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百三十三:不辭冰雪
“只是讓你考慮一下,重視平民百姓的訴求,有必要玩這麼大嗎?”
符行衣在火器室里不停地踱步,愁眉苦臉道:“新設的賢雅集裏,普通平民和世家貴族各佔一半,以首領為丞相,所有的決策都由賢雅集議定,然後再送交給你蓋玉璽……”
整齊的書案后,俊美男人的高挺鼻樑上架着一副金絲圓鏡,眼尾微微上挑的鳳眸將睜不睜,色澤如墨的長發鬆松垮垮地系在腦後。
額發柔順地垂下,有些夾在了玄色長袍的衣襟里,有些則掃過他手中的火器圖紙。
一言以蔽之,這廝就沒個皇帝樣,更像是吸人精魄的絕色男鬼。
“只削弱世家的權力倒也罷了,如此一來,連你自己也要受限制。”
符行衣憋了半天,忍不住崩潰了,“我就沒見過像你這麼當皇帝的!”
自從得到了符行衣的原諒之後,聶錚愈發蹬鼻子上臉,甚至連皇宮都不肯再待,乾脆在滄瀾營里拾掇拾掇住下了。
赫然一派“東齊吉祥物”和“皇室招財貓”的氣定神閑。
反正大事都交給賢雅集了,他終於有了閑暇的時光。
於是一邊和喻無名研製新火器,一邊逮着機會就把符行衣往身邊拖,再把滿臉茫然的喻無名丟出火器室,美名其曰“能者護駕”。
奈何,符行衣那色膽包天的女流氓只會調戲人,不會照顧人。
頂多是夜晚臨睡前,在他的案上擱一壺熱牛乳,早上過來一看,活大爺愣是一口沒碰,還直勾勾地盯着她,大有“不喂便不喝”的架勢。
細看神色還有點委屈——你不愛我了。
符行衣雖對此哭笑不得,但也只是覺得小公主還是老樣子。
不僅不感覺討厭,反倒還有些被人需要着的詭異滿足感。
讓他給吃得死死的。
然而,廢內閣的聖旨一下,她什麼滿足感都沒了,恨不得就地掐死聶大貓。
“嗯?”聶錚抬了抬眼皮,“有意見?”
瞬間被打回原形,符行衣連忙腆着一臉純良的笑容,狗腿道:“豈敢豈敢,微臣支持陛下的一切決定,只是覺得陛下這麼做,未免對您自己太不友善了。”
聶錚手中拿着火器圖紙,不冷不熱地開口。
“如若天下重權都落於皇帝一人之手,國之興衰都依託於一人之身,如同一場豪賭,運氣佔得太多。若攤上明君倒好說,可歷代明君大多壯年英明,晚節不保。皇帝隨着年歲漸長,處理政事愈發力不從心,因此必然會逐漸變得庸腐;若攤上了暴君……”
“所以你才要約束‘皇帝’本身的權勢。”
符行衣想了想,問道:“是害怕自己老了之後,也變得像先帝那樣嗎?”
“是,也不是。”
聶錚冷哼一聲,傲然道:“朝中那些老狐狸,沒幾個中用的。他們當我只愛聽好話,每每總是順着我的喜惡進言,全不顧底下的百姓作何想法。我深處宮苑之內,無法體察到真正的民情,有時難免與實況偏頗,倒不如讓百姓自己找主意解決問題。”
符行衣嘴角抽了抽,心說,一般朝臣若不順着你的喜惡進言,要麼挨懟要麼挨砍,幾個敢像林猛那樣有話直說的?
然而嘴上卻笑道:“其實這樣也好,能讓你閑下來,摸索喜歡的東西。這才一個月就有了能持續噴火的‘猛火油櫃’雛形,等喻前輩進行完善之後,用來守城必定絕妙。”
也只有他會做出這樣的事。
不顧皇權的唯我獨尊,甘願捨棄“高貴”,賜予臣民“希望”。
盛安三年的小年夜格外熱鬧。
皇宮的正門外不遠處,跪滿了高呼“吾皇萬歲”的百姓。
站在城牆上,符行衣扒着護欄,探出腦袋好奇張望,嘖嘖稱奇。
“你還挺受歡迎嘛,以前從沒見過哪個皇帝吸引來這麼大陣仗呢~”
垂眸輕瞥下方眾人,聶錚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波瀾。
唯獨在握住她的右手之後,神色微動。
輕柔的月光將他的眉眼浸潤開一片溫暖的余暈,冷硬銳利的輪廓也溫和柔軟許多。
凝視身旁的女子時,眸底一點淺淺的藍如同清透無暇的寶石,煞是好看。
“夜間風涼,早些回去,”他輕聲道,“今晚的膳食都是你愛吃的。”
符行衣露出一行整齊的小白牙,欣然應允:“刁民遵旨。”
正欲轉身離去,聶錚不經意間看到了什麼,身形停頓在原地。
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符行衣的臉上浮現出警惕與詫異,“王副將?”
王副將理應留在臨月城才對,為何馬不停蹄地趕回了京城,而且騎的還是那匹千里馬?
莫非……
心裏湧現出一股不好的預感,符行衣拔腿就跑去與王副將會和。
一見到她,王副將就大吼:“十聖騎捲土重來,臨月城當天失守,七日之內,南方九座城池全部淪陷。敵軍武器太強,人數眾多,而且每個人都像着了魔的瘋狗一樣,滄瀾營攔都攔不住!”
“七日?!”符行衣不可置信地睜大了雙眼,愕然道:“他們攻城的速度怎麼這麼快,京都這邊還半點風聲都沒傳過來!”
聶錚來到兩人身旁,面不改色地聽。
“最快二十八,最晚三十,十聖騎就要打到京都了。”
王副將緊咬牙關,聲音都在顫抖:“大帥讓我快馬加鞭回來報信,西沂這次根本不接受和談,只想要陛下的項上人頭,給右將軍當祭品。趁着他們還沒打過來,陛下趕緊收拾東西逃命吧!”
“逃?”
聶錚的語氣聽不出喜怒,周身的氣壓卻有些可怖。
“朕一走了之,留下京都的十萬戶百姓任人宰割,如喪家之犬一般被人到處追殺?”
搶先一步打斷王副將的話,符行衣訓斥道:“如今京都是否真會被十聖騎攻破還是個未知數,仗還沒打就認輸,你讓陛下的顏面往哪擱?再者說,一昧逃亡能解決問題嗎?等到最後逃無可逃的時候,整個東齊便淪為西沂的囊中之物了!”
王副將啞然:“這……”
“先藏好消息,別讓城中百姓過早知道,免得引起慌亂。”
符行衣勉強穩住心神,鎮定道:“去整頓滄瀾營,做好死守京都的準備,如若真的守不住……”
她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
守不住京都,就只能護送聶錚四處逃亡,東齊恐怕再無回天之力了。
臘月二十八,十聖騎兵臨城下。
戰事來得太快,尚未得到完善的猛火油櫃急匆匆地搬上了城牆。
如火如荼的守城戰勉強持續了兩日,終於在除夕的傍晚一敗塗地。
城門被火炮強行炸出一個大洞,十聖騎魚貫而入,薄暮將暉的殘陽染上了血一樣的鮮紅。
曾幾何時,繁華富庶的京都變成了人間煉獄,翻湧的熊熊烈火灼傷了所有東齊人的眼。
宮裏亂成一團糟,不停尖叫的宮人們抱着行李慌忙往外逃。
哭嚎聲此起彼伏,與愈來愈近的炮火聲一同刺痛着符行衣的耳朵。
她緊緊地攥着鳥銃,四下環視一周,竟發現熟悉的皇宮此刻無比陌生。
前方有不少年邁的大臣,他們顫巍巍地相互攙扶着往宮外走。
見狀,符行衣連忙衝上前,急切地問道:“陛下在哪?外頭快撐不住了,我知道有一條小路,可以繞開大軍逃跑,必須儘快帶走陛下!”
“沒用的,我們都勸過了,陛下死活不肯走啊!”
雲尚書握着她的手臂,老淚縱橫,“符小將軍,雖然咱們以前有過齟齬,但如今看你浴血奮戰,我們這些沒用的老傢伙實在是慚愧,無地自容啊!”
隨行護送這些老臣的人是林猛。
他沉聲道:“符兄弟,我們走的時候陛下在乾元殿,你趕緊去。我先把他們送到安全的地方,然後就回來接應你和陛下!”
“好,林老兄你自己千萬小心。”
符行衣囑咐完,轉頭便往乾元殿跑。
誰知到了地方,卻發現沒人。
隨手抓了一個路過的宮人,符行衣厲聲道:“陛下呢?”
“我我我……我不知道啊,”宮人嚇得語無倫次,“陛下方才就離開了,不知道去哪……”
符行衣猛地鬆開手,罵道:“廢物,滾!”
不在乾元殿,聶錚還能去哪?
符行衣愁眉不展,兀的想到了什麼,瞳孔緊縮,立即不假思索地朝某處疾奔。
他若此時離開乾元殿,一定只會去那裏!
太陽徹底落了下去,幽寒清冷的娥眉月高懸在半空中,給偏僻靜謐的宮殿染上了森然的鬼氣,令人望而生畏。
月亮本就該是遙不可及,而且不容親近的。
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符行衣把掌心貼在冰冰涼涼的宮門上。
陳舊的宮門稍微一推,就“吱呀”一聲地大開兩扇。
宮苑內的一草一木早已不復如昨,唯有輕紗帷幔后的人影一如經年。
她緩緩走向那道頎長的身形,每一步都沉穩無比,悉數承載着歲月的磨礪與沉澱。
恍惚間,還是十年前的那個夜晚。
月涼如水,銀河肆意傾瀉至人間,光華流轉似夢境。
不必由她親自動手,輕柔晚風便先行一步,替他們掀開了遮擋住彼此視線的屏障。
男人靜靜地佇立在窗邊,空洞無神的雙眸看着窗外四角的天。
這裏是囚禁了他前半生的痛苦牢籠,也是他與心上人的重逢之處。
攬月宮。
攬月,欲上青天攬明月。
為追求美夢而付出的一切,終究只能是徒勞嗎?
“風箏,”他的聲音極輕,猶如一縷隨時會消散的煙霧,“我錯了么?”
符行衣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任由風吹亂自己的髮絲。
“數不勝數的百姓因我而家破人亡,東齊因我而國破都陷,我為何仍然在此苟延殘喘?”
他的唇角揚起了一個壓抑到極致的微弱弧度,“我是不是不該當這個皇帝?”
沉重的無力感,瞬間鋪天蓋地席捲而來。
“他們拿到我的頭顱后,可會放過東齊?”
孤寂而蕭瑟的氣息瀰漫在四周,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我是不是……本不該活着?”
他本就不該降生在這個世上。
一直以來的抵死掙扎,這究竟為了什麼?
興許當年的太子當上皇帝之後,會比他做得更好。
怪他,如今竟活生生地毀了東齊國。
曾經高傲輕狂,自以為會比父兄做得更好。
可真正地登上皇位了,才發現這世間的無奈太多太多,不是一個人的努力就能挽救的。
話音剛落,他懷中便貼上了一具溫熱的身軀。
頷首之際,被紅唇輕輕地吻了一下嘴角。
“你是我獨愛的公主殿下,”符行衣笑得無比純粹,“是為我而活的賀蘭錚。”
聶錚的身體猛然一顫,半晌,雙臂小心翼翼地環抱住懷中女子的身軀,直至緊密不分。
“你特別好,不僅是我,所有東齊人都不會懷疑你是不是個好皇帝。你看林猛,他當年可罵你不折不扣的暴君,如今還不是為了保護你和你的天下,拋頭顱灑熱血?
“這一切是東齊註定早晚要有的劫難,只是你不湊巧,趕上了前所未有的變局,我知道,根本不怪你。
“就算所有人都認為是你的錯,我也絕不會這麼想。不要在乎太多,你只需要相信一件事,那就是我永遠都站在你這邊。”
符行衣一字一句地認真道:“你答應過什麼都聽我的,所以我命令你——跟我走,逃離京都,好好地活下去,永遠不許放棄反抗不公的命運,直到精疲力盡地戰死為止。”
聶錚的瞳孔不知覺間緩緩放大。
少年時,最單純直率的愛戀和傾慕,全都根植於靈魂深處。
從未隨歲月的更迭而改變過分毫。
——有朝一日我也會做到像她一樣,一定會比她更好!
愛她,所以想成為她,以及成為她愛的那種人。
即便強到人盡側目,也不失最初的溫柔。
聶錚微闔雙眸。
再度睜開眼的時候,已然深邃了目光,恢復了一貫的冷靜與鎮定。
他不會再猶豫,更不會再質疑自己拚命想要活下去的本能。
“去昆莫。”
回到最初的地方,那個適合他體內猛獸血脈的戰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