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走私船於兩日後凌晨一點半抵達布朗克斯。
從甲板上跳下來,景末只感覺自己要虛脫了。
海上天氣狀況不佳,風高浪急,導致原定的航程時間一延再延。船上淡水供應稀少,水手們說著她難以辨識的南美西語,所有人身上一股奇特的大蒜味,每日三餐還都是雷打不動的比目魚。
於是,在好不容易掙脫了這艘船、雙腳又一次踩上地面時,夜晚清冷寂靜的渡口邊,女孩跪在地上長久地乾嘔。
太難了,太難了。
她猜測自己恐怕未來幾年內都不會再選擇乘船出海這種交通方式。
抵達紐約的時分比起初估算得最保守時間還要晚,當下,黝黑的夜色吞噬着老舊的建築物與大街。打不到出租車,景末沿着偏僻的公路拖起疲憊的軀體朝前走去,頭頂幾盞年久失修的路燈一明一滅。
整座布朗克斯如同在沉睡,而她也快要筋疲力竭地合上雙眼。
終於,將近夜裏三點,景末總算跋涉到某個老式居民區。仰頭,她驚喜地看見她此刻寄託着全部希冀的窗口,那盞燈依然未滅。
*
傑羅姆.瓦勒斯卡每天的平均睡眠時長為四個小時。
沒辦法,一到夜裏他就狂躁,深夜是他大腦高速運轉的最佳時期,每到這時,他只有做出各種瘋狂舉止來消耗自己的體力才能在黎明抵達之前入眠。
比如最近,他迷上了美妝,凌晨時分就是他的維多利亞秘密秀——練習擦拭粉底,練習塗抹口紅,上妝感覺自己美美的,穿上紫色風衣在房間裏比劃小刀,卸妝,用冰袋敷臉,做面膜……
這天他剛走完一整套睡前程序,夜色漸深,他也終於不再感到振奮。於是傑羅姆打了個哈欠,準備上床睡覺——
“叮咚。”門鈴響。
在鴉默雀靜的凌晨顯得無比詭異。
紅髮少年皺了皺眉,往睡衣口袋裏藏了左輪。他趴在門板上聽了幾秒,隨即才拉開門鞘。
……
“傑羅姆。”女孩站在門外,沖他露出一個滿帶倦意的微笑。
“……”
亞裔女孩穿着厚重的黑色衝鋒衣,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那雙烏黑清亮的眼睛就那麼直勾勾望着他,滿身滿臉都是倦容。
沒錯,倦容,那是一種把自己全部弱點悉數暴露的疲態。她怎麼累成這樣?
“你怎麼找到這裏了?艾——”
“可”字還沒發出聲,傑羅姆猛然驚醒!
他的目光移至女孩寬大兜帽下貼在耳鬢的短髮——阿卡姆C區的傳統,入刑之前先理髮——她才不是什麼艾可!
“……卷餅妹?”綠色瞳孔倏忽放大。
傑羅姆.瓦勒斯卡瘋狂地眨動眼皮,心跳在一瞬間不自然地增加了頻率,這一切宛若晴天霹靂,令他始料未及。
明明才只過去半個月啊,他甚至都還沒離開紐約,她就已經突破那所囚牢的層層包圍逃之夭夭了?
“抱歉這麼晚了還來打擾你,可我有事想跟你說……我可以進去嗎?”景末乾燥的嘴唇動了動,然後忽然意識到什麼似的,緊張地向屋內張望,“你、你不會有同居女友吧?”
“沒,就我自己。”紅髮少年喉結顫了下,“別傻站着了,進來。”
*
裝傻充愣。
這是傑羅姆.瓦勒斯卡從踏上犯罪之路起學會的第一種偽裝。此刻他將這門看家本領運用得爐火純青。
“——你大半夜跑過來做什麼。”他跟女孩並排坐在沙發上,嫌棄地捂住鼻子,“需要我提醒你該洗澡了嗎?”
下一秒,他親眼目睹景末在他面前解開衝鋒衣的拉鏈,露出利落的短髮與脖頸上的異能束縛圈。
這回他也才瞧見她比記憶里還要瘦削的臉頰與手臂,景末挽起衣袖,雪白的肌膚上是大大小小連成片的青紫。
“你……怎麼回事,誰欺負你了?”
“說來話長。”女孩沉默幾秒,忽然垂下頭用掌心按住自己的眼眶,聲帶顫動。
她不想哭,眼淚在任何困難面前都一文不值,可面對傑羅姆的發問,她卻忽然覺得沒來由的委屈,情緒如泄洪般湧來,止也止不住。
“我不嫌長。”
小保潔朝她的方向湊了湊,順便挪開她的手,乾燥的手指抹掉她眼角強忍着的眼淚,安慰聲中,他芝綠色的雙眼宛若一整片森林的希望。
“嘿,我們不是朋友嗎?我會盡我所能幫你的,我發誓。”
決裂。
昏迷。
抽血。
實驗。
變種人。
策劃。
出逃。
背叛。
絕望。
光。
朋友。
謎語。
籃球賽。
假死。
營救。
幫助。
告別。
出逃。
……
這就是一切,這就是真相。
“沒事了,卷餅妹,沒事了。”傑羅姆抱了抱她,重複輕聲低語。
他的安慰如同使人卸下防備與甲胄的搖籃曲,景末吸了吸鼻子,聞到他發間熟悉的薑汁可樂味。
“你先歇一會兒吧。”傑羅姆給她蓋了毯子,站起身走向廚房,“我去給你煮點薑湯。”
*
傑羅姆進了廚房約莫五分鐘。
景末裹着毯子,儘管身上的每一處肌肉都酸疼疲乏,卻也沒有睡意。她在思忖明天,考慮着未來,關於戰鬥,關於生存。
拉奇蒙特的房子肯定是回不去了,她必須得讓那棟別墅的主人,也就是托尼,確信她已經死在哥譚的事實,否則他將會用各種方法阻止她好不容易才下定的決心,並百分百叫她滾回高中念書去。
——或許她也不該再去找彼得,雖然那是她最信得過的夥伴,可畢竟他太容易說漏嘴了。
等事成之後,她必然會回到他們身邊,滿懷誠意與歉疚地解釋所有發生的一切,懇求她所有朋友的原諒,對她消耗他們的情緒這件事道歉一千遍一萬遍。
可在此之前,她需要單打獨鬥。因為這個世界上對她最忠誠最可靠的人,永遠都會是她自己。
愛德華為她提供的信用卡可夠她暫時找到落腳處,可除了這些之外,她的身上根本沒有存款。
她得靠自己的本事找一份來錢快的工作,養活自己。
景末邊尋思着,邊在傑羅姆這間出租屋不大的客廳里四處遊盪。
她的目光從亂糟糟的茶几,略過地板上堆放的顏色大膽的粉底和口紅,再到儲物架上擺放的那些奇形怪狀的展品。
景末在看清展品柜上的物件時,茫然地皺緊了眉——
那個裝福爾馬林的罐子裏泡的是什麼,一張臉皮嗎?
一隻桔紅色的鋼板記錄儀……這是,飛機黑匣子?
一副相當眼熟的手銬。
景末鬼使神差地取下它,顫顫巍巍捧在手心裏,瞪大雙眼看清了冰涼金屬上的鑄刻字——阿卡姆瘋人院。
好不容易舒緩的呼吸漸漸變得急促,景末的目光不斷瀏覽着柜子上的擺件,幾秒鐘后,停在某個最不起眼的角落。
懸戒。
她的懸戒,被放在這裏。
她丟失的懸戒放在傑羅姆.瓦勒斯卡出租屋的儲藏櫃裏。
思緒翻轉昏眩,耳里充斥幽靈之音,景末陡然睜大眼睛,在凌晨四點俱寂無聲的夜裏,她忽覺得毛骨悚然,彷彿一隻手掐住她的咽喉,讓她快要窒息。
血,飛機失事,殺人狂魔,接近,背叛,陷害,嫁禍於人,瘋子,瘋子,瘋子……
“猜猜那是哪架航班的黑匣子?”背後冷不丁傳來傑羅姆的聲音。
失去平日裏的少年磁性與柔軟,此刻他的嗓音極度古怪,那是一種從喉嚨深處發出的凜冽邪惡。
景末這才意識到,這該是他最原本的聲音。
一切認知像崩塌的沙盤,猝然被推翻。
——失蹤的那架哥譚航班你聽說了吧?竟然橫跨了整個北美大陸跑到莫哈維沙漠去了,這簡直太可怕了!
——所有乘客都變成了乾屍,也不知道哪個變態干出這種齷齪事。
——這架飛機根本不是墜毀,傑羅姆,這是謀殺,乘客們的面罩里全是一氧化碳,他們還在天上的時候就死了。
——黑匣子被兇手帶走了,所以找不到。
——傑羅姆,你根本沒在聽我說話,這是謀殺,謀殺……催眠了,你煩死了,這才不叫主觀臆斷……
“……是你?”景末僵硬地轉過身,“你殺了一整座飛機的人。為什麼?”
“因為好玩。”紅髮少年咧嘴笑了起來,那抹青蔥的綠蔭化成原始森林的陰森。
“你一直在騙我?”
“顯而易見。”
“為什麼——”景末還沒說完,正前方倏地被他扔過來一把剔骨菜刀。
她嚇得匆忙朝一旁閃去,投擲的力度使刀尖結結實實插在她身後的櫃板上,她的耳骨也在那一瞬間被擦出了血。
所以根本不是進廚房切薑絲吧,他是去找刀了。
“反應挺快。”傑羅姆歪歪頭,“但是人太笨。”
景末捂住她的左耳,血滴從指縫裏滲出,她疼得使勁咬了咬牙,喊聲像從胸腔內發出的悲鳴:“為什麼!”
“傻瓜,你這輩子都別想知道。”
*
傑羅姆力氣很大,在走私船上顛簸兩天快要脫水的景末根本不是他的對手,沒幾下她就被他撂倒,扯着胳膊拖進浴室里。
澡盆里盛滿涼水。
景末的腦袋被傑羅姆按進去。
“說真的,我沒想到你能在阿卡姆里撞見愛德華.尼格瑪,從你的描述里,他對你的印象好像挺不錯?”
紅髮瘋子從水裏拽出景末濕漉漉的腦袋,貼在她的耳邊,“對此我很嫉妒,因為他一點都不喜歡我,我每次猜錯他的謎語,他都會用一種瞧傻子的眼神盯着我——不過,這說明你和他一樣,都是怪胎。”
頭被重新按回浴缸,晃蕩的嗖嗖聲響徹顱內,宛若海域洶湧咆哮,而少年在她脖頸上架起鐮刀。
“你應該也見過傑維斯.泰奇了,你覺得他怎麼樣?”傑羅姆說完不能自已地發出一連串大笑,“是他更變態,還是我更變態?”
“恐怖毒氣好玩嗎,跟溺水比起來,你更喜歡哪一種?”
J字仇殺隊有三個人姓J,喬納森,傑維斯,以及……傑羅姆。
傑羅姆.瓦勒斯卡就是囚犯們口中那個傳奇人物、越獄天才,他就是在走廊里殺出一條血路遠走高飛的紅毛。
可在此之前,景末卻從來沒能意識到。
清水倒灌進鼻腔,帶來辛辣的血淋淋的痛感,景末喉嚨發疼,空氣逐漸稀薄,她身體一陣陣抽搐,肺部幾乎要炸裂開來。
她喘息着,用盡渾身力氣撐起自己疲憊的身軀。
從傑羅姆的角度看,她的嘴邊接連不斷吐出一串串透明的氣泡。
他伸手將她拽起來:“卷餅妹,你說什麼?”
伴隨劇烈的咳嗽聲,女孩顫動着捂住胸口,雙頰漲得通紅:“你是、你是——”
只見她臉上淌着水,碎發粘在額頭,接着,眼淚如斷了線的珍珠般一顆接一顆滾落,混着冷水沿着下巴滴落至骯髒的瓷磚地面。
“——傑羅姆,放過我吧。”景末哭聲很小,像被遺棄的流浪貓,發出陣陣壓抑的、痛苦的唏噓。
“你是我的朋友啊。”
綠色瞳孔驀地睜大,紅髮少年倒吸一口涼氣,在那幾秒鐘晃住神,茫然失措。
“可我不需要朋友。”臨了,他吐出這樣一句話。
我從小就被孤獨包圍,傲慢又虛偽,沒有人可以成為我的朋友。
傑羅姆抓住景末濕透的肩膀,出乎意料地將她攬入懷中,同一秒,從睡衣口袋掏出左輪抵在她的太陽穴。
他承認這回他絕對心軟了。
“卷餅妹,這裏邊裝滿了六發子彈,你只要忍一下,真的一點都不疼……”
“晚了。”懷裏的女孩戛然止住了哭泣。
“什麼?”
只見他們身旁的浴缸里不知何時起已出現一束逐漸升騰起的橙黃色火焰。
景末在傑羅姆面前伸出右手,他這才驚覺,她手指上不知何時起已套上懸戒。
“你偷了它,卻並不知道它該怎麼用,對嗎?”女孩冷冷道。
話音剛落,她瞬即爬起來跳進水中,人魚般躍進水底的光圈。
“不——!”
紅髮瘋子尖叫着朝浴缸連射幾槍,瓷磚被炸烈猛然爆裂開,涼水迸了一地,可無濟於事。
他的獵物還是逃掉了。
*
景末一跤跌在空曠的街上,渾身濕透。
四下無人,她蜷在瀝青馬路旁,於黑暗中邊哭邊親吻指尖的懸戒。
失而復得的喜悅與遭遇背叛的龐大恐懼感亂七八糟地絞作一團,她只是哭,哭得五臟六腑都難受,卻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哭。
她還能相信誰,她還能依靠誰?
小腿在逃跑時不慎被傑羅姆的子彈打中,她跛着腿扶牆緩行,仰頭望見街邊的路牌時,才發覺這裏是布魯克林。
“你為什麼要把我帶到這裏?”她低下頭,傻傻地沖戒指問一句。
金屬戒指在暗夜中閃着光,自是得不到任何答覆。
景末步行至一處公共電話亭,從衣兜里摸出枚硬幣,她的手扶着玻璃,思索着究竟該打給誰。
直至此刻,她才察覺到,即使她擁有令人驚嘆的記憶力,實際上能背出的電話號碼也寥寥無幾:
查爾斯,彼得,旺達和皮特,媽媽,哈利.奧斯本……
猶豫良久,她還是按下了那串雖然熟悉,卻從來不敢試圖撥通的號碼。
*
凌晨四點半的電話無異於騷擾。
“……喂?”
男聲如午夜陽光般低柔,帶着從夢裏被拽回現實的沙啞,可那聲音的的確確是金色的。
“隊長。”景末緊張地屏住呼吸,淚滴又開始在眼眶裏打轉。
隔着話筒,景末聽見衣料摸索被單的聲音,意識到他正從床上爬起來,“你是誰?”
女孩伸手抹掉眼裏的淚水,艱難地開了口:“對不起,我真的很抱歉打擾你休息,可我現在實在不知道還能找誰了,對不起……”
“你可不可以幫幫我,求你了。”
“MJ?”
隔着聽筒,她聽見史蒂夫.羅傑斯如是問。
“是我。”
“——你在哪,我現在去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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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景末偷拿了鐵罐的手機,藉機背下美隊的號碼,並不是白背的。
不知你們看這章的時候有沒有從字裏行間感覺到一點點驚悚?反正我其實是很努力想營造出恐怖片中的某種氛圍啦,也不知道自己成功了沒…一般碼字時我都會選一些與劇情可以掛鈎的音樂來聽,寫這章時我就聽了一整遍《閃靈》電影原聲帶,導致現在一打開網易雲日推都是鬼片插曲,我orz
景末:我害怕鬼,可鬼未傷我分毫,我不害怕人,可人卻讓我遍體鱗傷。
又忘了今天是周五了,所以發晚啦,祝我明天考試成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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