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過幾日慈姑再上工便覺察出了端倪,腌鮓的缸里浮出一曾輕輕淺淺的白沫。

鮓是將食物切條密封腌制的一種法子,如今大宋上下時興吃鮓,有肉鮓、魚鮓、蔬菜鮓例如茄子鮓各種食物,郡主胃口不好,慈姑便腌了大大小小好幾壇,甚至還打算在花宴上呈上。

誰知出了紕漏。出現白沫是腌制失敗,整缸食材都會變得酸臭難聞。

也是慈姑心細,若是尋常人不會查驗鮓缸,只等花宴前發現只怕會手忙腳亂。

可是慈姑並不清理,反而不動聲色,將那缸又封好放回了原處。

到了夜裏下起了淅淅瀝瀝小雨,路上行人稀少,慈姑便守着攤兒想心事。那缸是誰動的手呢?這人的目的是想叫她當眾出醜么?

想來想去不得章法,又想起今日見聞:

如今食鋪的生意漸漸上了正軌,她便去布坊買了幾塊布,又尋了綉娘綉一副“康家食鋪”的幌子,專一懸挂在攤子上方,好供食客尋找。

只不過今日一路上路過開平坊,趕車的車夫繞了道,不想正經過楊梅巷,黃家的宅邸就在巷裏第二家,慈姑遠遠望了一眼,登時百感交集不敢再看。

江陰黃家代代讀書人輩出,盛世出仕,亂世隱居,從唐時便已經是高門士族,不容小覷。不過綿延到本朝,黃家已是尋常門戶,好在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這代出了個會讀書的,正是父親。

父親是黃家遠親旁支,自幼喪父,與寡母相依為命,可讀書了得,三十歲便中了進士,得居昭文館編校書籍。

黃家長房仗着嫡系,提出要他休了髮妻改娶長房夫人娘家侄女,以此換取黃家傾力相助,奈何黃瑾不從,於是與黃家決裂。沒有黃家的支持,黃瑾仍舊步步高升,一路做到戶部尚書。

是以當初家敗時不見黃家嫡支出來伸手,還是奶娘偷偷兒以自己才死的孩兒頂替了慈姑才叫慈姑逃得生天。

能得一條性命已是僥倖,可今兒慈姑瞧見了舊時家裏,便升起了新的心思:她想有朝一日買下從前的家。

這念頭一出便如雨中瘋狂生長的絲瓜尖兒,如火如荼不能止歇。

煙雨下滿城燈火便模糊成一個個光點,梳着雙丫十字髻的少女托腮發獃,她紅唇瀲灧,眼含秋水,幾綹髮絲散落在肩膀上,平添幾分俏皮。

濮九鸞心裏無端焦躁起來。

他適才連喊了幾聲少女都置若罔聞,眼神迷茫。

濮九鸞何等人物,去哪裏不是小娘子們鮮花擲滿懷?哪裏受過這種慢怠?他用手指關節瞧着櫃枱:“老闆!”

慈姑這才被拉扯回現實,她驚得一跳,眼前正站着一個青年,大約二十多歲,一身窄短修身的栗色葛衫將他身形襯得利落修長,容貌俊美,五官皆似刀削斧鑿般的硬朗,劍眉斜飛入鬢,下巴略有些清冷得抬起,一身的清冷莫近:“老闆!”

慈姑忙笑道:“您請坐!”

大松擔心書肆漏雨傷了書籍在書肆守夜,今日便只慈姑一人。

她請人落座,又笑道:“您要吃些什麼?”

男子冷着臉瞥她一眼,一臉的警惕戒備:“來碗最貴的。”

這人好生奇怪,不過開門做生意有錢便要賺,慈姑便放下疑惑自去煮麵。

麵條還在鍋里翻滾,便聽見李軍漢粗獷的聲音:“康娘子!”

慈姑抬頭,卻是李軍漢與他的一幫兄弟們,自打不在東角樓街巷提籃叫賣后,她還是第一次瞧見這幫軍巡所的老主顧們,臉上的笑容登時燦爛了許多:“李大哥!”

李軍漢似是不怕冷一般,仍像平日裏一般身着短衣,肩膀外露,露出的腱子肉上青龍白虎的刺青隱約浮現。笑起來卻一臉和氣:“好容易今兒下雨,我們兄弟有空歇便來照顧你生意。”

下了雨,負責滅火的軍巡鋪自然能歇上一歇,慈姑笑眯眯叫他們過去坐,又問:“今兒可得我請客,諸位大哥看看想吃什麼面。”

軍漢們興高采烈過去挑澆頭,李軍漢卻掃視一圈,頗為警惕死死盯着那男子,刻意大聲道:“衙門裏無事,你若有事喚我們兄弟。”,說罷刻意挺了挺自己壯碩的胸膛,以示威懾。

男子巋然不動,似是未聞。

李軍漢小心湊近慈姑,小聲道:“那人似是來找茬。”

慈湖感激沖他笑笑,搖搖頭示意不妨事。

她從櫃下抓住魚尾巴,甩一條馬鮫魚“砰”一聲扔到案板,既然要吃最貴的,便做個魚面。

濮九鸞坐的位置看似不起眼,卻坐北朝南,恰能將整個小食鋪的動靜收歸眼底。他戎馬倥傯多年,早就習慣如此。

此刻見那小娘子抽出一柄尖刀,乾脆利落剔肉,雪白的魚肉紛紛如雪墜下。

而後又抽出一柄大刀,左右開弓,“乒乒乓乓”剁起了肉泥。

濮九鸞眸色漸深,這小娘子瞧着瘦小,做菜卻有章有法,饒是他不懂廚藝,也能瞧出這娘子有些技藝在身。老大何時變得這般縝密,倒下了大本錢?

慈姑不知道這人彎彎繞繞,她將魚肉泥加些鹽和麵粉和面成團,趁着醒面的空蕩又熱鍋將魚骨魚頭爆香煮湯。

再看軍漢們的麵條已經煮熟,便忙撈起,澆上煎肉、拌雞絲、滷肉等不同澆頭端了過去。

見自己來得晚面卻比那男子上的早,軍漢們紛紛高興起來,卻不好明說,只衝慈姑擠眉弄眼,慈姑被逗樂,咬着嘴唇自去看火。

落在濮九鸞眼裏更是皺眉。

當日他派人查出這小娘子居然還是當日在琅琊王家當眾請求自由身的廚娘,當下心裏惱火起來,這老大將自己當做了什麼人?一而再再而三試探。

自己索性便來了這小娘子跟前,看她待如何。

可這小娘子卻待自己一如旁人,甚至還不如待旁人,這又是為何?

濮九鸞本就不喜陰雨天氣,又加之今日之事雲裏霧裏,眉間越發不耐煩。

慈姑利落地將魚面切條下鍋,煮熟后澆上魚湯,又撒上蔥花芫荽末,再利落端上一碟子紅油萵苣筍:“這是小店贈送的小菜。”

濮九鸞先看到一股霧氣撲面而來。

在雨夜裏熱氣騰騰,叫人生了些許恍惚之意。

再看碗中,雪白奶湯中麵條浮沉,芫荽和蔥花起起伏伏,茱萸油紅汪汪漂浮一片,叫人挑不出錯來。

他來此本是為了找茬,卻也忍不住動了筷子。

雪白筋道的麵條在牙齒間彈開,暈染出魚肉特有的鮮美,毫無任何魚腥味,濮九鸞揚揚眉毛頗為意外。

再用面前的勺子舀一口麵湯,雪白的魚湯淳厚香濃,間或能嘗出幾粒白鬍椒粒的辛辣,非但不辣嘴反而意外提味,讓魚湯的鮮美更增一分。

麵條彈牙,麵湯鮮美,濮九鸞心裏那些不快不知為何煙消雲散。

在這樣一碗美食麵前,什麼陰謀什麼盤算都是不尊重。

他不由自主收起那些亂七八糟的猜測,認認真真品嘗起這一碗魚面。

“哐當”——

一碟酥炸魚皮擺在了他面前,慈姑解釋道:“這是適才那馬鮫魚片下來的魚皮。”

濮九鸞看那魚皮外裹一層金黃蛋液,一片片薄如蟬翼在盤中舒展,上面還撒着一層麻椒海鹽茱萸蘸料,似乎很好吃,一種本能的反應叫他來不及思索就把“我不吃魚皮”這番話咽下去。

他夾了一筷子魚皮。

脆!

“咔嚓咔嚓”的碎裂聲在他嘴裏響起,伴隨而來的是酥炸魚皮碎成了無數碎末,嘗一口,花椒的麻辣、海鹽的咸香、茱萸的辛辣,一時匯聚舌尖,爭先恐後,似一個個盡職盡責的配角,你方唱罷我登場,先後烘托着魚皮的酥脆和鮮香。

爽口!

而作為搭頭的紅油萵苣筍也不多餘,萵筍被片成薄片,浸泡在紅油和香油里正好入味,吃一口,脆爽可口。

清新!

侯在遠處屋檐上的疾風就眼睜睜看着自己家侯爺吃完炸魚皮又吃魚面,連桌上的紅油萵苣筍都沒剩下一塊。

最後還舀起魚湯,姿態優美又雅緻地喝得一滴不剩!

“有那麼好喝嗎?”疾風嘀咕道,可能叫自家侯爺那般不在乎吃用的人都喝完,想必是很不錯吧。他在雨中裹了裹蓑衣,忍不住砸吧嘴,打算今夜回去叫廚房上一份湯麵。

如酥小雨墜落天街,遙遙相看,草色濃淡相宜本來凄涼寒切,可是汴京城裏一盞盞燈火亮了起來,雨霧將燈火輝煌暈成橙紅色,汴河中亦澹澹升起淺色水煙,往日裏水光瀲灧,今日卻映照人間燈火,一個漣漪中一處燈火盛景,端的是空濛,勾起無限暖意。

熱氣騰騰魚湯入肚,濮九鸞便覺身上寒氣漸消,渾身上下一陣舒坦,心裏那戾氣也消散得一乾二淨。

早知道就不吃了。侯爺板著臉威嚴地想,兩眼卻不由自主盯着適才舀魚湯出來的砂鍋。

慈姑看鍋內砂鍋還剩些魚湯,恰巧平日裏帶着三朵花的點茶婆婆收攤路過,她將魚湯乘出一碗,招呼道:“婆婆,下雨辛苦了,喝一碗熱湯暖暖身子罷。”

點茶婆婆道了謝接過碗,熱湯下肚渾身舒坦,可不知為何,卻覺後背有如芒刺在背。她還了碗,咧開嘴笑把碗盞還給慈姑:“好孩子,謝謝你。”

濮九鸞臉色陰晴不定。

這康娘子,是正是邪呢?

正盤算着,慈姑便走近他身邊,毫不客氣攤出手板:“客人,這碗魚面一兩銀子。”

什麼?樊樓一碗面也不過五百文!

是邪了,肯定是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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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美食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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