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非季家女
老夫人是不是真心想送季如蘭回袞州,除了老夫人自己,誰也猜不透。季如蘭原本就被杜如蘅的琴音還有蘇子軒的不回應而深受打擊,這回連老夫人都一樣說辭,季如蘭怎能不心灰意冷?
她為了蘇子軒,連着清譽和季家也一併丟了,現在卻得不到蘇子軒的憐憫,這讓季如蘭只能落下悲涼的淚來,“老夫人,您是要逼死如蘭,是嗎?”的確,便是尋常人家,遇上季如蘭這樣的女兒,下場也是再也不會好了,如果蘇家不願要她的話。
她破釜沉舟而來,實在沒想過得到這樣一個下場。
老夫人嘆了口氣,放下碗筷,沒吃幾口飯,卻是真的再也吃不下東西了。
“傻孩子,你會吃苦的。”此後,再也不提季如蘭的事,不管以後如何,老夫人對季如蘭卻是真心喜歡起來。
因為妙姿路上遇見了梅笙公子,倒讓季管家來不及去找季如蘭的貼身女婢眉兒。只不過只要有心,這樣的事如何探聽不出來?
從季管家從青州城回來后的第二天,季家的人果然尋了過來。
這次出面的還是季家大奶奶,下人放了矮凳,請了大奶奶下來,見着這破爛的小院,季大奶奶眼神一黯,她放在手心裏寵大的孩子,難道真這樣命苦,後半天便要同村婦一般操持家務?
馬車才挺穩,妙音便站在門口瞧見了人,幸災樂禍地進到蘇子軒房裏,見着溫柔伺候人的季如蘭,只涼涼地添了一句,“季大小姐,你家人尋來了。”季如蘭手上拿不住杯子,身子哆嗦起來,連同臉色也一下子變得很難看,目光落到床上修養着的蘇子軒身上時,季如蘭連半點回應也沒有得到。
蘇子軒是鐵了心不想要季如蘭的,除非他還能站起來。
季如蘭沒有法子,家人既是尋到這兒來了,定是知道自己在這裏了,她便是躲也躲不到哪裏去。倒不如正大光明地斷了自己的退路,也叫蘇子軒明白自己的心意。
她這一輩子,只能跟着他蘇子軒,不管他生老病死,她季如蘭都要做他蘇子軒的人!
季大奶奶親手養大的女兒,如何看不懂她面上那視死如歸的決定?何苦,何苦!便是逃出袞州又如何?外人並不知道怎麼回事,只要不知道,到時候如蘭還是可以嫁個好人家的。現如今,她竟是不顧惜母女情分,要來逼親娘了嗎?
季如蘭走到季大奶奶跟前,未出聲便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季大奶奶手快,一記耳光,足夠掩住季如蘭才要出口的話。女兒,算娘求你了!
她跟老爺有多疼愛這個女兒,季如蘭最清楚。現如今,她卻真忍心拿把刀剜在他們心上,難道就不知道體諒他們為人父母的心嗎?
季如蘭低下頭,臉頰上火辣辣的疼,但依然不能改變她的心意。
季大奶奶累極了似地闔上眼,許久后才睜開眼,那眼底寫滿了決絕。
“你一定不肯同我回去季家,是不是!”
季如蘭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着娘親,不說話,卻將意思表得明明白白。季大奶奶想起來前老爺子的吩咐,忍住心底刀割一般的疼。
“季如蘭不聽家勸,執意妄為,現奪去宗姓,逐出季家家門,從此生老病死,兩不相干!”季如蘭心魂疼顫,卻只是無力地拜倒在地上,低低地喚了一聲娘親。季大奶奶冷笑,那笑聲凄厲到連從未走出屋子半步的蘇家人都能聽見。
“我季家養不出你這樣不知羞恥的女人,從今往後,由得你自生自滅吧!”婢女扶着季大奶奶,像來時一般匆匆而回。季如蘭想到娘親最後那冷冷一瞥,更是疼得整個人連站也站不起來。
許久之後,大門打開,先一個走出來的,卻是杜如蘅。
扣兒扶着杜如蘅的胳膊,面上只寫着一抹淡淡的鄙棄。扣兒在蘇家的時候,也知道這位季家大小姐。那時候她同老夫人一樣,以為季家奶奶是來替季如蘭相看蘇家二公子的。畢竟以扣兒看來,蘇家二公子比起蘇家大少爺實在好上太多。等到蘇家落了難,而這季小姐竟然還尋過來后,扣兒才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
起初扣兒也同妙音、妙姿一樣,看不起季如蘭。可今天季如蘭竟然可以為了蘇家大少爺而忤逆親族,且不說值得不值得,就她這份勇氣也值得扣兒敬佩。可這蘇家竟是連個人也不出來,由着她一個人拜倒在門外,終究是心寒非常。
她以前聽戲文里唱,商人重利輕別離,用在蘇家身上,一次兩次都准極了。
杜如蘅同扣兒一樣,直到季如蘭來了這裏才直到她原來傾心的是蘇子軒。這幾日,縱然不在一處用飯,但或多或少還是聽了些話,也明白這季如蘭同當初的自己一樣,愛慘了蘇子軒。不過她該比自己命好才是,因為她可以說可以笑,而自己除了笑,永遠無法開口。
你說杜如蘅恨不恨季如蘭?不恨,從來不恨。當初在蘇家的時候,杜如蘅也只為了守着娘定下的親事不願離開,即便蘇子軒同時納了兩房美妾,所以即便那時候季如蘭進門,杜如蘅也頂多酸澀,因為她從來不覺得自己值得擁有蘇子軒這樣偉岸的男子。
現如今她同蘇子軒也已經和離,那麼男婚女嫁兩不相干,她更是不會去恨季如蘭。相反,此時此刻,杜如蘅對季如蘭竟多了些同情。
為了愛一個人,將自己置放到塵埃裏頭,當初的自己,同她又有什麼兩樣?杜如蘅執意要出去,扣兒擔心意外,便扶着她走了出去。
季如蘭抬頭,先看見的便是那微微凸起的小腹,眸光里冰涼一片,但又格外堅毅。她現在什麼都沒有了,蘇子軒只能娶她。至於這個被休的前妻,季如蘭惶恐又如何,她不相信蘇子軒從今之後會對自己無情!
手撐着自己的腿,總算站直了身子,季如蘭揚起下巴,面上還掛着淚珠,但那笑卻是格外明媚。她不說什麼,轉過身進了院子,從今往後,她只有蘇子軒了。杜如蘅站在原地,那雙眼分明想說什麼,但到最後依然只是搖了搖頭,然後無聲地嘆了口氣。
各有天命,她的是苦,而她卻可能是甜的,總歸是不平的。
季家奶奶的馬車離了沒多遠,季如蘭的貼身婢女眉兒便跑了回來,塞回了一個包袱,哭着又走了。這包袱,是季家奶奶最後給季如蘭的東西,也算是……嫁妝了吧。
季如蘭望着裏頭的那件紅綢嫁衣和新娘頭面,終究是嚎啕大哭起來。娘,孩兒不孝,孩兒不孝……
老夫人木着臉待在房裏,好半響才起身,由着綉兒扶自己到了蘇子軒病榻前,“等你身子好點,入冬前,娘替你做主,娶如蘭丫頭吧。”至於杜如蘅,她腹中的孩子只能姓蘇,這一點毋庸置疑。
蘇子軒動也不動,只睜着眼看着蚊帳頂,身上依然散着濃濃的草藥味道和那一絲腥腐氣。無聲地同老夫人對峙許久后,蘇子軒眨了眨眼,聲音陰沉暗啞,“娘,我站起不起,如何娶妻?”
老夫人眼淚嘩一下淌了出來,手抓着蘇子軒的胳膊,也不管會不會弄疼他,只是一邊哭一邊捶他,“你這逆子!你這樣說,是想誠心逼死娘親是不是?你是不是全怪娘,怪娘沒本事,小時候護不住蘇家,現在既護不住蘇家也護不住你,才害得你到今天這步田地?好,我老婆子反正活夠了,今天便舍了命同你一起去見你父親,問問他,為何走得那樣早,只留下咱們命苦的母子三人!!”
蘇子軒覺察到臂膀上滾燙的淚珠后,終究綳不住心底的凄苦,嗚咽着喊娘喊疼。蘇老夫人只伏低身子,盼他能解開心魔,不然她這個大兒子才真是廢了。這一點上,不得不誇一句老夫人道行深,若不是她這一通哭鬧,蘇子軒恐怕還沒真解不開心結,這一日日下去,便是連家人也不認得了。
眉兒邊上小心寬慰着兩人,然後打開清水,伺候着兩位主子凈面,總算雨過天晴。
方文傑今日從杜家回來時,眉心皺得跟個小老頭似的,方子儒不明所以,只擔心是不是病了,摸了摸額頭,見不燙才放下心來,然後臉上便掛上溫和的笑。方文傑瞧着自家老爹那沒用的樣子,只覺得替他選娘親的事還得自己來。
“爹爹,姨姨肚裏有個娃娃,還能不能嫁給你?”話一出口,矮身蹲在兒子跟前的方子儒立時晃了晃身子,差點匍匐到地上。鬧了個大紅臉,咽了咽口水后,方子儒才猶猶豫豫地問兒子,“你這話是從何聽來的?”
方文傑鄙夷地瞪了老爹一眼,然後也懶得理他,跳下凳子,決定去找胡嬸嬸,還是她聰明。爹爹果然沒用,不然也不會這麼久也沒替自己找個娘親回來。方子儒看着一溜煙便搖着圓滾滾身子跑開的兒子,想起杜如蘅,便又是一陣魂不守舍。
不然,真請個媒人去提親,也不是不可以……
虎子這幾天又進山打獵去了,才將獵來的東西交到他娘手上,便被他娘給拉到一邊直嘀咕,“虎子,可了不得了,咱家那媳婦可保不住了啊!”
這虎子娘也實在是個妙人。起初瞧着虎子一門心思都在人扣兒身上,這心裏便是怎麼也覺得堵,這會兒處得久才覺得這扣兒實在是個不錯的姑娘。模樣比鄉里的姑娘好看不說,就是家事也處置得妥妥噹噹。虎子娘倒不心疼自己兒子,皮厚肉糙,粗活都能做,就欠一個貼心能細緻活的好姑娘,這麼一合計,扣兒還真是不錯。
村子裏還別說,尋思着要上門說親的人也有好幾戶,被虎子娘扯着嗓子一通念之後,整個村子裏蠢蠢欲動的人家也就偃旗息鼓了,畢竟人家是村長家看上的媳婦,誰有膽子去啊?再說了,就虎子那力氣架勢,便是打你也打不過啊。
這虎子急得手上端着的水也不喝了,“咋回事?誰!”虎子娘瞧著兒子那架勢,倒是愣了一下,然後才說,“說是杜家娘子的婆家尋來了,約是城裏落了難。俺可是聽人說了,這有錢人家,少爺要是看上丫鬟,那也是……”沒等虎子娘把話念叨完,虎子解了身上的蓑衣,便梗着脖子往杜家衝去。
扣兒原本端着盆衣裳去河邊漿洗,只覺得身子忽然被砸到一塊石頭上,然後整個人就擁進一個硬邦邦的,滿是汗味的懷裏。那人桎梏着她的腰肢,下巴擱在自己肩上,鼻息重重地砸在臉頰上。扣兒驚得丟了衣盆,微偏過頭,見是好幾天沒見的虎子,才稍稍放下心。只是這樣羞人的姿勢叫扣兒立時紅了臉,手上提着的棒槌往後捶了兩下,“虎子哥你做什麼,快放開!”
張虎這人,平日裏是個木訥的,但關鍵時刻也是極聰敏的。他可不是方子儒那酸書生,喜歡就護着,就算說不得怎麼動聽,但他喜歡就是喜歡,表得直白!
見扣兒扭着身子要躲開,張虎這時候才覺得懷裏的人兒是那麼小那麼香那麼軟,然後身子一僵,然後摟着扣兒更緊,只恨不得直接嵌進自己身子裏才好。扣兒頭一回被個男人抱得這樣緊,也不知是羞得還是急得,竟是半天不曉得再說什麼。
張虎見扣兒不鬧了,跟着就念了第一句話,“扣兒,俺要娶你!”不是俺想娶你,而是俺要娶你!扣兒臉更紅,原本那點勁兒也散得沒影,只垂着腦袋不曉得說什麼。若不是一樣端着盆衣裳來河邊漿洗的妙音出聲,只怕兩個人就這樣一直抱着了。
妙音說的話,自然是難聽的。
扣兒掙開張虎的胳膊,似嗔似媚地橫了張虎一眼,然後大大方方地撿起衣裳盆,“總比那死皮賴臉住在別人家裏的要強。”說完也看張虎,拿起衣裳往河邊去。張虎惡狠狠地瞪着妙音,只把人看得面色蒼白,別說媚態了,直接慌得端着盆往回跑去。
張虎看了眼不理人的扣兒,然後邁着腳杵在扣兒身邊,也不說話,就用那火辣辣的眸子盯着扣兒洗衣裳。嘿嘿,以後扣兒就要替自己洗衣裳了。只可憐低着頭的扣兒心底將張虎怨得要死,這件大衣裳下面蓋着可是自己同小姐貼身的衣物,總不能叫她當著……面洗那物什吧?
扣兒將棒槌砸進木盆,忽的站起身,指着張虎的鼻子,“你給我轉過去!”張虎傻獃獃地愣了一下,然後果真乖乖地轉過身去。扣兒趕緊洗乾淨衣裳,將棒槌擱在盆上往回走。張虎動作倒也不慢,快了一步接過扣兒手上的盆,又是嘿嘿一笑,憨得不行。扣兒瞧着這個憨笑卻是一點也不傻的大個兒,面上一熱,奪也奪不過他,只能由着他。
等回了院子,張虎放下盆便跨步走到杜如蘅面前,嗓門不小,這院子裏該聽見的人也都聽見了,“俺要娶你家扣兒,好不好?”扣兒羞愧地捂着臉,嗚咽一聲,卻也不知道是不是扭了性子,抓起棒槌就沖張虎那邊追過去,一棒槌下去這傻子也不躲,反倒是扣兒自個兒先紅了臉。
胡嫂子從裏屋踏出來,臉上可是笑開了花,“哎呦,俺說扣兒啊,你也老大不小了,虎子可是俺們村裡最棒的小夥子,你嫁了也不虧!”
方文傑也不知道同胡嫂子說成了什麼事,反正這幾天兩個人是常來找杜如蘅,尤其是方文傑,賣乖撒呆玩得不亦樂乎。杜如蘅也是真喜歡這個孩子,只想着自己肚子裏的孩子也能同他一樣可愛就好。
胡嫂子既然聽見了這事,回頭村子裏肯定傳開來。扣兒這回只覺得自己是徹底沒臉見人了。她怎麼想得到這個獃子竟然連考慮也不讓自己考慮一下便嚷嚷開來。小姐……
其實,扣兒之所以要考慮也是因為小姐杜如蘅的緣故。如果叫她離了小姐,那是萬萬不能的。除非張勇答應一起照顧小姐,否則扣兒誰也不嫁!
杜如蘅微微笑着看着面前壯實的張虎,又看了一眼俏臉緋紅的扣兒,也算明白這兩人的確是有情的。
其實,像扣兒這樣最是幸福。縱然張虎沒權沒勢,但杜如蘅知道,他們倆肯定會過得比誰都快活,就好像胡家嫂子同他家男人一樣,比娘親和爹爹、自己和蘇子軒都要過得快活太多了。
杜如蘅安撫地沖扣兒笑了笑,然後對着張虎點點頭。她做主,將扣兒嫁了!
扣兒眼淚嘩啦一下子滾落,只過去挽着小姐杜如蘅的臂彎,“你這是不要扣兒了?”杜如蘅笑着拍了拍扣兒的手背,搖搖頭,比了個她們彼此看得懂的手勢,永遠在一起。那是她們小時候躲在假山後頭約定的手勢,只她們倆自己能看懂。。