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舊夢如煙

章五:舊夢如煙

既然躲不掉,不如迎面直上。

不動聲色地咽了一口唾沫,符行衣昂首挺胸,不卑不亢地與李紹煜對視。

李家老二在人前一貫擺出溫潤如玉的虛偽模樣,從來沒失態過。

卻在見到符行衣的面容那刻瞳孔緊縮,薄唇輕微顫抖,不可置信地艱難開口:“你——”

“李大人!您一定要為小人做主啊!”

符行衣撲通一聲跪在了他身前。

曾幾何時對李紹煜避猶不及,如今雙手死死地環抱着人家的大腿裝可憐,哭得凄凄慘慘。

符行衣快嫌棄死自己了,但嘴上仍然麻利地瞎扯淡:“小人走得好好的,平白無故就被這位大哥撞倒在地,挨頓羞辱還不夠,您瞧瞧小人這張臉被打的,連親娘都快認不出來了啊!”

差點被她一腳踢得斷子絕孫的石頭見狀,怒火按捺不住。

正欲和她對罵,卻在看到李紹煜陰沉的面色時偃旗息鼓。

李紹煜比少年時成熟穩重了不少,再不是會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將她從皇帝的御花園追到定瀾公主的攬月宮,邊跑還邊吼“我心悅你”的智障白痴二狗子了。

他暫且按捺住心頭澎湃的情緒,沉默了片刻,平靜地開口:

“于軍中尋釁鬧事,並私自鬥毆者,按律當罰二十軍棍。”

符行衣沖石頭獰笑了一下,後者將自己的牙咬得嘎吱作響。

本想給倆不知天高地厚的新兵一通說教就行,不過既然李紹煜這麼說了,老何就懶得多事,隨口吆喝道:“你們倆,跟我過來!”

“慢着,”李紹煜盯着符行衣臉上的拳頭印和仍在流血的鼻子,轉而看向石頭時,眸中寒意逼人,聲色微涼:“觸犯軍規者唯他一人。”

這是擺明了要偏心徇私了。

李紹煜看過來的眼神過於炙熱,保不準在場有人會心覺蹊蹺。

符行衣心道不好,面上卻未表現出來。

待一行人送走了李紹煜之後,她給一臉擔憂的陸軒眼神示意自己無礙,跟着石頭和老何一同去了挨軍棍的地方。

在新兵營帳外的空曠長地上,擺了幾根寬寬的扁擔。

新兵們整理妥當自己的床鋪和用具后,都一窩哄地跑出來看熱鬧。

軍中的正式刑罰一般大多是用軍棍,說白了就是打屁.股。

若是挨上了真正的軍棍,輕則皮開肉綻、重則一命嗚呼。

幸而千機營初來乍到,駐紮從簡,便先以扁擔代替。

挨上二十下,最多是一兩天之內走路不順暢。

石頭趴在地上,轉頭瞪了符行衣一眼:“你給老子等着!”

符行衣二話沒說,直接趴在了他身旁的三尺處。

這一舉動不僅令石頭呆了呆,就連圍觀的新兵們也驚訝不已。

陸軒急忙小聲地喊道:“符大哥,你幹什麼呢?李守備只讓他一個人受罰。”

“以後都是自家兄弟,分什麼你我他?”

符行衣悠然地笑道:“再說我的確觸犯軍規了,李大人見我渾身的傷,怕是打幾棍可能直接嗝屁,所以才放我一馬。但要是因為這個毀了他在軍中的威信,那我可就罪過大了。

“不打不相識,咱這就是一起挨過軍棍的交情了,石頭哥,多擔待啊!”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面不改色道:

“何大哥,來,一塊打!”

石頭怔然片刻,朗聲大笑:

“好,好!是條漢子,你這個朋友我石淮山交了!”

符行衣嘴角抽了抽。

是條漢子……

條漢子……

漢子……

“行吧,”她鬱悶地心道,“反正我如今也沒啥資格重當大小姐。”

灌了一口昆莫特產的燒刀子烈酒,老何慵懶一笑:

“放心,我有分寸,小懲大誡而已。”

符行衣將臉埋在冰冰涼涼的土裏,臀部每被扁擔打一下,便渾身抽搐一下。

她死死地咬住嘴唇,實在忍不住了,就把手臂放在嘴邊啃咬,寧死都不肯發出一句痛呼。

爹,娘……好疼啊……

我不該對廚娘亂髮脾氣,不該把多放了半勺糖的粥潑掉,寒冬臘月哭着鬧着非要吃夏天的西瓜,不給就撒潑打滾亂磨人。

你們看,我終於長大了,不會再動不動就哭鼻子了。

你們答應過的,等鳶兒長大、能夠去看遍世間山水的時候便向陛下辭官,咱們一起遊覽天下大好風光,然後歸隱田園……

父母是子女生命中最大的騙子,他們用一生為子女編織出一個美好而虛幻的夢境。

離去之時,則美夢破裂。

符行衣的眼眶乾澀無比,大抵是早已將眼淚流干,實在哭不出來了。

“打完了,都起來吧。”

老何將扁擔丟在了一旁,拍了拍手上的灰塵,道:“這幾日的新兵.操.練免了,三日後的寅時準時到演武場,不許遲到!”

符行衣艱難地從齒縫中擠出一個字:“是。”

捫心自問,老何委實很留情面。

他特意用了“拖打”的方法,幾下就皮破血流,看似力道重,實則是作秀給人看,不算痛。

石淮山一介殺豬的出身,皮糙肉厚,站起來只踉蹌了兩下,嘶了幾口冷氣而已。

慘的是符行衣。

昔日養尊處優,手指稍稍用力在皮膚上按一下就會有一道紅痕,身子嬌嫩得比剝了殼的雞蛋都脆弱。

如今接連被狼咬,被刀劈,又挨了這二十下,她險些去閻王爺那裏喝茶。

石淮山無意中瞥了一眼,看見符行衣的雙目甚至已然不能聚光了。

當即嚇了個半死,連忙握着她的肩大力晃了晃,吼道:“小兄弟,醒醒!”

老何一走,其他的新兵看完了熱鬧,紛紛作鳥雀散。

唯獨陸軒如離弦之箭一般,蹭地竄了過來。

他連忙為符行衣搭脈,察覺其脈象雖然微弱,卻不至於喪命,便鬆了一口氣。

“沒事沒事……”

陸軒擦了擦額角的冷汗,道:“符大哥這是餓昏了,吃點東西就好。”

石淮山的面容扭曲了一瞬,粗聲粗氣道:“娘的,就這點出息!”

他嘴上雖然不留情,實則小心翼翼地將渾身是傷的符行衣背回了營帳內。

兩人受罰到現在,好位置都被其他人搶了先,如今只剩下邊邊角角可以睡。

石淮山選了一個漏風的地方給自己,將符行衣安置在了一旁稍好的位置。

而陸軒去廚帳拿了饅頭回來,掰成小塊塞進她的嘴裏。

悠悠轉醒后,符行衣一把搶過饅頭狼吞虎咽,大嚼特嚼。

石淮山嘲笑道:“沒人跟你搶。”

經此一役,符行衣也看得出,石淮山只是看不起不像個漢子的男人,心腸還是好的。

自己勇於承擔的舉動,讓形象在石淮山的心裏拔高一大截。

“謝謝阿軒!”符行衣含糊不清地嘟囔道:“還有石頭哥……”

本來便沒什麼你死我活的仇,給個台階下也就過去了。

“少跟老子廢些屁話。”

石淮山嗤道喊人跟他一起去領被褥,陸軒不敢作出他討厭的姿態,生怕被胖揍,便壯着膽子一同離開了營帳,只剩符行衣一人啃饅頭。

“慘啊!”

符行衣的嘴裏嚼着饅頭,自言自語時含糊不清:“都多少天沒吃過一頓像樣的飯了。”

饅頭剛出鍋,還是溫熱的。

猛地咬下一大口,唇齒間殘留着白面的碎渣,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甜。

比加糖的粥好吃一萬倍!

營帳的帘子突然被掀開。

昔日行乞要飯時的記憶過於深刻,符行衣下意識地以為是有人要跟自己搶東西吃,當即把剩下大半的饅頭一股腦地全塞進了嘴裏,噎得半死不活。

見狀,李紹煜連忙一撩長袍的下擺,半跪在她身前,用掌心在她的後背猛地一拍。

卡在喉間的饅頭塊就被符行衣自己吐了出來。

“咳……咳咳咳……”

符行衣喘了好幾下才緩過氣來,一見來者是李紹煜,立即“誠惶誠恐”地掙扎着跪下,道:“李大人您怎麼來了?”

“小鳶兒,你沒死!”

李紹煜一把握住她的手,眸間儘是切實的心疼與憐惜之色,薄唇微微顫抖,強忍着情緒,低聲道:“你竟淪落至此,是我沒有保護好你,是我的錯……”

符行衣“慌忙”連連後退,結結巴巴道:

“大、大人,您說的我怎麼聽不懂啊?小鳶兒是、是誰啊?”

既然不可能逃過李紹煜的眼,那就咬死了不承認!

一來,符行衣對李紹煜實在沒有一丁點的男女之情。

利用自己不喜歡的人,拿莫須有的情愛作籌碼,腆着臉央求庇護,未免過於無恥。

為了活命,自己是厚臉皮不假,但委實做不出下作的事。

另一來,李紹煜之父官拜太子少傅,自己的老爹卻與太子一黨敵對,又獲罪被抄家夷族。

李紹煜若是和本該在五年前便死透的罪臣之女攪和在了一處,恐怕會招致滅門之災。

即便再怎麼不待見他,符行衣也沒有拉他下水、存心害人的念頭。

更何況他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交情,於情於理都要和他劃清界限。

為自己、也是為他好。

“為何不認我?”

李紹煜無比痛苦,旋即更為自責:“你是怪我來得太晚,讓你吃了那麼多苦頭么?一切責任在我,小鳶兒,你跟我回去,別怕,這次我一定保護好你,絕不讓任何人再傷你分——”

“大人!”

不待他把話說完,符行衣便甩開了手,輕聲道:“或許小人和您故友的相貌十分相似,但……李大人,您真的認錯人了。”

又傻兮兮地笑道:“小人姓符,名行衣,不是您口中的小鳶兒。”

綠竹入幽徑,青蘿拂行衣。

自家破人亡后,這是她夢寐以求的普通生活。

她已不再是昔年令京都貴女們艷羨嫉妒,被爹娘視若掌上明珠的鎮國將軍獨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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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山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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