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亂世孤魂
符行衣自認不是個什麼有福的坯子,但也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倒霉到這種程度。
她剛一出生,就正趕上東齊內亂,朝中肱骨忠臣死傷無數,東齊自此爛了根。
爹娘因此受到牽連,多年後含冤而死、曝屍街頭,不可不謂之凄慘至極。
遠離京都的是非之地,又因為自己的身份特殊,一旦讓人發現,就必定死無葬身之地。
無奈之下,她才躲在乞丐堆里要飯度日。
隨着年歲漸長,東齊國力愈發衰弱,終於在她十八歲的這一年敲響了喪鐘——
最堅固的北方屏障被徹底擊毀,東齊元氣大傷。
“賊老天你不公平!隔壁李二狗成天哭哭啼啼,還糾纏小女孩,他搖屁股一變倒成軍爺了,我不光尊老愛幼,還勸爹娘賑濟窮苦百姓,你搞得我淪為乞丐不止……”
符行衣面容扭曲地咬牙切齒:“居然還想讓我變成狼糞?!”
前方的碎石被狼爪掠過,狼爪與地面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
這頭狼和身後的狼群截然不同,僅是個頭便比尋常的狼要大上一倍。
毛色潔白無暇,如同雪山之巔最為純凈的月光。
一雙狼眼冰冷而戒備,感覺隨時都會衝上前將人一□□吞。
白狼身後不遠處的地上,隱約可見一道人影的輪廓。
那人躺在山洞裏一動不動,大抵已經死了。
所以……白狼留在此處,為的是守護山洞內那人的屍體?
緩緩退到魏安平的身旁,符行衣的手腳穩穩噹噹不慌不忙,聲音卻略微顫抖:
“老魏,你是願意被孤狼獨自享用,還是被狼群五馬分屍?”
魏安平的心底也七上八下地犯怵。
但凡孤狼,無一例外是被族群所驅逐的特立獨行者,最有可能的便是上一任狼王。
只看它高大的體格便能猜出個大概。
“它好像受傷了。”
符行衣眼尖,敏銳地發現白狼的右前爪缺了一塊。
不僅如此,白狼的身形無比瘦削,猶如一具骨頭架子。
薄薄的一層皮覆在了骨頭上面,看上去……自己似乎可以試着硬碰硬。
看出她有趁勢與狼搏鬥的架勢,魏安平登時嚇得夠嗆,不顧自己年老體弱的病軀,艱難地爬了兩步,焦灼不已:
“它就算是整個狼爪被砍了,你也打不過,千萬別動什麼歪腦筋!”
一口氣說的話太多,他有些撐不住,連連猛咳了好幾下,艱難地道:
“咳……讓我想想,我想想該怎麼辦……”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即便他比符行衣多吃了幾十年的飯,也實在沒法在絕境中找出謀生之路來。
“指望你慢慢想辦法,我不如大頭朝下摔死拉倒,還能來個痛快。”
符行衣向來不把生死寄托在別人身上,索性擼了袖子,回首沖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小白牙——
與尖利的狼牙相比,未免有些過於可憐了。
“小時候,我老爹帶回家一串翡翠九連環,他說只要我能解開就教我怎麼使刀。我花了整整半個月的時間,又是畫圖紙,又是請工匠,折騰得半死不活也沒能搞定。”
符行衣的臉上浮現出一抹不屬於這個年紀該有的釋然,唇角還揚起了一抹溫柔的笑意。
“最後我忍無可忍,一氣之下,把天下獨一份的寶貝給摔得四分五裂,竟然成功解開了、那時候我意識到一個真理:複雜縝密的思考雖必不可少,但或許最佳的解決方法只是簡單粗暴。”
魏安平一愣,不待喉間的疑惑問出聲,符行衣便衝到了白狼的面前。
扼住那畜生的咽喉瞬間,符行衣的手指猛然發力。
與此同時,她拔.出早已暗藏在鞋底、用於危急時刻保命的五寸鋼針,將它狠狠地.插.進了白狼的腰腹。
白狼憤怒地怒吼,混合著涎水的鋒利狼牙驟然咬住了她的手臂。
符行衣疼得呲牙咧嘴,劇痛之下,為掩蓋美貌容顏而刻意塗灰的臉也皺了一團。
於是艱難地從齒縫中擠出一句不甚優雅的問候。
問候的對象是白狼的十八輩祖宗。
看着白狼似乎要用力將口中咬合的手臂從她的身上撕下來,魏安平臉色慘白地驚呼:
“孩子,當心!”
聞言,符行衣迅速騰出另一隻完好無損的手,攥住白狼的尖牙,死命地往上掰。
愣是把魏安平給驚呆了——
這少年瘦瘦高高的像根竹竿,胳膊腿兒和同齡的小姑娘差不了多少,細腰似是一折就斷,卻敢如此膽大包天。
“要不是太餓了,體力不支,還沒有趁手的刀,區區一匹雪狼,豈能奈何得了我……”
符行衣笑得勉強,聲音也壓得極低。
若是拼力量,自己肯定鬥不過常年浸淫.於風霜刀劍與廝殺捕獵的野獸。
意識到這個事實,符行衣索性鬆開手,趁白狼意欲乘勝追擊、咬斷自己咽喉的時候,身形敏捷一避,竟輕鬆躲開了。
只消一眨眼的功夫,她便騎在了白狼背上。
白狼怒不可遏地嘶吼,狼嚎之聲直衝干雲霄,震得不遠處的狼群紛紛面露畏懼之色。
眾狼猶豫不決片刻,終究悄無聲息地暗自退去。
魏安平絲毫未曾放鬆,仍舊眼也不眨地死死盯着面前一人一狼的纏鬥。
“嚎嚎嚎,嚎你個頭,吵得我耳朵到現在還是麻的!”
符行衣攥緊了白狼的後頸皮。
白狼的動作被限制,和狗如出一轍的慫了不少。
恰值此時,符行衣的另一隻手拔掉了鞋底的鋼針,手指靈活一轉,將針刺入白狼的眼珠。
剎那間鮮血四濺,滑膩的血液糊滿了左手,就連她的臉上也濺到了幾滴。
有一滴正巧濺在眉心,血紅之色妖艷,像一顆硃砂小痣。
“嗷嗚————”
白狼發出震耳欲聾的悲鳴。
雖聽不懂它在嚎個什麼鬼玩意,符行衣仍能感覺到那嘶吼中的不甘與眷戀……
眷戀?
她微微一愣,詫異不已,但手下並未放鬆,甚至用上了自己的牙——
狠狠地咬着白狼的耳朵。
一股野獸特有的腥膻味刺激得她頭昏腦漲,只是熏天的惡臭中竟夾雜了一縷淡淡的梅香。
生死危難之際,容不得多想,符行衣狠下了心,牙齒緊緊咬合,喉間竟發出了狀似野獸的嘶吼聲,然後活活啃掉了白狼的半隻耳朵。
“一路好走,不送!”
拔出了白狼眼中的鋼針,符行衣迅速從它的下顎插.進去,直至鋼針完全沒入白狼的體內。
大量失血,以及飢餓多日後受到嚴重的外傷……
種種因素加在一起,最終壓垮了曾不可一世的雪山猛獸。
白狼的一隻眼血肉模糊,另一隻眼的目光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黯淡下去。
待再聽不到一點聲音,也感受不到半點呼吸聲的時候,符行衣小心翼翼地鬆開了手,試探性地問道:“死、死了?”
魏安平用佈滿老繭的掌心搭在了白狼的頸子上,顫顫巍巍地道:“死了。”
“娘誒,死裏逃生啊……”
符行衣頗有些后怕,下意識地抬臂拭去額角的冷汗,被撕裂般的劇痛逼得倒吸了冷氣。
恍然意識到自己受了傷,符行衣當即呲牙咧嘴地捂着手臂。
那傷口的上方,有一顆半拳大的虎首紋.身,虎首雙目圓睜,給人以不怒自威之感。
符行衣看了一下那白狼的屍身,發現它受傷的狼爪有被人包紮過的痕迹,便道:
“這麼危險的畜生居然也有人願意為它治傷,真是不怕被活吞了。”
看來山洞裏面的那具屍體與這頭畜生關係親密,或者……
是與它的“主人”或“好友”關係親密。
它為了守護此人的屍身,寧肯餓死也絕不離開半步,倒是條忠心的好狗。
可惜它已是強弩之末,即便不被自己殺死,也活不了幾天。
“這是……千機營的軍服?!”
看清了屍體身上的衣服之後,魏安平愕然道:“裝備的鳥銃輕便且靈巧,孤身一人深入敵營尋覓先機,這人必定是聶將軍的親衛!”
他不可置信地呢喃自語:
“不可能,他麾下的滄瀾衛個個都是高手,沒道理會孤零零地死在這裏……”
從死人穿着的外衣上撕下一塊布條,又在洞口抓了一把乾淨的雪團,符行衣先將傷口清洗乾淨,再忍着痛給自己包紮。
抽了空隨口道:“致命傷在後腦,他是被偷襲的,應該是關係親近的熟人動的手,否則訓練有方的士兵不可能警惕性那麼差。”
如今沒了狼患,魏安平若有所思地微微側目,意有所指道:
“行衣,你知道的不少,我以前倒真沒看出來你有這份能耐。”
哦,自己方才的表現太不像叫花子了,難怪被他懷疑。
符行衣傻兮兮地笑了兩聲,打個哈哈便糊弄了過去。
好在魏安平在官場和沙場上都摸爬滾打了幾十年,更不是個好奇心過重的老頭子,看出她不願說,便乾脆作罷。
符行衣故意岔開話題,好奇地問:
“那個聶將軍是誰啊?我怎麼從來都沒聽說過東齊還有這麼個人。”
一提及此人,魏安平臉上的神色剎那間變得有些古怪。
他吞吞吐吐了半晌,才一字一句地往外蹦:
“千機營如今直屬陛下操控,除了大齊的天子,朝野上下幾乎便數他說一不二。聶錚年僅二十三,官拜一品提督,統領整個千機營,是如今大齊最年輕的將軍。”
符行衣煞有其事地點點頭:“噢——”
沒聽說過。
大抵是在自己家道中落、消息閉塞的時候才聲名鵲起的才俊吧。
居然還是國姓,八成跟皇室沾親帶故。
“東齊第一神箭手,除此之外,千機營的許多新式火器也是由他一手改制而成,還曾前往西沂學習火器製法,並代表大齊與之貿易通商。此人領兵至今未嘗敗績,堪稱當世罕見的天才,只是——”
魏安平有些艱難地停頓了片刻,半晌才道:“只是性情比較一言難盡,京都權宦皆對其敬而遠之,連陛下都十分頭痛,你日後與他接觸,必要打起十二萬分的小心,能少吭聲就千萬別多說,切記不可忤逆、和他對着干。”
符行衣忍俊不禁:“瞧您說的,這麼大的官,我一個小要飯的,哪有機會和他接觸?”
“你必須想方設法地混進去,成為聶錚信得過的人,否則千機營大禍臨頭,我大齊便再無回天之力了!”
魏安平猛然握住符行衣的肩,遍佈老繭的五指微微顫抖,常年拿刀而致使被磨得血肉模糊直至結痂的虎口青筋一跳。
“聶錚身邊有北榮的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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