing,whydon'tyousing?I'mjustwonderingwhichsexualpositiononearthcanproducesuchanuglycuntlikeyou!”
景末單腳踩在座椅上,手搓着對方的腦袋激情回罵,沒想到生平第一次說髒話是在阿卡姆這麼混亂的地方,最可怕的是此刻的感覺竟然還不錯。
咚!瘋女人的腦袋第二次被景末撞向餐桌。
“Craker!Honkey!”伴隨着猛烈的震蕩,景末邊撞邊喊,那聲音啞得都不像是她自己的。
咚!第三下,比前兩次都狠,桌上已經留下了殷紅血跡。
“Youwhitetrash!”景末鼻尖已嗅到了咸膩味,耳畔是氣若遊絲的哭號,可她連絲毫收手的慾望都沒有。
她甚至聽不清自己究竟在說些什麼不堪的詞彙,只覺得真是用上了畢生所學。
咚!第四下。那女人不掙扎了。
景末鬆開了手。
對方軟塌塌倒地,雙目圓睜失去反應,頭頂一側怵目驚心。
“你罵啊,你接着罵啊!”景末站着,讓恨意冰消瓦解是不可能的,她胸脯劇烈起伏着,覺得身子一會兒冰冷一會兒火熱,彷彿馬上就要爆炸。
“難道你就這點本事嗎?你站起來啊,站起來接着和我打!”
眼前簡直天旋地轉。
“別裝死,哈利.奧斯本,你起來!我要和你決鬥!”
景末覺得她真是瘋了。
她看着眼前一動不動的女囚,使勁眨眨眼,在她項上看到的卻依然是哈利.奧斯本張狂的笑臉。
她和哈利認識了快六年,她親眼見證了他的成長軌跡——從全世界最禮貌的小男孩到如青松和白馬般的少年——哪怕後來他們疏遠了、走散了,他在她心裏永遠、永遠都含着笑意,就像夜空中皎潔的弦月。
可究竟發生了什麼,到底是誰給他換了脾氣換了血,換了一切的一切!
景末想不通這些,她想質問,想尖叫,想肆無忌憚地哭一場,可她明白這一切都是徒勞。
“所以你。”景末指着地上的那人,發白的嘴唇顫抖着,她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麼,“你來告訴我為什麼。”
犯人們不得不承認,這真是一出好戲。
新來的亞裔女孩簡直比她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要瘋。
“操,難道你真就看不出來嗎?”此前被忽略在一旁的鐘女不知何時恢復了體力,她爬起來坐在地上,看了看沒了呼吸的瘋女,又望了望被怒意驅使的景末,“她早被你打死了。”
“……你瞎說什麼?”
“打都打了,還裝什麼無辜啊。真他媽的假。”鍾女不屑地嗤了一聲,揉揉鼻子,示意自己鼻血還沒止,又將目光轉向看好戲的各位——
那眼神里的潛台詞是,你們真的放任這樣一個人在這兒胡作非為嗎?
一直充當群演的犯人們這才後知後覺。
於是,憤怒的人群如同漲滿河槽的洪水,突然崩開了堤口,咆哮着,勢不可擋地欲將女孩淹沒。
幾乎有五六雙手同時伸向了她。
正前方忽然有拳頭沖了過來,景末猛地往旁邊一讓,餘光里卻看見有什麼銀白色的東西從她左邊閃過去。
景末只覺得左肋下方被什麼東西狠狠地劃了一下,待她解決完兩隻正打算揪住她頭髮的手時,才瞅空低頭看了一眼。
身上的囚服破了一個口子,掀起來的時候,她看到腰上被餐刀帶出來的鈍口,血慢慢從不整齊的傷口裏滲出來。
真的,很疼啊。
她抓着髒兮兮的衣角,忍痛隨便往口子上按了按。幸虧是餐刀,不算鋒利,傷口還算淺,只不過丑得要命。
周圍的人就像橡皮糖一樣,恨不得黏在她身上。景末費勁地折了一個人的胳膊,又踢開一個人的小腹,像扒拉猴毛一樣將這幫惱人的瘋子推開。
可體力卻幾乎撐不下去讓她這麼做了,她感覺缺氧,害怕隨時就會暈倒,然後被其他人踩在腳底,再也看不見明天的太陽。
“在真正的戰場上,唯一的規則就是爆裂……”
羅根曾幾何時說過的話就那麼隱隱約約地盤旋在景末腦海里。
她咬咬牙,使出了渾身的勁兒翻到桌子上,撲向方才用兇器划傷她的女囚頭頂,奪過那人手裏的餐刀。下一秒,那人的右手就如十字架上的耶穌般釘在了桌上。
“嗷啊啊啊——”身下傳來一陣慘叫。
“頭撞、擊襠、揪頭髮,怎麼一招致死怎麼來……”
不知誰把桌腿給卸下來了,照着景末頭部的方向就是一摔,還好她眼疾手快地蹲下來躲過,少頃,從對方下擺將其掀倒,搶過桌腿扔在她臉上。
這架打得真是美感全無,簡直毫無章法可言,但當前亂劈亂砍卻成了解決問題最快速的捷徑。
“要想活命,你必須要有力量,你必須比別人更強!”
剛解決完一個,下一個永遠前赴後繼。景末滿腦子都是羅根此前在變種人學院給她做的演講,趁更多的拳打腳踢還沒落下來之前,她忙跳到打餐枱旁佔據最佳地勢,將盤子和碗當成武器,挨個兒向朝她奔來的人們丟了出去。
由於她投擲得實在太准了,一個女囚直接被不鏽鋼餐盤砸暈,還有兩個被扣了滿臉的肉粥,剩下幾人在滑膩膩的地面上沒剎住車,接連滑倒。
眼下的局面早已馬仰人翻,不只是對景末群起而攻之那麼簡單,這裏的所有人都渴望無秩序的混亂,隨處可見全是人們相互扭打成一團,刀叉、窗帘、餐盤和口水滿天飛,像一場滿目狼藉的狂歡。
熱鬧非凡。
阿卡姆的囚犯餐廳按性別分開,男廳和女廳正對着,中間隔了兩道嚴實的鐵欄和一條狹窄的走廊。
因此,在對面的男士餐廳,對這邊的戰況看得實在一清二楚。
男犯人們早就都顧不上吃飯,全趴在柵欄邊上朝這邊觀望,又是拍掌又是叫好,對面越是雞飛狗跳他們的興緻便越高。
“咻,咻!”有人激動得直吹口哨,“幹得漂亮!”
“那小妞新來的?真夠帶勁,長得還挺標緻啊——”
“把你的狗嘴給老子閉上,那小妞是老子的,老子三天之內就要把她搞到床上去哈哈哈哈哈!”
“就你?操,你怎麼不撒泡尿照照鏡子呢?”
……
所有人都又叫又鬧,那聲音大到快把棚頂掀翻,就連本層裝聾作啞的幾個獄警都不能繼續充耳不聞。
可此情此景實在過於暴力,單槍匹馬衝進去很有可能就是在混亂中離開這個美麗的世界,誰傻誰才先進,於是他們站在門外大眼瞪小眼地沉默了好一陣,最後哆哆嗦嗦地拿起了對講機——
三分鐘后,兵作靴踩在堅硬地面上的踏踏聲終於從走廊盡頭傳來,熱鍋上的螞蟻們見到救星,這才鬆了口氣。
雖然,身為警監卻連犯人都搞不定、還要找特種部隊來擺平這種事的確挺丟人的,說出去估計都要被人笑掉牙了。
“朗,朗……”其中一個警察悻笑了兩聲,結結巴巴地湊上特種小隊為首的留鬍鬚的男人,卻被對方一個嚴肅的皺眉嚇退,連他的名字都未能成功道出口。
留鬍鬚的特種隊長一頭濃密黑髮,套着防彈衣的胸前還束着兩條交叉綁帶,讓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個行走的男模而不是特種兵,一米九的大個兒看上去就滿是壓迫感,更別提他的顴骨和稜角都格外鋒利,眼神也十分不客氣。
面對支支吾吾的獄警,他權當沒看見,目光在飯廳里掃視了幾秒后,鎖定在拿打餐枱當戰壕的景末身上。
她脖頸上那一條項圈看上去真是格外矚目。
他拉開門,從肩頭卸下槍,迎進了這片小型戰場。
※※※※※※※※※※※※※※※※※※※※
中間一段對話有點臟,所以用英文寫。
今天剛考完final現碼了字,所以發晚了,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